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秦住住如梦初醒,“我去收拾。”亲自开了箱笼,取出两件寝衣,见箱底有一片白叠布,是她旧日用的汗巾,上头还绣了折枝梅。这布有来历,是戴申征高昌后,皇帝将高昌岁贡的棉布赐了大半给戴申。那时她刚委身戴申,对这样柔软厚密的棉布爱惜不已,裁了好些汗巾珍藏,到后来恩宠日盛,见惯了绫罗绸缎,白叠布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触及往事,秦住住心情复杂极了,从箱底拽出白叠布汗巾,夹在戴申寝衣中,理了理上头的褶皱,交给士兵。
那士兵离去了,秦住住心烦意乱,艾也不炙了,坐在榻边发呆。
杨叔宝心怀鬼胎,使劲拍了拍药箱,秦住住看他一眼,杨叔宝呵呵一笑,说:“使君到了平凉,日理万机,娘子盼着他睹物思人?难。”
秦住住被他一句话说中心事,脸色微变,却又无可反驳。她无奈地说:“使君向来说一不二,我要强行跟去,他会心里不快。”
“是娘子上次着人到灵武打探消息的事情被使君知道了?”杨叔宝出其不意,问秦住住道:“可是使君对娘子疑心了?”
秦住住决然道:“不会。”停了片刻,她又道:“我没什么可疑心的,使君也不会疑心我。”
“如此甚好。”杨叔宝故意说了这么一句,高深莫测的。这个和尚在红尘俗世摸爬滚打十多年,一脸毫无掩饰的精明相,秦住住是警惕的,但忍不住要找他替自己出谋划策,“我是不是该坚持跟使君一起走?”
“行军旅途奔波,娘子身体最近刚有起色,还是在家里修养吧!”杨叔宝的建议却和秦住住的想法相左,“况且,”杨叔宝手指抹了抹下颌,意有所指地说:“晁延寿独自镇守陇右——这老东西,娘子须替使君提防着他。”
秦住住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使君。”
“记得同使君讨个信物……”杨叔宝拂了拂灰扑扑的僧衣,一面起身,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看向秦住住,“娘子,乘疑可间,乘劳可攻,戴度此人,不可不除。待他势大,必成祸患。”
秦住住来到戴申公廨,戴申正伏案书写奏疏。戴申右肋受伤时,奏疏都由秦住住代笔,近日他伤势痊愈,都亲笔写了。秦住住也不出声,站在他身侧默念奏疏内容,称道:臣已知悉陛下传召,谨遣番将朱邪诚义率兵总计十五万南下,以扫荡贼寇,尽诛阉竖云云。
秦住住奇道:“皇帝也召使君入京勤王?”
戴申将旁边宝匣指给秦住住看,“此乃陛下诏书。”双臂一展,翻开诏书,他笑道:“皇帝不敢召陇右军进京,臣为君故,特书此诏。住住,你善书法,来看一看,足可以假乱真吗?”
矫诏这等忤逆行为,秦住住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勉强付之一笑,说道:“你要仿写这诏书,怎么不让我来?”
戴申收起伪诏,拿起笔低头道:“你最近身体抱恙,在家休养,不要劳心劳力。”
秦住住见插不进手,只能默然看着戴申书写奏疏。目光在案头流连,又感觉自己多日不来公廨,连案头的布置都与往日不同,她把镇纸移至黄麻纸上,又要把铜鱼符收入匣中,戴申头也不抬地,却突然伸出左手,把铜鱼符挪到了自己另外一侧。
他这仿佛无心之举,却令秦住住浑身一僵。拖动着步子远离公案,良久盯着戴申背影,她下定了决心,问道:“使君是怪妾自作主张?”
两人私下,她从来不自称为妾,戴申也察觉到了异常,放下笔,他皱了一下眉,很平淡地说:“我早说过了,让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试探戴度。”
戴申曾经从不对戴度直呼其名。秦住住凑到戴申面前,扶在案头,急道:“你也不信他?”
“信、不信,无关紧要。”戴申拿起笔来,盯着奏疏,手下不停,“他只是素来不忿我承继了先父的节度使之位,又担心我举事不成,连累他妻儿,因此退守灵武,蓄势待发。我若失利,他仍有后路可退,兴许还会趁火打劫。我若得胜,他自然乐得锦上添花,顺水推舟。”他嘴角动了动,像是一抹冷笑,“到时候,还怕他不双手将灵武奉上?”
秦住住哑口无言。戴申忽然将笔“啪”的一声撂在案上,脸色十分难看,“你为什么又要再三地试探他?难道非要逼得他倒戈不可吗?”
