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千精兵,穿甲的穿甲,没有甲的用被褥胡乱一裹,故技重施,如猛虎一般挟裹着山吼奔腾而下,山脚把守的陇右兵高举火把,抬头一看,见对方龇牙咧嘴,穷凶极恶,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不得已硬着头皮迎战,双方短兵相接,不到片刻,被云中兵撕破罗网,突围而出。
徐采赶到之时,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云中兵死伤亦有,但不多,寥寥几百人。
兴龙寺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山林中,浓烟滚滚,山顶的夜空被林火染成赤红。
戴申在这赤红的天光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者为擒敌,一者为搏命,防守不住也不稀奇。可连兴龙寺的粮草都被一把火烧尽了,真是可惜他这些天为放信号守在山上不眠不休。徐采咬牙,问戴申:“使君刚才观战,看见温泌了?”
戴申摇头。从穿戴和号令众人的姿势中,他只认出了韩约。“无妨,”戴申昂首道:”还有伏兵,静待佳音。”
“使君觉得,温泌会逃回范阳吗?”徐采问。
“不会。”戴申道,“他逃回范阳,就等于把河东拱手相让,温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徐采深以为然。两人在山下沉默地站着,林火扩散,浓烟袭来,徐采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几声,“使君,避一避吧。”
“不行,”戴申奇异地执拗起来,一连受挫,让他对温泌的兴趣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他猛然转向徐采,眼眸闪亮,“去浍川。”
“翼城?”
“温泌不会逃回范阳。晋阳方圆百里各县邑、关卡被我军把守,几千人马断了粮草,你说他会在河东坐以待毙,还是会趁机偷袭?”
戴申率军深入河东,陇右的粮草,是通过渭河、黄河、汾河,走漕运到临汾,屯于依河而建的浍川。徐采也精神一振,“他会去浍川截粮。“
戴申当夜便折返浍川。陇右铁骑,日行千里,不到两日,抵达浍河畔,并不声张,只日夜在河畔渡口盯守。
温泌未至,晋北却有了急报。戴申撇下伏兵,赶回城中,徐采正立在案前,面色凝重地盯着信笺,听见动静,他猝然抬头,道:“使君,晋北不利。“
“怎么?”戴申眉头一紧,从徐采手里接过信笺,飞快浏览。
“使君派往晋北的两万人马,在雁门关与强敌相遇,伤亡惨重,雁门关未能攻克。”
“弥山统帅平卢军五万人过雁门关,意在朔方?”一声巨响,戴申把信笺拍在案上,一脸惊怒,“不是说弥山镇守范阳?他是何时到的晋北?“
“围攻晋阳时,”徐采推测,“那时温泌可能已经调弥山到了云中。为免两军相争,韩约南下晋阳。“与此相关,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徐采眉头紧蹙,望向戴申,”还有一个噩耗,袁定方战死灵武。灵武落在了姜绍手里。”
戴度……他的大兄。戴申极力抑制着颤抖的手,握拳,将信笺揉碎。他突兀地一笑,有点自嘲,又有点愤恨,“原来温泌打的这个主意。“
“咱们中计了。“情势急转直下,徐采直言不讳,”被温泌诱至晋阳,弥山大军过雁门,借道灵武,横扫朔方,剑指河西,陇右危矣。“越想越心惊,徐采不觉疾言厉色,”使君,立刻撤军,回援晁延寿吧!“
”晁延寿有五万人马,弥山亦有五万人马,况且他此刻只有灵武。“戴申略一思忖,镇定地说道:“还没有那么紧急,可以等平定河东后再回援。“
徐采绝不苟同。灵武之事已经搞的措手不及,为了温泌一意孤行滞留河东,他怕后方大乱。“使君,“徐采不放弃,”晁延寿此人……“
”来人。“戴申冷道,“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凉州,一旦陇右有失,杀晁延寿全家。“
徐采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戴申。
“你不是说这个人不能相信吗?”戴申倒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我早就看这个老东西不顺眼了。他要是敢投敌,我就杀他全家。“
”使君……“徐采摇头,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苦笑:“你太过任性了。“
”只是吓唬吓唬他。“戴申正色道,“就算弥山已经杀入陇右,我也不能撤兵,一旦撤兵,河东复归温泌,岂不是徒劳无功?“
徐采瞥了戴申一眼,琢磨着如何说服他撤回陇右。
“使君,“夜幕降临时,士兵小跑进来,”敌军劫粮道,浍河渡口浮桥被烧了!“
戴申拍案而起,风一般掠了过去。徐采知道,和温泌一较高下这事已经占据了戴申的心,要说服他回援晁延寿,无非耳边风了。
浍河河畔,浮桥已经被烧得灰飞烟灭。卸在河畔的粮草尽数落入水中漂走,云中兵熟悉水性,狡猾如狐,一见粮草落水,便不再恋战,纷纷后退。陇右军一面要对敌,一面急着去打捞水里的麻袋,乱成一团。
河水太深,没了浮桥,两军在河畔对峙。
