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的目光好像凝结住了,看的朱秀婧的脸更红了几分。朱秀婧赶紧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林蓁……谢谢你,林蓁。”
林蓁见朱秀婧把一条丝帕都哭得湿透了,连忙从怀中掏出程氏给他的那几方帕子,塞到了朱秀婧的手中。朱秀婧忽然笑了,笑的林蓁有点不知所措,问道:“郡主,怎么啦?”
朱秀婧道:“这不是你娘给你的帕子么?我不能用啊。”
林蓁摇头道:“我娘也说,若是有人帮了我,或是对我好,我一个乡下的穷孩子也没什么可送人的,就送他这个,算是个心意。”
朱秀婧又看了看林蓁,把那些帕子在手中翻看,最后挑了一方几乎都是空白的,只有两只彩蝶在一角翩翩共舞。挑好之后,她问林蓁道:“这个送我,可以么?”
林蓁忙道:“当然可以啊。”
朱秀婧道:“可是,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倒是你常常陪我玩,还陪我说话,刚才,母妃太累,先睡下了,王兄也被袁长史叫去商议王爷下葬的事情,我一个人在屋里,越想越是难过,心里头好像沉了块石头,可是哭又哭不出来……若不是你安慰我几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蓁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我猜你是郡主,但没有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和你一起玩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想,何必非要问清你的身份呢?你说你没有帮过我,但是在这王府里,只要多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心里就觉得没那么想家了,而且王爷去世,我心里也很难过,而现在,我看你现在心情好了,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怎么能说是你没有帮过我呢?”
朱秀婧慢慢站起身来,月光照在她这一身素白色的衣裙上,照的她就如同是月下的仙子一般。林蓁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也下意识的跟着站了起来,两个孩子就这么面对面站在如霜的月光之中,朱秀婧垂下眼帘,小声问道:“林蓁,你说,在你心里头,我早晚也会变成回忆吗?”
林蓁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早晚会离开兴王府,而朱秀婧呢?一般藩王的女儿长到十五岁左右,就会从当地的军官或者名流中寻找年岁相仿,条件合适的少年定亲,而林蓁若是能顺利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他们这一生,在林蓁迈出王府大门之后,或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
何止是朱秀婧呢?他现在还小,在王府呆的日子也短,或许这段经历对他往后为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若是他真的当了官,他还有机会再和朱厚熜、陆炳在除夕夜把酒言欢吗?大概……也不可能了吧……
想到这些,林蓁胸口渐渐有些发闷。可是朱秀婧还站在他的面前,眉头轻颦,等待着他的回答,林蓁望着她那哭过之后,却显得比来时轻松释然了许多的眼睛,对她说道:“人生中的哪一天,哪一个人,到了最后不会成为回忆呢?我觉得更重要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刻罢了。”
下一瞬间,林蓁和朱秀婧同时笑了起来,朱秀婧走到院门处,忽然回头拉起林蓁的手,对他说道:“我会再来的,我……我可以再来吗?”
林蓁点了点头,笑道:“郡主,这是王府,是你的家,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而已,你当然可以再来找我啦。”
朱秀婧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再次转身,吩咐林蓁的小厮道:“去把我的丫鬟和侍卫叫来吧。”
那小厮忙一躬身往后退去,林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朱秀婧道:“王妃和世子,他们都还好吗?”
朱秀婧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不过,就像你方才所言,人生聚散有时,这些,都会过去的。等我回去,我要把你说的话讲给王兄听听,他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或许,我不应该再自怨自艾,而是应该好好陪伴他和母妃,替他们分担些许,以免日后想来觉得自己太过任性,心中徒留遗憾。”
