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边,明煦一身便衣站在农田中,到他小腿的小麦因为缺水而显出微微蜷缩的长叶有些刺人。“老伯,咱们这儿有多久没降雨了?”
身旁的佝偻着身子的老农放下手中的老烟枪,慢吞吞道:“老天爷不给饭吃,两个月没见一滴雨了。”
咸平干旱少雨,这是很明显事实,这里的百姓皆种冬麦,据他们说春日少雨,但夏秋两季更甚,收不得东西,冬春种粮,夏秋养田。
明煦看着脚下浮着一层沙的土地皱眉不语。
“大人可要到涡河处瞧瞧?”柳师爷倒是见怪不怪,周到的询问明煦的意思,这位少年县府既然出来了,肯定是都要看看的。
“烦请师爷带路。”
“咱们涡河是从黄河流出来的,咱们这儿冲淤剧烈,河沙俱下。”到了涡河两岸的农田上,师爷将土壤数据一一报出。末了还是感叹一句:“咱们这儿的百姓不容易,穷了世世辈辈。”
……
晚间,吃过饭,夫妻两个坐在床上闲聊。
“张刘两家送了帖子过来,说是设宴赏花。”黛玉轻笑道:“今日才来,似乎是要给你个年轻人下马威。”
“既然觉得我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明煦也笑:“奶奶只管做出个少年轻狂的样子,接不接招,如何接招还不在你。”
“你这是难为我,我何时扮痴卖傻过。”黛玉嗔他。却见明煦两眼空空的望着床帐,似乎在想什么。
于是黛玉也不催,待他自己回过神儿来。
“我记得岳父大人给我的书里有几册是农家的。”明煦突然道:“我小时还推测过可行性来着,现下竟不知具体了。”说完拍了自己脑门,翻了个身叹气:“果然是老了。”
“承景是要发展农具?”黛玉想到他今日下乡看田,这是不好?先秦农家的农耕规制已不适用于现今,既然寻书,大概是观察改进农具。
“我今日看了这儿的犁子和水车,都太过笨重,效率也低,好些门户干脆弃置不用。想起幼时在书楼看过的书来,或许可以请经验丰富的老伯根据描述画出图纸来,正巧我格物学的不错,真的能按先贤的想法做出实物来也说不定。”明煦说出了自己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此就令人去江南寻书,你说了名字或放置的地方,叫人带过来。”黛玉并没有觉得此法不可行,从而不做出尝试。
而明煦也一点儿不意外,他的玉儿从来都不是站在空中高楼上的人,早在久远的前生,从她的诗词中就可窥得一二,可风花雪月,也可民生家国。
“得贤内助,非细事也。故人诚不欺我。”明煦将黛玉揽在怀里,感受到心中暖流涌动,轻声道:“玉儿,今生得你,实我幸事。”
对一个人心动不必源于她有多倾城的美貌,或是对你重逾期千斤的情谊与付出,或许只是你说出个奇思妙想时,没有讽你天真愚昧,并且认真的认同你的奇妙。或许只是你翻个身,就能瞧见她对你笑。
而你那么好,心动是如此倏然而反复。
等书籍和灵感到来的时间,鸡毛蒜皮的纠纷需要青天大老爷的调解,这边才结束了一个因着一女许二家打的头破血流的事件,又一个因为地头栽树争吵不休。明煦感触颇深的同时,也渐渐融入咸平小城。
“都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我看我家玉儿比之也不差了。”在乡下跑了一天测地挖渠的明煦回到家,就见妻子在灯下奋笔疾书。
“你既然要捐赠给官学,这些哪里够使?”黛玉不理会他的调侃,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
“玉儿多虑,县里设置的官学,大多是十二岁以下在读,在往上就是州府所辖了,是以不必胜在种类,儒经史册必修之类的便好。”明煦前些日子去官学里看,实在有些惨,学生数量尚可,咸平虽然穷,但秀才举人还出过不少,是以读书上还是很有动力的,奈何学舍破旧,书籍匮乏,最重要的是没有拿的出手的师者。硬件设施还可以拨调钱款,捐书赠书,老师却是难寻。
“我如今是四处打听附近有无先生,奈何实在不是钟灵毓秀之地,除了落叶归根的归乡者,留不住人的。”明煦叹气,教育是百年大计,在他还没有规划好之前,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物。
