兴王的语调虽然轻快,三个孩子的心情却十分沉重,陆炳听兴王说他就好像是朱厚熜的弟弟,双目有些泛红,兴王宽慰他几句,又转向了林蓁,对他道:“林蓁啊,你可知道,先前本王为熜儿挑选伴读,前前后后送来的孩子也有十几个了,但我和熜儿都没有挑中,最后却选择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蓁确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兴王叹了口气,说道:“聪明的孩子,书读得好的孩子,听话的孩子都不难找,可是我头一眼看见你,看见你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带着笑,你天生,好像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本事。却又不向那些下人们一样卑躬屈膝……”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心中莫名就想,若是这个孩子陪在熜儿身边,他的日子会开心很多——果然如此,你难道没有发现,如今熜儿和你刚进府时候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吗?”
林蓁谢道:“王爷,您过誉了,世子原本就天资不凡,聪慧过人,他如今年龄渐长,他的举止学问自然会越来越出众的。”
听见林蓁赞誉朱厚熜,兴王呵呵笑了,他撑起身子,双手将他们三人的手费力的拉了起来,继续说道:“本王如今身染疾病,不觉想的就多了些。先前你们二人去田庄的时候,帮我查清了张凌远一家做下的恶事,我和王妃固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怒,但我们更惊异于你们小小年纪,竟然能就有如此周全的谋划,所以啊,往后王府里的事务,我也不再担心了。”
兴王往后倚了倚,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一点放不下……熜儿他从小在我和王妃的庇护、宠爱中长大,他的性子多少有些孤僻,我想,你们两个今后与他一同学习功课倒是次要,平日里要多陪一陪他。我和王妃还有熜儿,其实都没有把你们当做下人看待,因此,我只望你们日后能和他坦诚相处,多提点他的过错,让他疏远阿谀之辈,亲近贤良,善待尊长,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他真正的终生良友,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啊!”
陆炳有力的手掌紧紧拉住了他和朱厚熜的手,林蓁心中不觉思绪涌动——兴王说他改变了朱厚熜,可是这王府,还有朱厚熜和陆炳又何尝对他没有影响呢?林蓁想过,朱厚熜和陆炳,他们都是同龄人中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朱厚熜虽然一开始给他的印象颇为冷漠,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虽然,他也有冷酷无情的时候,但林蓁相信,他和那些无恶不作,贪图安逸的其他藩王子弟不同,他胸中怀有大志,聪明、勤奋、兴王那种慈悲和仁爱的心怀,也在朱厚熜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他会像兴王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他自己的功绩,继续为荆楚的百姓谋福祉。
而且,他年纪还轻,性格还未完全形成。林蓁觉得兴王对他这个儿子看得很透彻,他需要的或许不是诗书教导,而是友情带来的温暖和孩子们之间的相互陪伴。若不是在这么阶级森严的大明相遇,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陆炳,和朱厚熜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高下之分,虽然表面上并不可能,但是从内心里,他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林蓁跪在床下,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王爷,小人曾经听过一句话,或许有些不敬,还望王爷勿怪。这句话说的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王爷您尽管放心,小人虽然不才,但愿意倾尽自己所能,助世子成为像王爷这样的一代贤王。”
半天过去,朱厚熜的手指似乎还有些冰冷,当他听到林蓁那句话的时候,反过手来,将陆炳和林蓁的手指握住,陆炳也颤声道:“王爷,小人也愿效犬马之劳,一辈子陪伴世子,绝不辜负王爷和世子对小人的嘱托!”
朱厚熜站起身,帮兴王调整了一下他靠着的那个软垫,道:“父王,您的教诲,我们都记住了。您累不累,想不想用晚膳?我马上吩咐下人们去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林蓁觉得兴王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他笑了笑,道:“这个时候,该吃鲥鱼了,我从小在京城长大,鲥鱼进贡到京城都变了滋味,我还是到南方才吃到新鲜的鲥鱼。但是后来,为了避免王府中的人为了我这一点口腹之欲滋扰百姓,我和王妃都极少特地要求厨子们去做什么饭菜……唉,近日大夫一再嘱咐,我这病饮食要以清淡为宜,不过我还是想趁着吃鲥鱼的季节未过之前,尝一尝鲜呀。”
朱厚熜急忙点头,道:“好,父王,我亲自安排,您稍等一等……”
说罢,他回头对陆炳和林蓁道:“让父王歇着,你们随我一起去后面瞧瞧,为父王备膳。”
兴王抬起手来挥了两下,道:“去吧,去吧,我正好可以小憩片刻。”
林蓁随着朱厚熜一起站起身,往屋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神使鬼差的回头一瞧,却见窗口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就这样扫过那雕花的窗格,如幻影一般渐渐消逝了,兴王从床上站了起来,脚步轻快的往窗边走了两步,就如林蓁进王府那天一样,他的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让当时局促不安的林蓁马上就镇定下来,留了下来。林蓁看着看着,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兴王瞬间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开口对他说道:“林蓁……熜儿就拜托你啦。”
说罢,他的衣袍随风轻摆,他越过林蓁和另外两人,走进了沉沉的暮霭之中。
第140章 番外十一(上)
这景象让林蓁吃了一惊,但陆炳发觉他停住了脚步,于是便回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拽,林蓁只得稀里糊涂的跟着走了上去,谁知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两名太医的哭喊由远及近,从后面传了过来:“王爷……王爷薨啦!”