林蓁感觉自己那只被朱秀婧拉着的手越来越烫,他开口说话,却不知怎的变得结结巴巴的:“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院子围墙的拐角处是几个匆匆赶来的身影,想来是朱秀婧的侍女、护卫来接她了。林蓁往院里退了一步,眼看朱秀婧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渐渐消失。他怅然回到屋内,躺在床上,深深呼吸几次,却始终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窗外的月光仍然皎洁,晚风吹拂,天凉了些,正该是睡个好觉的时候,可是,林蓁却失眠了……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渐渐地,王府上下开始恢复了正常的运行秩序,林蓁也终于听到了些除了兴王葬礼的各种安排之外的消息,听说宁王已经被声名赫赫的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在鄱阳湖上擒住了。可笑当朝天子朱厚照竟然王阳明让他失去了这个亲手平乱的机会十分不满,命令王守仁将宁王朱宸濠押解到南京,将他在军队的重重包围中释放,然后又亲自捉了他一次。
这次“亲征”为宁王叛乱画上了一个荒唐的句号,然而对于林蓁来说,宁王对他们家造成的影响却还远远没有结束。林蓁留在王府,一方面是因为他先前在兴王面前许下诺言,一定要陪着朱厚熜读过这个困难的时期,另一方面,他也要趁着这个时机好好向袁宗皋学习四书五经,饱览兴王府中的藏书,让自己尽快做好科考的准备。
兴王过世的有些突然,他的陵墓还在兴建,大约要到来年四月才能下葬。转眼到了深秋,他和陆炳回到了朱厚熜的左右,继续和他一起上起课来,授课的人仍然是长史袁宗皋,然而讲课的内容却有了变化,各种经书仍然要读,但时间大大缩减,他们课程的主要内容,变成了朱厚熜对管理王府的各种事宜的熟悉和学习。
其实,大部分的藩王,甚至包括兴王自己,对于府上的大多事务也并不会亲自管理。有些藩王本来过的就是醉生梦死的生活,自然毫不在乎,而兴王呢,则是因为有袁宗皋和这一众对他忠心耿耿的老人协助,这就让他没有必要花太时间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是,袁宗皋毕竟上了年纪,先前王府还有一名长史叫做张景明,他几年前已经病逝,而前一阵子王庄上又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一切都让朱厚熜和袁宗皋十分不安,袁宗皋不可能一直陪在朱厚熜的身边,等他也过世了,如果朱厚熜对王府的管理没有深入的了解,那些下人欺他年幼,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来。
虽然这会加重朱厚熜的负担,但大家,包括朱厚熜都认为,这个学习的过程是很有必要的。虽然这些和林蓁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管理王府,藩王的封地,其实和管理一个国家有异曲同工之处。用人、财政、刑罚、各种应守的礼节,需要了解的规矩,这些实实际际的东西让林蓁大开眼界,接触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到的明王朝运作的许多方面。
他和陆炳的作用是陪伴朱厚熜完成枯燥的学习,同时提醒他他忘记了的内容,和他进行一些必要的讨论,让他更好的掌握他应该掌握的东西,将来该用到的时候,也有人能在一旁给他提个醒,只不过林蓁知道,这个任务大概会落在陆炳身上,而自己,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见面了。
时近年末,王妃以朱厚熜以世子身份主持各种祭祀多有不便为由,要求皇上允许他提前继承袭藩,正在江南游玩的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批准了,从此,朱厚熜就成了新的兴王,这个王府真正的主人。
第142章 番外十一(下)
由于准备工作做的十分充分,朱厚熜顺利的接管了王府的事务,虽然他还需要王府中的长史、奉承等人在旁提点,但是他先前亲临王庄,整治了张凌远一家的事情早就在王府中传开了,所有的下人都对这位十四岁的藩王恭恭敬敬,不敢出一点差错。就算是有什么不妥之处,朱厚熜也能很快察觉,并且恩威并施,让府中的人马上纠正过来。
王府这辆庞大而华美的马车,似乎就这样肃然有序的在朱厚熜的驾驶下隆隆前进。林蓁渐渐发觉,自己和朱厚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或许他也快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毕竟,他陪读的对象是年幼的世子,而不是已经执掌王府的一方藩王。
想到这一点,林蓁心里还多少有些失落,朱厚熜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林蓁的使命到了尽头,整个春天,他都很少和林蓁、陆炳一起读书、玩耍了。当然,如今一来他在守丧,二来他再年幼,身份也变化,他和那些昔日的伙伴之间再也难以保持往日的亲密。
但是,他还没有下令让林蓁离开,正相反,他多次命人安排另一位府中事务清闲些的官员去指导林蓁的功课,还让他带林蓁去兴王府中的藏书楼阅览那里的藏书。林蓁感觉自己彻底变成了在王府上备考,环境优渥,资源丰富,这种别人想求还求不来的待遇,反倒让林蓁不安起来。
四月三日,兴王的灵柩被运往安陆州城东北松林山安葬,明武宗朱厚照为他赐的谥号是“献”,从此以后,那位敦厚慈祥的长者就永远长眠于这一片松林之中了,他的儿子朱厚熜继承了兴王的爵位,朱祐杬则成为了“兴献王”。
老王爷的丧礼告一段落,朱厚熜的时间稍稍变得充裕起来。袁宗皋向王妃提议,朱厚熜年纪毕竟还小,更何况皇帝即位以后不管多大岁数还要开设经筵请人讲课,朱厚熜固然已经承袭了爵位,但该读的书,他还是需要继续读下去的。
这个消息让闷了很久的林蓁心里十分欢喜,他其实很爱听袁宗皋讲课,也爱和天赋颇高的朱厚熜和陆炳在一起读书,虽然他们读书的目的和自己完全不同,但是他们的陪伴还是让林蓁觉得学习的过程不是那么枯燥,而是每天都有新的期待和收获。
