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咬着唇,滞了半晌。温泌见她不说话,便冷着脸转身去解铠甲,吉贞缓步走到他身后,替他把带扣解下来,活泼泼地道:“不是你说的,我要跟着你寸步不离吗?”她声音略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没生儿子,怎么会死?”
温泌把铠甲解下来,侧过脸斜她一眼,哼了一声。“我儿子要是像你这样,我打烂他的屁股。”
吉贞撅了一下嘴,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也没有反驳。
温泌一边脱靴,脸色又拉了下来。斟酌了一下,他说:“你和姜绍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太引人瞩目了。你跟紧我就是,叫他走开。”
难道跟你形影不离的,就没人看了?吉贞没有戳穿他话里的漏洞,环视着营帐中的摆设,她随口说:“你只叫姜绍留在军中,听候调遣,到现在你也没给他半点差事做,他闲得很,不跟着我干什么?”见温泌不吼了,她也不围着他转了,自己走到地铺上踩了踩,试试是软还是厚,“你给他找点差事做,他当然就不会整天跟着我了。”
没有胡凳,温泌坐在地上脱靴,把靴子随手一丢,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吉贞一眼,“别打歪主意。”
“太薄了,晚上睡觉硌。”吉贞装作没听懂,立即转开话题。
温泌瞧了她一会,懒懒一笑,他伸手扯住她衣带,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他从微末小兵变成了油嘴滑舌的浪荡子,“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柔情缱绻地。
越是大战在即,他越是蠢蠢欲动,很想好好折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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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朱旗曳日(五)
吉贞被迫倒在地铺上。没等温泌伸手,她立马坐了起来。“太硌了……”她揉着脊背,坐着也不舒服,挪来挪去。
温泌这会急得火烧眉毛,她一开口,如奉神谕,动作很快地把自己解下来的长袍短衫都铺上去。吉贞又试了试,和没铺区别不大,她嘟嘴,是真心硌得没法躺。
“你起来。”温泌拉她。
吉贞茫然无知,被他摆弄着。“你跪着。”他按了一下她的肩头,叫她背对着自己。
吉贞茅塞顿开,不等他反应,敏捷地躲到一边,转过身来。“腿疼……”她眼眸盈盈如水,叫温泌发脾气都没法发。
吉贞把单裈卷上去给他看,就刚才这么一下,两个膝头磨得发红。
温泌胳膊搭在膝头,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又急,又气。他不甘心,又说: “那你站着。”
吉贞不乐意,她偏过脸看了看周遭。这营帐是临时搭起来的,里头屏风桌椅都没有,任谁只要一掀帘子就能把他们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她难为情地说: “别人能听见。”
温泌这会百爪挠心,哪还管谁能不能听见?“他们都离得远,听不见的。”他搪塞吉贞,起身去拉她。
吉贞躲了一下。她真有点怕了他这不依不饶的性子。往帘子边逃开几步,她隔的远远地,这才说了实话,“我堂堂的公主,”她绞着衣带,怏怏地,“被别人知道,要丢死人了。”
温泌停了停,睁眼说瞎话,“没人知道你是公主呀。”
“韩约就知道……”吉贞反驳他,“我刚才进来时,他就在旁边转悠。”
“过来。”温泌嘴角耷拉下来,有点不高兴了,对着吉贞勾勾手。
吉贞把下颌扭开,不想理他。
温泌扫兴地盯了她一阵,突然一言不发,起身往帐外去了。
吉贞站着没动,听见帐外温泌在和韩约说话,吩咐韩约安排人夜间巡逻,没多会,人声都停了。吉贞慢慢走到地铺边坐下来,懊悔,幽怨,怅惘,千百种心思,轮番在心里翻搅,最后轻轻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把他扔在地上的衣衫理了理,抱在怀里,到帐外去找人。
夜还不深,众人都没安歇,韩约正指挥人就近从护城河里打了水来,把冲车上的稻草打湿,以防夜里谯楼上再射火箭,投硝石火攻。
吉贞在走动的士兵里寻找温泌。好在温泌刚才气急败坏跑出来,忘了穿衣裳,此刻打着赤膊,有火把经过时,色泽微沉而光洁的脊背格外显眼。
他叫住一个打水回来的士兵,从桶里掬冷水洗了一把脸,随意用胳膊揩了揩。刚直起腰来,一件轻飘飘的物事落在肩头,没等扯下来看,已经闻到熟悉的气息,他转头看一眼背后的吉贞,没有说话,只默默把肩头的汗巾取下来,揩拭脸颊。