朱厚熜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向后倒去,陆炳一把把他扶住了,林蓁也从另一边紧紧搀着他,朱厚熜拉着陆炳的衣袖,喃喃道:“父王薨了……?阿炳,他们是这么说的么?”
陆炳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和林蓁互换了一个眼色,林蓁却相信那两人说的话是真的。此时,那两名太医中的一名赶了过来,另一名则退回屋里,大概是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诊断。而赶过来的这名估计是怕朱厚熜再出点什么差错,那他们的脑袋都别想要了。别说太医,就连林蓁也吓得半死,只见朱厚熜双眉紧锁,脸色惨白,眼珠却转也不转,呆呆望向半空,他和陆炳两个人怎么拉也拉不动他,太医着急的在一旁道:“糟了,世子或许是哀极攻心,一时间气血滞涩,赶紧,赶紧去叫王妃!”
林蓁心中一急,忙在朱厚熜耳边大声说道:“ 世子,您快醒一醒,先进去瞧瞧再说呀!”
也不知道是林蓁说的话还是他的提高的声音叫醒了朱厚熜,朱厚熜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说话,就抬起一只手捂在胸间,跪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待太医走到他们身边,朱厚熜忽然扶着陆炳站起了身,低低喊了一声“父王!”众人刚想松一口气,却见朱厚熜身子一歪,就好像被砍倒的一棵树一样,径直朝旁边栽了过去。
正德十四年夏,兴王朱祐杬因暑热病薨于兴王府寝宫,享国二十六年,享年四十四岁。因其素有贤名,皇上朱厚照下令辍朝三日,举国哀悼这位皇叔的病逝。并不断派人到安陆州致祭。
一夜之间,王府里所有院子,屋前屋后都飘荡起了白色的幡布,回荡着哭泣和抽噎声。这忽然的变故和他从未经历过的悲悼的气氛让林蓁的大脑变得凝滞而麻木,甚至一时都忘记了宁王造反的事。偶尔有时夜晚惊醒,他才意识到,这些阴影永远都没法彻底消散了,自己必须学会如何带着这个秘密,保护好自己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
林蓁在府中的地位有些特殊,论起来他算是半个客人,没有必要像王府中的这些侍从、仆人一样忙忙碌碌,不过,为了避免自己呆在院子里胡思乱想,也是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所以,他每天都会去找陆炳,然后,他们就会和那些其他的少年一起穿上白色的丧服,被典仪所的官员安置在不同的地方做一些杂事。
所到之处,他听见的都是王府里的官员和下人们的叹息:“世子还如此年少……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谁知,接下来折腾了好些日子,林蓁和陆炳也没见着朱厚熜一面。一直到兴王出殡的那一天,林蓁和陆炳在后殿忙着,远远的瞧见朱厚熜搀扶着蒋王妃,淑妃王氏和两位郡主走在后面,一行人缓缓往前走去。
七月份的天气还带着盛夏刚过不久的余热,朱厚熜却裹着厚厚的麻布做的丧袍,一步步走的十分艰难,安陆上下的官员还有皇上派来监祭安葬兴王的武安侯等人见朱厚熜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丧父之痛,心中纷纷替他难过,而王府众人更是个个都哭的泪眼模糊。
陆炳拉了拉林蓁,两人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绕过人群,挤到路前拨开那些下人们拉着的幡帐,见朱厚熜由远及近来了,他们赶紧随着旁边的人一起跪了下来。推挤之间,朱厚熜已经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林蓁再看时,眼前走着的是一个比蒋王妃年轻一点的女子,想来他就是兴王唯一的侧妃,淑妃王氏,而在她身后,素白的衣角窣窣扫过,林蓁一抬头,瞥见了一张娟秀清丽而略显憔悴的脸,同时,一缕淡淡的芳香划开了几乎已经凝固的空气,如清晨的露水一样沿着叶柄滚动,滑落在了林蓁面前。
林蓁拉着白幡的手一抖,赶紧俯下身去,众人的哭声在他耳畔不断回响,陆炳也悄悄拉起了他,他们回到后殿,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负责的王府属官走来走去,吩咐道:“小心着些,不要放错了地方!”
