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举人脸憋得通红,“你不敢!这一个家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气连枝。你敢同家里撕破脸皮,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李家要是知道我们家的事,还会同意你进门?”
这时,章太太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不像你,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出去给琬华说亲时,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从来不藏着掖着。若不是这样,我们琬华也不会沦落到嫁给一个乡绅家的儿子。”说着,章太太滚下泪来,心疼地搂住了女儿。她的女儿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还念过书,却要嫁给一个什么工作都没有的乡下土地主的儿子。这一切还不是拜他这个父亲所赐!
“华儿说的对,这么多年我是受够了。既然你不待见我们母女,我们也不给你碍眼,不如就去登报声明,离婚算了。”
章举人见母女俩来真的,立马慌了神,跑到章太太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哀求道:“别去啊静秋,我错了,我该死!你一去,让我这读书人的脸往哪搁?”
章太太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孔圣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也好自称是读书人?”直到今天,章太太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多么欺软怕硬的人。
拉着女儿的手走回到自己的院子,章太太才对章琬华道:“华儿,妈没用,嫁了这么个人,平白连累了你,到了也没能生个兄弟给你互相依靠。你舅舅家也就那么个光景,你也看到了。以后嫁到李家,万事都要靠你自己了。记住,千万别活成妈这样。”
章琬华含泪点点头,“妈,我记住了。妈,你别多想,我现在读书了,等我嫁人后,不会不管你的。你还有几十年的清福要享呢。”
章举人果然没有再敢阻挠大女儿的这门婚事,却派人去打听了下李家究竟是个什么家底,听说李家在茂源村也是个大户,心里又起了将来蹭好处的贪念。
过了没多久,两家就交换了庚帖。李家是乡下地主,观念守旧;章太太是读书人家,纠结繁文缛节,所以索性两家就都按照过去定亲的方式,又走了一遍流程。亲事定下来后,董氏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安心在家给儿子准备成亲事宜。
因为章琬华是念女子高中的。现在就让她退学去结婚,章琬华也有些舍不得。于是双方约定好了,等明年一毕业,就回来办喜事。
章琬华虽然年纪比李言小一岁,可上学比李言早,算起来是李言的学姐。自从订了亲之后,李言便名正言顺地去章琬华学校门口等她下学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三五成群的女学生穿着蓝布偏襟上装、黑色裙子,统一的民国学生装束,从大门内手挽着手走了出来。
“哎,华子,那不是上回来找你的那个男学生吗?他又来了。是你什么人呀?该不会是恋人吧?”女同学打趣章琬华。
章琬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没有否认也没有跟同学说。毕竟未婚夫这个词,在学校提起来,还是有些不合适。她急急地走了过去,“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低调点?同学都问我,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快是我老婆了。”
章琬华愈发红脸,忽然生气似的用书怼了李言一下,“你看你,下学穿个正经学生装不行吗?非穿个马甲、还戴个鸭舌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傍上谁家的少爷呢!”女中的女学生大多清高,脸皮薄。谈个恋爱没什么,跟富家子弟走得近,反而拉低档次。
李言笑道:“这不为了不给你丢脸,特地弄来的衣服嘛!你瞅我这发型,这眼镜儿,特地学的徐志摩呢。你不喜欢我穿啊,早说嘛,下回穿个带补丁的长衫来,再留点胡子,把头发竖起来。照着鲁迅先生的样子整。”
章琬华又好气又好笑,用书拍了拍李言的头,“贫嘴!鲁迅先生要是知道你说这种话,非被你气得写一篇文章抨击你。”
李言也不恼,从梧桐树旁站直,推来一辆自行车,“走,上来!抨击我呀!那他得写一篇《狂人日记2》!”
“我看你是《怂人日记》才对!”
章琬华甜滋滋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哪儿来的自行车?你又管你妈要钱了?”
“那哪儿能啊!朝人借哒!我妈近日严格控制我的开支,说要给我攒钱结婚。姐姐,我求你快点嫁给我吧,不然我快破产了!”
章琬华轻笑道:“美得你!等明年的吧!”
“啊!我还要憋一年没有零用钱?”