动作很慢地擦着脸,他借着汗巾的遮掩,调整了一下表情,从吉贞手里接过衣裳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
为了那个勾当翻脸,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事。“多谢,”他心里还是不爽快的,但没表现出来,心平气和地看吉贞一眼,“你先去睡吧,叫韩约替你多找几床被褥。他们那些人,都在野地里滚习惯了,不用铺盖都行。”
吉贞没说话,脚步跟着温泌转,见他穿戴整齐后,徐徐踱至营外,站在鹿角旁边,遥望着晋阳城谯楼上飘摇的灯火。
凝思了一会,他走回来,抬头一看,吉贞还在原处没动。他一愣,继而眉头舒展开,对吉贞一笑,毫无芥蒂地握起了她的手。“月色不错。”他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难得皓月当空的夜景。
转眼入夏,已经结婚小半年了,说长不长,纷纭杂沓的一些事,又好像过了数年似的。
他这厢感慨,吉贞也像若有所思,脚步一致跟在他身后。温泌见她也没有睡意,索性更往营地深处走去。晋阳多山,地势起伏不平,营寨背后正是一片蔓草密集的野地,战马都被圈在这里吃草。
离营寨远了,夜色弥漫,月的银辉照在草上,露珠闪烁着微光。
温泌冷不丁开口了。“你以后,不要总端着公主的架子。既然已经嫁到范阳,何必总避忌那些无关紧要的?”他好声好气的,话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有些事,还是得的明明白白,以免各自心里留下症结。
两人正并肩走到了山坡背后僻静处,吉贞手收回来,把一缕散发别到耳后,微笑地看着温泌,“驸马何出此言?我若不是公主,此刻在你面前的,就是别人了。”
温泌目光在她脸上一停,莞尔道:“也是,”他半真半假地叹道:“幸而你是公主,公主是你。”
“你幼时去过京都?”吉贞顺着话头,兴味十足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没进过宫?”
温泌摇头。武宁公主素来与皇后罗氏有隙,觐见是能避则避。
“你那时候一定住在冯家,和冯家小娘子在一起,”吉贞看着他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刨根究底的,“她那时生的好看吗?”
“不记得了……”温泌笼统地回答了一句,忽道:“那是什么?”
吉贞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微弱的光芒一闪,以为是流萤,跑过去一看,却只是草尖上的夜露。她扫兴之余,心念一动,从绣囊里把玉龙子倒出来,对着温泌晃了晃,“看这个。”
温泌在衔蝉奴脖子上见过玉龙子,此刻离近了看,光芒愈胜,他好奇心起,讨过来左看右看,“听说这是西域来的?”
说起这个,吉贞心里便有点疙瘩,见温泌拿着玉龙子爱不释手,她暗暗后悔,趁他不备,一把抓回来塞进绣囊里,断然说:“这是给猫戴的。不给你。”
温泌倒不至于要去强讨吉贞心爱的夜明珠,但看她那副吝啬相,他有心作弄她,反问说:“猫戴得,我戴不得?”手往吉贞腰间探去,吉贞忙护住绣囊,不想被他将纤腰一搂,紧紧锁在怀里,她反应过来,手离开绣囊,抵在他胸前,低头一笑,嗔道:“你不要脸?跟畜生也好比的?”
“我是畜生倒好了。”温泌笑道。刚刚在营帐里被吉贞一张冷脸闹得偃旗息鼓,这会稍一撩拨,立即重振旗鼓,更难遏制了。“这里有蔓草,软乎乎的。”他不怀好意地对吉贞咬耳朵。
吉贞大惊失色,推开他就要跑,温泌不肯撒手,这会吸取教训,没有直奔主题,紧拥着吉贞,俯脸亲下来。
月光被遮住了。阴影落下来,吉贞反而睁不开眼似的,屏气凝神,沉浸在缭绕的气息中。
他偶尔也是晓得温柔的,吉贞竟然很快也适应了,微微启唇。他的唇舌大概是夜的触角,蔓延伸展,把她抓进了无边的迷雾中,昏头昏脑地跟着他坐在地上。
温泌脱了长袍,铺在草上,左右看了看,把吉贞挪过来,“你坐在我身上。” 吉贞眼睛一睁,如梦初醒,见自己这个姿态,窘得厉害,往后一倒,“不好不好。”这个姿势不好,时机不好,地点更不好。
天哪!她羞得说不出话,只能奋力挣扎,嘴里不断重复道:“不要不要。”
“嘘。”温泌及时捂住她的嘴,“有人来喂马了。”
吉贞吃了一惊,忙缩在他怀里,听见有两人说笑,走动,给马添草料,马喷着鼻息,欢快地叫着,就在几丈远之外。
吉贞叫苦不迭,不敢轻举妄动。这辈子也没这样窘迫过,恨得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然后把脸埋在他肩头。月至中天,喂马的人早就离开,连马也入梦了,万物俱寂。
吉贞愤而在温泌肩头咬了一口。她那糯米细牙,又尖又利,温泌捂着肩膀告饶不已。吉贞累极了,连张嘴都觉得累,最后松了口,头依偎在他的肩窝里,踯躅了一会,她没压制住心里的冲动,又问: “你当初,为什么要请旨尚公主呢?”