林蓁一边收拾,一边想着:这些日子,仅仅是他做的这几件小事都足以让他精神紧张,疲惫不堪,朱厚熜和他这两个妹妹尚且年幼,他们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不仅要忍受内心的悲痛,还要应付这些繁重的礼节,来往应酬。虽然有王府里的长史在旁指点,但多少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啊。
傍晚时分,林蓁告别陆炳,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己的院子,谁知小厮打开院门的时候,林蓁一踏过门槛,却在门口的石阶上瞥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愣在院门处,却见坐在那儿的女孩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秀气的凤眼眨了一眨,道:“林蓁,好久不见了。”
林蓁忽然缓过神儿来,躬身一拜,道:“小人见过郡主。”
朱秀婧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在自己身边拍了拍,道:“林蓁,过来坐吧。”
林蓁心里有点犹豫,虽然他们年纪还小,但毕竟他二人男女有别,而且朱秀婧又是兴王的女儿,金枝玉叶,以前他不确定朱秀婧的身份,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他理应避嫌,可是,眼看朱秀婧眉宇间落寞的神色,林蓁腿脚不自觉地往前挪去,朱秀婧抬起眼来,带着几分期盼的目光落在林蓁身上,在这样的注视中,林蓁对她笑了笑,默默坐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就这么在越来越暗的小院中并肩坐着,林蓁转过头去,看着朱秀婧环抱着双膝,望着向空中,轻声问道:“林蓁,你的爹爹是什么样子的?”
林蓁没料到朱秀婧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抬头顺着朱秀婧的视线望半空看去,只见一抹薄云似的月亮挂在当空,好像会被晚风吹散似的。
林蓁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对朱秀婧道:“嗯……我阿爹,他是个久试不第的读书人,前些年才好不容易考了个童生。唉,他也不会种地,家里的几亩地都快被他种成荒田了……”
朱秀婧听林蓁这么说,好奇地问:“那……那你们一家人以何为生?”
林蓁好久没回家了,听朱秀婧问起自己家里的事,便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他和林大毛下河摸鱼,种桑树、养番鸭,说着,他还回到房里,找出了程氏临行前让他带上的几块绣帕,程氏知道林蓁不会用这些帕子,当时还对他说:“二毛,咱们家没有那些碧玉翡翠啊什么的,娘就给你带点娘自己绣的东西吧,万一你想爹娘大哥,还有莹儿,就拿出来瞧瞧……”
第一方帕子上,就是两个扎着抓髻,在树下玩耍的孩子,而更远处,还有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林蓁用手抚过细密的针脚,自言自语道:“阿秀,其实我们老百姓家,一年到头为了生计奔波,辛辛苦苦,日子自然和王府里没有办法相比,就像我阿爹,他读了十年的书,也不过是一个童生,和你的父王比起来,他实在是个再平凡也不过的小人物。可是,离开家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我的家乡,做梦也梦见我的家人,你问我,我爹爹是什么样子,我刚才想着想着,就想起许多事情,比如小时候爹挑着油灯,把我抱在怀里读书,我想认字,他就抓着我的手在桌上画;我们睡着之后,他爬起来给我们拉上被子;我娘怀着小妹,他心里高兴,走三十里路去给她买一个喜欢的镯子……其实从前,我以为我爹一直也没让我们一家过上什么富裕的生活,他没有本事,可是我现在想想,他不是个完人,他还犯过不少错,但是……他是真心在乎我们的……”
朱秀婧认真听着,听得入神,仿佛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说到最后,林蓁自己眼角却忽然有些湿润。他转过头去,用衣袖在眼角略一擦拭,不好意思地笑道:“郡主,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起这些,或许我是想说,家人、友人、相爱的人之间的缘分或许就是这样,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人生的路上陪我们一程。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这共度的时光,若是不能在一起的时候呢,那些美好的回忆还在你心里,帮你把难熬的日子撑过去,再一转眼,你的又会遇到新的人,又会有新的生活,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就像我离开家,来到这里,遇到了世子、陆大哥、还有……还有郡主你……我和你们的相处,将来又会变成新的回忆,你说……是吗?”
第141章 番外十一(中)
朱秀婧睁大眼睛,愣愣的看了林蓁半晌,她抬起双手捂住脸,没有哭出声音,但她的双肩却在不停颤动。林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她的肩头安慰性的轻轻拍了两下。朱秀婧往旁边倚了倚,把额头搭在林蓁肩上,哽咽着道:“林蓁,我、我不想让这一切只剩回忆,我……我真的很想念父王。”
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林蓁继续在她背上拍着,一边拍一边小声说道:“好了,好了……会过去的……”
夜越来越深了,那轮淡淡的月亮却清晰起来,朱秀婧的哭声终于止住,但她哭得有气无力,仍然倚在林蓁肩头。林蓁的心砰砰乱跳,他想,不知道朱秀婧会听到他的心跳声吗?就在这时,朱秀婧抬起脸看着林蓁,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还满溢着泪水,一张脸红扑扑的。林蓁这才猛然意识到,虽然在今天那长长的队伍中,一眼看上去她是那么优雅而高高在上,虽然,即使是和自己一起玩的时候,她也永远举止得体,无论是输是赢都好像和她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就和她的哥哥一样,她心目中也想寻找一个能和自己平等相处而不是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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