三个人加上黄锦再次坐进了中正斋,但是这一回,他们再也不敢和朱厚熜并肩而坐了,为了让这个改变显得自然,袁宗皋把原先摆成一排的桌椅撤掉,而是像真正的经筵那样在地上摆放了几个软垫,他自己就坐在众人面前,其余几人围坐一圈,但朱厚熜的位置在左边,以显他身份尊贵,却又能让他和林蓁他们离得近些。
朱厚熜来了一瞧,似乎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但林蓁看见有一阵子没见着的朱厚熜,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站在黄锦身旁,朱厚熜似乎长高了一点,但他看起来显得更消瘦了,脸色也不像先前的时候那么自然,而是带着不太正常的微红,林蓁看看身旁正襟危坐的陆炳,再看看朱厚熜,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如陆炳显得健康。当然,无论是哪个孩子和陆炳比可能都不如陆炳挺拔健壮,但一向对朱厚熜的身体健康很关注的林蓁再次看了看朱厚熜的脸色之后,心里不禁有些为他担忧。
朱厚熜虽然人看上去仍然带着几分疲惫,眼睛下面还有淡淡的淤青,可见整个葬礼让他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他今天的心情却似乎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笑容,但是脸上的沉郁已经少了大半。他先是开口谢过了袁宗皋重新恢复经筵,又让陆炳和林蓁都不要因为自己新的身份感到拘束,几个人就这么坐了下来,重新听袁宗皋开始讲课了。
按照一般由易到难的学习顺序,五经当中最先学习的应该是《诗经》,但是对于朱厚熜来说,《春秋》这一类的史书,显然更重要一些,如今《春秋》早已读完,袁宗皋开始讲《诗经》了。
林蓁自然非常高兴,因为《诗经》是他的本经,如果能在离开之前听袁宗皋讲一遍诗经,那么他肯定会受益匪浅。当然,由于对于古人来说《诗经》是非常浅显易懂的,所以袁宗皋并不会每一首诗都细细讲解,而是会挑一些他觉得对朱厚熜有帮助的来读给他们听。今天是他们这段时间的第一次开课,袁宗皋并没有选择《大雅》中那些劝谏告诫的诗篇,而是选了一首卫风中的《木瓜》,陆炳声音洪亮清澈,袁宗皋便让他读一遍给大家听。陆炳便站起身来,朗声读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读起来原本就跌宕有致,陆炳读的更是声情并茂,一直到这节课结束,这首诗都一直在林蓁的脑海中不停循环播放,林蓁和陆炳向袁宗皋、朱厚熜行礼之后,眼看朱厚熜刚要离开,忽然又回过头,对黄锦说了几句,黄锦从怀中掏出一个织金的锦袋,递给二人,道:“先前老王爷在世的时候,府里的道士常常炼些丹药,老王爷偶尔服用,颇能强身健体。从去年老王爷过世之后,他们便将炼的丹药献给了王爷。王爷觉得效果不错,这些,是赏给你二人的。”
林蓁脑海中还在回荡着刚才的诗句,却听朱厚熜又开口说道:“阿炳你常常练武,这药说不定能帮到你,而林蓁小小年纪就远离家乡,身体又弱,这些给你们拿去吃吧。”
朱厚熜转身离开之后,林蓁和陆炳拉开那系着锦囊的丝线,把里面的药倒在手上,一瞧,里面是黑莹莹,亮澄澄的四五粒大药丸。林蓁也不懂这些,拿到鼻尖闻闻,倒是也没闻出什么气味。林蓁问陆炳道:“王爷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些药的?”
陆炳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不太清楚。林蓁问他道:“那……陆大哥,你吃过这些丹药吗?”
陆炳道:“我倒是不曾吃过,况且,我也用不着这个,回去拿给我娘好了。”
林蓁收下了两粒药丸,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朱厚熜那不自然的脸色就是吃这些药丸导致的吗?下午,林蓁闲来无事,搬出了最近他从藏书楼中借来的几本书读,其中有一本他尤其爱不释手,就是宋朝三苏父子中的苏洵所写的散文集,叫做《嘉佑集》。先前在山都乡的时候,月儿给他的一套文选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苏洵的那篇《审势》,而这套散文集里收录了苏洵所有的文章,林蓁怎么能不珍惜这套书呢?
这一套书读到最后,林蓁忽然发现,这套文集中不仅仅是苏洵写的文章,还有几首诗,读着读着,林蓁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林蓁把这套书拿到了中正斋,对袁宗皋道:“袁长史,昨日我找到这一本文集,里面的文章篇篇构思紧密,大气磅礴,对我写八股文很有帮助,而且我看其中不少议论十分精妙,想来世子或许会喜欢,所以就先拿来给您瞧瞧。”
袁宗皋接过一看,原来是苏洵的《嘉佑集》,他没有给朱厚熜读过这本书,但他知道,里面颇多用人御下之法,给刚当上兴王的朱厚熜读非常合适。他高兴的看了看林蓁,道:“嗯,老夫这几日正想找些这样的书给王爷读,但都不如这一本合适。”
这时,陆炳、朱厚熜都陆续来了,朱厚熜见林蓁手中拿着一本他没见过的书在和袁宗皋讨论,自然十分好奇,拿过来一瞧“权书、心术、养才、六经论……”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尤其是什么“心术”,正合他的心意。翻开看了几页,更觉得欲罢不能,便对袁宗皋道:“袁长史,今天可否讲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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