其中缘由,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吉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想问。兴许他嘴里有出乎意料的说法呢?
温泌的手在她冰玉般的背上流连,玉暖了,微微泛着热意。
他的手指柔情万种地抚摸着她的眉梢,到眼角,最后落在唇瓣。他低头看着她说:“听闻清原公主美貌,我心中向往,所以才请旨的。”耳鬓厮磨时,他的情话说得既自然,又诚恳,“周里敦的画不好,不及本人十分之一。”
吉贞咬着嘴唇,明知是胡诌,却忍不住也一笑,胳膊揽着他的脖子更紧了一点,说:“你猜我为什么同意下降范阳?”
为什么?温泌倒不甚关心。她下降已属事实,还追究缘由有什么意义?不过听吉贞兴高采烈的,他便很应景地也问了一句,“为什么?”
吉贞嘻一笑,说:“因为杨寂同我夸下海口,说卢龙郡公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
“难道我不是?”温泌扬眉质问她。
吉贞抬起头,就着月光端详他的五官。他很骄傲地抬起头。吉贞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枕回他肩窝,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吹口气,“丑死了你。”
温泌宽宏大量地一笑,没再追究。手却在她腰间摸索了一下,把玉龙子抓在了掌心。
“给我!”吉贞直起腰,伸手去抢。
温泌把玉龙子塞回自己靴筒里,笑眯眯地说:“等你什么时候眼神恢复了,承认我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我就还给你。”
吉贞手上酸软,嘴上也懒得和他吵,遂任他去了,在他肩头一推,小心翼翼地起身。
“回去洗吧。”温泌揽着她往回走,不时从她身上把沾上的蔓草捻下来,“没有热水,委屈你了。”
“你整天把儿子挂在嘴上,”吉贞小声说,想到子嗣,还有些腼腆,“要是女儿,又怎么样?”
“女儿也好。”温泌竟很豁达,停了一停,又立马补了一句,“生个女儿,然后再生几个儿子。”他一个才二十郎当岁的少年,自己犹稚气满满,却对生儿育女很执着,吉贞一时心中柔软,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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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朱旗曳日(六)
下半夜,晋阳城外凄厉叫声惊破了众人残梦。
温泌翻身而起,往外走的时候,吉贞也醒了,迷瞪了一下,她赶紧穿衣挽发,掀开帘子走出来,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形,被温泌推回了帐中。把帘子扯了下来,他隔帘对吉贞道:“别出来。”
“什么事?”吉贞迷糊地问,那几声惊叫闹得她心神不宁。
“有人死了。”在骤然的嘈杂中,温泌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我们的人。”
吉贞睡意全消,隔着帐子,聆听外头动静。营寨中有轻微的骚乱,随即又平静下来,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对死人屡见不鲜,况且死的不是自己的人,更没所谓了。
吉贞紧攥着帘子,五味杂陈地站着,许久之后,脚步迈了出去。
夜半死人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
“是城里的百姓,怕大军围城,趁夜走山道想逃出城,被守兵发觉,全数射杀了。”韩约对温泌解释,眼角一瞟,吉贞也走了过来,他怕吉贞听了要受惊,遂咽下话头,只对围观的士兵们摆手道:“散开散开,睡觉的睡觉,巡逻的巡逻。”
“你怎么出来了?”众目睽睽下,温泌没有碰吉贞,只对她低声说道。他还记得她被程凤今的事吓到精神恍惚,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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