“将打听夫子的消息放出去,有人来寻也说不定,这种事最急不得。”黛玉终于停笔安慰他,世道消息闭塞,稍远一些的要好些时候才会知道咸平缺良师,需要这份工作的秀才公们自然得费些时间来寻。
明煦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是寻了由头跟黛玉说话。他们来咸平不久,开局有些艰难,黛玉也跟着忙碌费心。
“我听她们说,杞县的郑主薄来见,可是为了通渠的事?”见他盯着自己有些出神,黛玉主动询问道。
“杞县与我咸平相邻,若要从涡河引流,必要受影响,他来是与我商议渠水划分问题。”明煦也不隐瞒,将事情稍具体说了。
“咸平河流本就少,临县还要争个一二。”黛玉蹙眉。
“可不止流经咱们这儿,可不就得商量着来,隔壁那位王大人已算宽仁了。”明煦摸了摸妻子眉间褶皱,不以为意。
“刘员外不是要捐资铺路?我去谈罢,我脸皮厚些,玉儿先不约刘太太,专心筹备书籍。”到底怜惜她辛苦,明煦敲定了接下来的安排。
“好。”黛玉笑笑,他与明煦心灵相通,看得懂丈夫眼中的情绪,自然知晓最好的答复。
忙碌时光阴犹如掌中细沙,流失飞快。等收到来自京中的年礼时,明煦才恍然发觉在咸平已经一年,当初初来乍到的各种忙碌忙事务也渐渐走向正轨,有条不紊的按着规划进行,明煦也渐渐抽出空闲来一点点矫正县府的边边角角,在律令之下提出细化各种规制,尽可能的将鸡毛蒜皮的杂事和纠纷出一个章程来运行。
在县丞柳知无看来,这位少年老爷的行政风格大胆而创新,许是年轻人的缘故,甚至有点无知无畏,所幸有着与之匹配的能力手段,咸平也未留下太多前人的痕迹,是以虽然难免有些波澜,竟也称得上一切顺遂。
看着咸平这一年发生的转变和未来可能有的建设,柳知无对这个少年县令无疑是钦佩和感激的,甚至已经考虑到这位气质能力非凡的年轻人三年任满离开,继任者坐享成果而生出不忿来。
若是明煦知道了自己这位师爷的想法,大概会笑上一笑,自己这个县令做的还算得民心,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忙碌了一整年,收到来自家人朋友的年礼,对明煦和黛玉来说,竟像是一种奖赏,各自写了信随回礼寄出,就开心的布置起在外的第一个春节来。两个人一起过年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比起往年,人少了很多,却更显温馨,心也贴近。
除夕夜谈和玩闹之后,明煦和黛玉作为主人,第二日又宴请同僚下属。
饭桌酒席之上,黛玉坐在明煦身后看他,觉得灯火之下,明煦身上晕出的光晕有些晃眼,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来,她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人,觉得没有人像明煦这样,印象中与之经历最相似的爹爹,也是全然不同的。
公务之外,在公共场合明煦向来寡言少语,偶尔轻笑点头,只在频频推杯换盏之后,借着酒意倚在椅背上,有些懒散随意随着琴声以箸敲击节拍,才露出少年县令掩盖下属于世家子弟的疏狂来。
最磨炼人的大概就是独掌一方,咸平虽小,却是明煦的开始,他的状态已然与京中两种模样。
月上中天,酒宴散去,离府衙不远,两人索性步行回去。
“方才宴上柳师爷说西肆老街上有家馄饨摊子,是祖传的手艺,左右明日无事,玉儿陪我一起转转?”凉风下,明煦的声音有些清淡,带着些微的酒意:“说起来也一年了,我还未与玉儿一同闲逛这咸平小巷。”
“好。”黛玉拢了拢身上衣裳,笑道:“早先在京的时候,就晓得你偏爱这些巷中小食。我还纳闷你忍到现在才提,原是一直忍着呢。”
“有多早先呢?”明煦随口道。
黛玉眨了眨眼,笑道:“大约是当年上元?”
明煦转身将黛玉微凉的手捉住,突然定下身来仔细瞧她,黛玉不解其意,微微疑问的偏过头,似在问怎么了。
明煦轻笑,眸中倒映着天边星辰,分明瞧她,“今晚月色真美。”
“嗯?”