秦住住吓了一跳。戴申心思重,平日再不快,最多也是话少一些,脸冷一些,还从来没有这样不留情面地斥责过她。秦住住呆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戴申却憋不住了,一口气把不满都吐了出来,“怎么,你是怕有戴度在,你的儿子掌握不了陇右军的权柄?这次万一我死了……”
秦住住脸色刷的白了,清瘦羸弱的一个人站在阶下,戴申看得心里不是滋味,眼神刚一缓,秦住住顿时泪盈盈扑上去,头靠在戴申胸前,哽咽着喃喃:“别说,别说。”她好像疯了,转过身要去找戴申的剑,“你把剑留给我,你若不在,我就自尽。”
她这么一副全心全意的姿态,戴申心里已经妥协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一颗真心来的珍贵和难得。他二十余年的生命,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才对秦住住深情不移。这个人,一心一意地只爱他!
“你信我,别的都不要想。”戴申一手按住秦住住的肩头,梳理着她发巾下掉落的杂乱长发。
“我信你,只相信你。”秦住住信誓旦旦,对着戴申破涕而笑。
“我稍后就要走了,去平凉郡。”戴申道。
“好。”秦住住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目光逡巡着,想要他再带点什么,再留点什么,好再让两人多一丝牵绊。看到案头的还未写完的奏疏,她提口气,浑身的力气回来了,这是她拿手的事情,替戴申写奏疏,令她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剩下的我替你写吧。”秦住住拿笔之前,先问了戴申一句。
戴申犹豫了一下。
“白首愿为刀笔吏,丈夫功业与相依。”秦住住挽起袖子,细瘦伶俐的手腕提起笔来,对戴申微微一笑:“起码我还能为使君略尽绵薄之力。”
“好吧。”那张清露般的脸上展现出的笑容实在俏丽,戴申也不禁松了口,自己去收拾旁边散落的文书。
他临行有许多文书要整理,秦住住一心书写奏疏,没有理会。戴申携起一卷帛书,走至堂外,秦住住放了笔,看见匣子里随意丢着一枚古朴的白玉龟钮。那是戴申的私印。
信你?我不能信你。我谁也不信,唯有信自己。秦住住心里对自己说。她把白玉龟钮拎出来,瞧了几眼,然后牢牢握在掌中,好像握住了戴申那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男主女主时文思泉涌,一到这俩就吭吭哧哧,还好写完了,应付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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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朱旗曳日(八)
天边沁出一抹血色,朝霞的苍红间杂灵嶂的浓翠,龙城正在将醒未醒时。
姜绍奉温泌之令,率五百人马,翻过吕梁山,奔朔方而去。韩约召集其余兵马,凌晨起身,清点器械,造饭喂马,待红日冒头,他抖了抖身上沉重的铠甲,对温泌道:“使君,事不过三——这回非强攻不可了。”
温泌环顾四周,金鼓的鼓锤待落,号角高举,士兵们悄然伫立,只等那一声令下。两次攻城不下,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戴申要动手了,不能再拖了。”温泌对韩约说,“今日歃血祭旗,以振士气。”
“是。”韩约应道。没有牛羊,有士兵们从猎户家搜罗来的活猪。韩约发话,令捆了一头小肥猪来。那猪被从睡梦中惊醒,不知大限已至,还在哼哼唧唧,韩约示意温泌,请他亲自动手,“使君。”
“退后。”温泌左臂往旁边一格,没有回头。
别人都不动,吉贞知道这话是嘱咐她的。她也没有退,像个普通的亲兵般,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略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头猪。
温泌从韩约手里接过环首大刀,双手握住刀柄,顿了一顿,挥起一刀,小肥猪的哼唧猛然拔高成一声凌厉的惨嚎,耷拉的眼睛也顿时瞪圆了,死不瞑目地盯着它的仇人。
刀落下的瞬间,一道热血冲天而起,飞溅到旗帜上。所有的人都被那声嚎叫和热血刺激得群情振奋,轰然叫好。吉贞被圆溜溜的猪眼瞪得心里发憷,在沸腾的人声中,她愣了一会,才察觉嘴角有一点湿,怕是自己离得太近,也被溅上了猪血,吉贞忙背着人呸了几声,用袖子抹嘴。
死人都见了不下一次,她这会其实已经无动于衷,只是沾了腥臭,恶心得很。
“叫你离远点,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温泌挓挲着一双血淋淋的手,随意揩了揩,走过来看吉贞作呕。歃血祭旗是为了振作士气,他刚宰了头肥猪,脸上喜洋洋的。
吉贞抚着胸口,在嘈杂声中,回头询问他:“我脸上还有吗?”