章琬华心里有些羡慕,酸道:“行了吧,你说你多幸福!还有零用钱。我都快跟我妈上街乞讨了。”
“真的假的?”李言一个急刹车,章琬华没坐稳,一下子脸撞在了李言的背上。等反应过来,李言已经转过头来急切地问道:“缺多少?我刚刚逗你玩的,我姐还给我零花钱呢。我来的时候我妈让我给你带两件新做的衣服,还说你们家最近要是缺钱,从我这儿拿。”
章琬华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这钱你拿回去,我不能要,替我谢谢董姨了。”
“你就拿着吧。”
“我也跟你说着玩的。哪儿能真乞讨?我和我妈给人写东西呢,我舅找了份工作,在出版社帮忙。我妈有时也打打下手,我也能帮上些。”章琬华莞尔一笑,“倒不是真没钱。只是我妈也存了私心,这么多年一直是她给家里补贴,都被我爸、我的三个姨娘、庶弟妹们用了。她说要留着给我攒嫁妆,最近都是出去赚钱。我爸见我妈这么清高的人都出去赚钱了,便也相信家里是真的没钱。最年轻的姨娘被他给打发了出去。”
说着说着,章琬华的声音小了下去,虽然她不喜欢姨娘,可想想也还是觉得父亲心狠。陪伴了他青春年华的女人,说卖就卖了,不知道剩下的两个姨娘怎么寒心。
第59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12)
“干脆, 以后等我们成亲,把你母亲也接过来一起住吧。”
章琬华甜甜地笑了,“不用,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瞧你,这么好哄。当心被骗,你还不知道吧, 像我这种人以前搁在我们村,就是茂源村一霸!”
章琬华笑道:“那谁是茂源村一妈?”
“你呗!”
“去你的!”
二人打打闹闹,说笑了一番, 重又骑上自行车。
章琬华的毕业典礼,在李言眼巴巴地盼望中, 终于到来了。那一天, 在女高的大礼堂里,章琬华披散着头发, 戴着李言给她送的洋行买的蝴蝶结发箍。站在一堆毕业生中间, 唱着毕业歌:“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一眼看到了坐在礼堂人群中的李言,依旧穿了那件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西装马甲,梳着徐志摩的发型,抹得油光锃亮。男孩子长个儿晚, 但长得猛。只翻过了一年,李言便蹿高了一个头,那马甲也紧贴在了身上, 显得更加有型。这下子,坐在学生中,反倒引来学妹们频频回头了。
李言也意识到章琬华在看他,却是带着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李言不明就里,愣了一下,赶忙举起了手中的鲜花,冲着章琬华龇牙一笑。前排回头打量他的小姑娘纷纷掩口一笑,继续窃窃私语起来。
章琬华却意外看到坐在李言同一排的,还有母亲、董氏、李家姐姐雅萍。雅萍望着这些年轻鲜活的面孔,想到自己年轻守寡的命运,不由低下头落泪。董氏却十分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程氏望着台上的女儿,眼里满是欣慰的泪水。
章琬华感慨,自己生在那样一个旧家庭里是不幸,可能在后半生遇到李家人,又是另一种幸运了。
歌声毕,由低年级的学妹纷纷上台给学姐送上花环。之后便是校长讲话,宣布结业。
“同学们,你们都是国家的鲜花。虽是女子,却依旧能挺起民族的脊梁。我希望你们从女高出去,将来能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爱国青年!不输男子!”
在结业的宣告中,大家一片欢呼。董氏狠狠在李言脑袋瓜上一拍,“愣着干什么?傻小子!还不快去给你媳妇儿送花!要不今天要你来有何作用?”
“哦。”李言这才回过神来。正要起身,就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男同学,也怀抱着鲜花,就冲章琬华过去了,一脸笑容。
董氏傻了眼,“得!这都有人截胡?儿啊,还不快去,再不过去,给你个东风你都糊不了牌啦!”
“妈,你快别打了,这不是西瓜,再打你儿子的脑袋都要打开瓢了。”
话音刚落,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同学,也都过去给章琬华送花。
李言一想事不宜迟了,刚忙从座位上离开,朝章琬华走去。他理了理西装,轻咳了一声,“嗯哼!琬华!”还别说,自己这低音炮在听起来还真有范。
礼堂里静了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言身上。这一刻,他恨不得不是毕业典礼,而是来一场浪漫求婚。“琬华,我来了!”李言从容地迈着步子,言笑晏晏,冲她挥了挥手。
“吧唧”一个狗吃屎,脸朝下摔倒在了章琬华面前。
送花的男同学伸过脸来,关切地问道:“这位同学,需要帮助吗?”
李言此时此刻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是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没想到却是最怂的片段。
正尴尬着,只见一双柔荑出现在眼前,将他轻轻扶起。
“琬华,我……”
章琬华浅浅微笑,接过花,“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说着,转脸对刚才送花的男同学们道:“谢谢你们的花,只不过我更喜欢这束。”
旁边站着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姑娘已经心有所属啦,就是眼前摔了个狗吃屎的傻小子!