“没什么,日后很长,月色每天都很美。”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就是起起落落,跌宕起伏走向大佬了。红楼的故事结束了,明煦和黛玉的故事还在继续,最终会从一个故事的主角成长为别的少年故事里出场时伴随着无数精彩履历的大佬配角,一如祖父明榭。
怎么说呢,这篇文从开始写到现在,越来越崩,不管是原著人物还是原创人物都崩个彻底,好多人物原先的设想也没能写出来,故事线单调粗糙,节奏拖沓。真的是脑子里画面万千,笔下贫瘠无言,中间还断更三个月,难为各位小可爱还在(鞠躬)。真心很感谢大家,是大家的支持我写到现在,虽然真的漏洞百出,一派胡言。。。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再鞠躬)。
呐,蠢作者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接下来一定会努力的。
爱你们呦(比心)
第76章 番外一
我是明谧, 是家里的长女。据说我出声那日正逢霜降,我父亲便为我取乳名初初,意为迎冬的第一场霜。却没能征得母亲的同意,霜降杀百草, 母亲听人说我命格硬, 是以不好再用“初”这样的大字, 可我父亲偏不, 命硬才好,花儿草儿的名字才配不上他的长女。
按照母亲的说法,平日里一向随和的父亲难得执拗, 他执拗的点向来也与别人不一样, 是以父亲难得的执拗往往就会赢, 这次也不例外。
后来我才知道, 父亲为我命名初初, 应该还有一层意思在, 我不仅仅是他的长女, 还是他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让他升级成为父亲的存在,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这一点在父亲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幼时父亲还不像后来那么忙, 他总是带我四处走, 去哪里都乐意捎带上我, 他待我娇宠十分,却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因为父亲成婚五年才得了一个我,那我做儿子养。
他为探花之才, 却从来不问我读书,功课一向是母亲再抓。按照他的说法是放养式教育,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会产生对知识的渴求,大了再学这些不迟,平白磨没了天性。
母亲就笑他:“你自个儿就是三岁读书,是如何怎么知道七岁读更好的?”
父亲只说:“我就是知道的,你别逼她,她小孩子骨头软,万万提不得笔的。”
幼时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试一二,父亲会陪我亲手逮了鹅拔毛,灌了墨做笔,也曾特意去老巷手艺人学扎风筝的手艺,在父亲面前,似乎什么想法都是合理的。
我一直在随着父母在外,四岁的时候才回到京中,到京后父亲渐渐忙了起来,不像在外边的时候陪我。我离开原先的小伙伴,在京中的家里没有熟识的人,还要学习规矩礼仪,不能四处跑,整日无所事事。
于是父亲让我入了家学,学里原先只有男孩子,父亲破了例之后,又加了很多小女孩。我交了第一个朋友灵姐儿,是姨母探春的女儿,听母亲说,父亲是姨母姨夫的媒人,是以听我上学,也就将灵姐儿送过来陪我。学里要有趣的多,比起在外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有趣,只是先生不爱讲为什么,问他也不爱说,与父亲一点也不一样。
容伯父是父亲的好友,他时来看我,他无疑是个十分有魅力的人,我六岁那年,知晓他是江湖上神秘的侠客,传闻他武功高强,行踪飘忽,来历成谜。
父亲说人都是慕强心理的,在幼时的我眼里可踏雪折花的容伯父无疑是美丽动人的,我决意拜师学艺。父亲显然是很信任容伯父,再三确认了我的意见之后最终帮我说服了母亲和祖母。
我跟着师父来到江南,才知道师父也有个女儿,没能继承师父武学上的天资,且志不在此。师父提起这个倒没什么遗憾的样子,只感叹道:你家也没出个正经习武的,怎就出了你这么个苗子。
我不知道我的武学天赋到底如何,但除了偶尔会友和赴约,师父为了我安心在江南待了七年。
我十三岁那年,师父把我叫到跟前,赠与我一柄剑,宣布我出师。分明是较为严肃的场合,他却笑得温柔,语态轻快:“随师能学到的,我已经没能教你的了,去吧,到江湖上去看看,十三岁,刚好是小妖女搅动江湖的年纪。”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温和的怀念来,我一直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人,他已经将要四十岁,在我眼里,仍旧是幼时看到的那般美丽动人,他是江湖上的特例,身上是世家公子的恪礼自矜,江湖侠客的潇洒自在,加上岁月赋予的从容与通明,造就了一位神秘优雅的红尘客,他在红尘走一遭,要回到天上去的。
我在豆蔻儿的年华里,在心里默想,如果日后心悦一个人,大概是同师父这般的吧。
我一人负剑离开烟雨朦胧的江南,没有按照师父的吩咐去看看斑斓多彩的江湖,我是大启朝掌刑狱,司法的大理寺卿明煦的女儿,江湖本就不是我的路,我路过江湖,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离家七年,再返还北地盛京,家中已与记忆中大不同。
我并不讨厌从未见过一面的弟弟,只是有些难过,从来没有一刻认识到性别和年纪所带来的劣势。
他们说,即便是父母,一碗水也不能全然端平,况且弟弟小我多岁,我该让着他。
我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碗水端平,我要的是父母毫无理由的偏爱,先来后到,这些本就全然是我的。
祖母说诺儿是弟弟,你身为姐姐,一母同胞,该多看顾他。
可是凭什么呢,我不曾亏欠他,哪来的应该去看顾呢,我想“应该”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天经地义的事了。
回到家的第三日我被父亲叫了过去,他拿着一柄剑,站在静淞园那片竹林里,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十个回合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印象中一向儒雅温和的父亲也是会武的。忽然想到母亲曾说过的话:你外祖还在时,说你父亲有古之君子之风。
古时候的君子一手书,一手剑,文武兼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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