“我看看。”温泌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吉贞的脸,停了停,他伸出手,两个拇指在她两颊上轻轻碾过。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血,这一碾,在脸颊留下状若新月的殷红痕迹,自太阳穴而下,弯而细长。
这样看,和吉贞在范阳时常描的斜红殊无二致,粗衣素服,艳色更炽。
“好看。”他笑着赞了一句,也不告诉她,走开去洗手。
吉贞浑然不知,只觉得他在众人面前动手动脚,有些肆意,一手抚着略为发热的脸,别过头去微笑。
一开始攻城,温泌也顾不上吉贞了,韩约这次全身披挂,亲自上阵,温泌在阵后指挥调度。城头守军也看出这波攻势甚急,几家弩车全部被推上城头,火箭拴着硝石,如流星般在天空中划过,爆裂声、金鼓号角声,不绝于耳,连地皮都开始瑟瑟发抖。
从清晨到入夜,龙城头顶这片天,从未昏暗过,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城头守兵的眉目,五色的旌旗飘忽不定,被东风吹得卷起,遮天蔽日。
没有人再管她,吉贞起先待在帐中,后来也跟了出来。触目都是冰冷的铠甲和晃动的人脸,她眼花了,耳聋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温泌在哪里。
轰隆隆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时远时近,她不知道,是冲车冲破了城门,还是哪里的硝石又炸了开来。她连鼻子也失灵了,闻不到血腥抑或硝烟,唯有混乱,无止境的混乱,混沌的天。
终于,稠密的火箭逐渐稀少起来。一只被火箭射中的旗帜“呼啦”燃烧起来,瞬间耀目的明亮之后,旗帜燃尽,眼前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金鼓如急雨般响了起来。吉贞在军中呆了许久,知道这是收兵的信号。
天黑了,她后知后觉地想。竟然已经打了一整天。这一整天,温泌还水米未进。
好像是韩约的声音,他在喊温泌。
吉贞顺着韩约的声音,推开人群,费力地找过去。她先找到了韩约,因为他头盔上的红缨高出别人许多,十分显眼。离韩约咫尺之遥,是温泌。他腰间挎刀,正被上来禀报战况的将领们包围。
吉贞眼前一亮,还没迈出步,被旁边窜过的小兵撞得跌倒在地上。
凡领军打仗的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吉贞这一晃,温泌已经留意到。他穿过人群,把吉贞拎着胳膊提起来。
“别往人多的地方钻,”他扯着吉贞往帐里走,一边教训她,“退兵急的时候,踩死人也有的。”
“城破了吗?”吉贞顾不上去追究那撞人的小兵,先问随之赶来的韩约。
温泌一看吉贞那张脸,不仅两道斜红消失不见,雪白的面颊上满是灰尘,是半点秀色也不复存在了。攻城不利,他本来心情很坏,见吉贞这幅狼狈状,也不由笑了笑。“还没有。”
“城门后垒的巨石山,冲车上去了也撼不动。”韩约满头大汗,开始卸腿甲,“老东西辎重储备甚足,不过我看火箭是没有了。弩车已经被拉走了。”
弩车没了,还有巨石,滚木,锋镝,哪一个都是要拿人命上去顶的,韩约手下四千多人,已经折损了不少。温泌沉着一张脸,士兵送了水来,他也没有接。
“不能再拖了。”韩约说,“等戴申一来,我们在城外,不仅失了地利,还怕他和卢燧联手,就更难对付了。”哑着嗓子说完,他走上来,毫不客气端起温泌面前的水,一饮而尽。
吉贞的嗅觉正在缓慢恢复中,韩约这一凑近,蓦地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吉贞“哎呀”一声,忙不迭躲到温泌背后。
韩约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臭得吓人,退后几步把铠甲又拾起来穿上,暂且遮了遮味,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攻到城下,被那些崽子们从垛口浇了满身的金汁,还没顾得上换衣服。”
金汁?没等吉贞发问,温泌先替她解惑了,“大粪水。”
吉贞嘴角轻微抽搐着,拼命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只是没眼再去看满头满脸大粪水的韩约。
温泌倒没有太在意,他和韩约站在一起好半天,早“身在其肆不闻其臭”了。
“城门坚固,从旁边攻。今夜进地道炸地基。”温泌说,“炸了地基就放水。”
一旦放水淹城,城里百姓会慌,易子而食的前例也有的。而且库房里那些辎重兵器,也都泡了汤了。韩约觉得惋惜,但久攻不下,也只能出此下计了。
“会水的人留下,剩下的使君率领他们连夜撤回兴龙寺吧。”韩约转而对吉贞道,“蒙山地势颇高,不惧洪水,殿下可安心。”
“好,今夜就撤。”温泌说。
入夜之后,城头撤了部分守军,一整日的冲杀,双方阵营里都早早地安静下来。韩约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便召集众将,开始陆续将人马回撤。撤得快差不多时,韩约来请温泌,“使君和殿下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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