章琬华毕业了,和李言的婚事也就提上了日程。程氏这边忙开了,又是准备嫁妆,又是准备酒席。章琬华心疼母亲,便也要过来帮忙。
程氏笑道:“傻姑娘,哪有女儿家自己准备嫁妆的?现在又不需要你绣花做衣裳的,你就在家整理整理你要带的行礼。把你那些书也都带着。等你出嫁你就知道了,女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在自己娘家做小姐的日子。等到了婆家,有的是你干活儿的时候,那是要当牛做马的。”
章琬华撇了撇嘴,“凭什么男人一辈子都可以留在父母的身边,女人就要到别人家当牛做马?”
程氏见女儿撅起了嘴,面露惆怅,心中一阵酸涩,将章琬华搂在怀里道:“妈说错了,当牛做马那是旧时候的娘子。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妈觉得你找的是个好姑爷,李言那孩子是个心眼实的,会疼人,不会磋磨你的。唉,有多少人像我命这么苦?”
章琬华见勾起了母亲的伤心事,忙安慰道:“妈,您别难过了。我跟李言商量好了,等他念完书,手头宽裕了,回头找机会把您也一道接过来住。”
程氏破涕为笑,“不哭了,大喜的日子将近,哭什么?你去屋里歇着吧,跟你弟弟妹妹们说说话,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哎。”章琬华应了声。
“呦,收拾着呢?”
程氏闻声,把脸一沉,“你来干什么?”
章举人腆着脸笑道:“瞧你说的,这不是我的女儿出嫁?我这个当爸的来关心关心不是应当的么?”
程氏冷笑一声,“你还知道你是个父亲?华儿从小到大,你操过一次心没有?”
“琬丫头是我嫡出的女儿,又是长女,我当然看重她。知道什么叫嫡长女吗?这放在以前的大户人家,那是要有联姻的大用处的!只可惜你啊,头发长见识短,就找了这么一个乡下土地主家,就把闺女给嫁了。”章举人拣了院子里的躺椅,坐下了。
程氏看见丈夫那副无赖的样子就感到由衷恶心,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一个读书人变成了这幅德行。也许就是他读的那些圣人书,才害了他。让他只知道自己心比天高,万般皆下品,自己中过举,就是坐在家里张着嘴等着天上掉官给他做。不肯放下身段去赚钱养家,还偏偏学了文人迂腐、风流多情的习气。
“什么乡下不乡下的?人实在,肯对华儿好就行。”
章举人也不跟她理论,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一箱箱嫁妆。“哎,我说你之前是骗我的吧?其实咱家还有钱,你都偷偷收起来了,就是准备给琬丫头。”
程氏心头一惊,立马警惕地盯着章举人,“你少胡思乱想,咱家早就家徒四壁、捉襟见肘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家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头先还养着三个姨娘,就是有万贯家财都不够你败的!华儿这点东西你别惦记!”
章举人一双眼睛里泛出精光,“我别惦记?我败家?还不是因为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娘们儿,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当初可是大清国的举人!那可是要当官老爷的!要不是因为世道变了,我还能考中进士,那时候你们家就是哭着求着让我娶你,我都不会娶!”说着,章举人站起身,一拂袖子,背着手摆出一副家主的模样,冷哼一声道:“也就是因为家中光景不如以前,才有了你的容身之地。不然就凭你的模样,又不贤惠,还日日跟我这个老爷斤斤计较。早该被休扫地出门了。”
程氏听了这话,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想休我是吗?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去报社登报声明离婚,我是自是一百万个愿意的,绝无二话。”
章举人也就是吓唬吓唬程氏,图个嘴痛快,他哪里敢真离婚!离了程氏,他哪里还有容身之地,还不坐吃山空了?于是嘴里嗫嚅道:“无知妇人!真是丢尽我章家祖宗的脸面,竟然不知廉耻自请下堂。琬丫头大婚在即,我不是你那等毒妇,自是要为她考虑的,不能让岳家瞧笑话去。”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程氏道:“这岳家给了多少聘礼?”
程氏嫌恶地瞥了一眼章举人,“多少在礼单上你不是见到了么?都在公中账上,这笔钱不能动。留着日常开销,和你那几个庶出子女的。东哥儿要娶亲,你这个当父亲的拿什么给他下聘礼?我们也老了,有个头疼脑热,总得留个看病的钱。”
章举人努了努嘴,抄了抄手,“这不是还有东哥儿的两个姐姐?明儿把那俩丫头也嫁出门,聘礼自然就来了。”
程氏反问道:“那嫁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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