戴申没有理会落水的粮草。举起火把,他望向敌方人群,云中兵服黑,一式的短袄长靴,夜色里看不出哪个特别打眼。陇右军的箭雨中,云中兵陆续洑水到了对岸。
”停。“戴申抬手,命射箭的人停了下来。
“温使君,“戴申高声道,”某自到了河东,常听人言,使君有一枚夜明珠,玉龙子,乃稀世珍宝,使君爱不释手,不知能否借某一观?“
夜色之中,两岸人影幢幢。静默之中,戴申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士兵的背上。他本已经退到了河边,一脚都进了浍水。闻言,动作停了,他回过头,看着戴申。
冰冷的河水灌进靴子里。他把靴子脱了甩开,起身,不慌不忙道:“你说什么?“
戴申上下打量着他。火光下,这个年轻人的眉毛、眼睛和睫毛,都是浓得沉重,因此也显得脸色特别冷。若换做白天,他这个长相,该是很显眼的。
“你是温泌。“戴申毫不怀疑。夜风吹得火把忽明忽灭。在火灭的瞬间,他看见温泌腰间的布囊里,有微弱的荧茫一闪。
“就是这个,“戴申笑了,如冰雪初融,他指着温泌腰间,”玉龙子,本是我的旧物,把玩多年,一时厌倦,随手丢弃,没想到辗转到了君手里。你说,这是不是你我的缘分?“
温泌乌黑的眉眼,无甚表情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你听清了。“戴申兴味十足地看着他,“我说,你别急着逃走,和我单打独斗。你赢了,我放你走,你输了,把我的旧物还给我,怎么样?“
“好。“温泌想也不想,手越过荧茫闪烁的绣囊,“铿”一声,从腰间拔出陌刀。
第53章 朱旗曳日(十八)
温泌掣出长刀。冰冷雪白的锋刃,如银龙出水,嗡嗡吟唱。
河畔霎时安静下来。云中兵见主帅被困,洑水逃到一半的,都折返身回到岸边,上千号人,如临大敌地伫立在河岸,从旁掠阵。陇右军也不禁放下了弓箭和刀枪,退出几步,留给二人。
熊熊的火把燃了起来,照得河畔恍如白昼。
“别放箭。”戴申拔出刀,对身后的副将们道,“我要生擒他。”他紧握刀柄,刃尖划破夜色,虚空对着温泌胸口一指——主帅轻易不会亲冒矢石,单打独斗,更是平生仅有。戴申自问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恰是这种未卜的命运,令他异常得兴奋。
一兴奋,他话就多,“被你自蒙山走脱,我在浍川,等你两日……”
“住口。”温泌惜字如金,冷冰冰一句话把他打断。
戴申不再废话。肩膀一沉,双腕力贯刀刃,尚未提臂,眼前雪光疾坠,刀尖已经劈到眼前。戴申在浍川以逸待劳,温泌激战初歇,可戴申举刀相格,“咣”一声脆响,火花迸射,他被震得虎口一麻,刀柄险些脱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托大,稳住身形,挥刀斜砍。
“好!”陇右军中爆出一声喝彩。火把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窜动,周围一圈的火光,跳跃着连成一道光晕,刺得人眼前发花,瞬间难辨东西。
温泌前方是欢呼鼓舞的陇右士兵,后方浍河滚滚,退无可退,只能在方寸间腾挪。喝彩声中,戴申刀势越急,力沉千钧。双刃相接,凛然威光,近在咫尺,温泌眉睫一颤,沉沉盯一眼刀刃后戴申的双眼,矮身旋臂,暴起截他双胫。
戴申受惊退避,温泌微汗的手攥紧了刀柄。刚才一击竭尽全力,他的右臂虚脱了,温热的液体沁出袖管,自手腕无声落地。
自蒙山往下冲时,他没有穿臂甲,右臂被乱枪搠中,伤还未愈合,这会又迸裂了。手臂抖得快握不住刀,他不露声色,把刀换成左手。
他穿黑,短袄又在河水中浸透,看不出染血。戴申直起腰,一手持刀,另一手将铠甲解开,丢到旁边。几十个回合过去,他也汗湿了衣衫,睫毛浸在水汽中。
解了铠甲,顿时浑身轻松。
“你没穿甲,我也不穿。省的你输了,要怪我胜之不武。”看出温泌力竭,戴申稳操胜券,笑着抹了一把下颌的汗。刀尖一扬,他稳如泰山,邀温泌来攻,“放心,我不杀你,我要生擒你。”
手臂上的伤血流更急。温泌紧攥了一下拳。血腥气冲鼻,眼前阵阵发晕,陇右军的火把上火星乱窜,毕剥轻响,温泌徐徐喘气,对戴申展颜一笑,慢慢说:“戴玉箴,欺世盗名之辈,人都以他苌弘化碧,谁知道他贼心贼肝,行将不臣,被先帝以鸩酒赐死?”一呼一吸,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他以刀撑住身形,免得踉跄,嘴上还要逞强,“哈哈,贼父贼子,恶已贯盈,你在京都那年,早该死了,这是哪里来的冤魂孤鬼,短命孽畜,在人间为祸?”
“他受伤了!”徐采先有所察觉,一时激动,不怕死地冲上前来,“使君,别受他所激,先擒拿贼首,河东垂手可得!”
“你!”冷不防温泌以腰带臂,雪刃骤起,一刀刺向徐采面门。在兴龙寺探头探脑,到了陇右军中多嘴多舌,温泌当初没杀了他,快悔断肠子。弃了戴申,他凶恶地扑向徐采,“长舌妇,我要先割了你的舌头。”
风声刺面,险些连嘴被豁开,徐采汗毛直竖,为求自保,脱口喝道:“放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两军顿时大乱。戴申有令,不得杀死温泌,陇右军乱箭如雨,射向温泌背后的士兵。云中兵背抵浍河,无处可逃,死伤大半。耳边惨呼声频传,温泌心烦意乱。
一念之误,不只自己危在旦夕,连累得云中兵也白白丧命。简直愚蠢。
一刀惊走徐采,温泌欲退,戴申见他后撤,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的话,厉声道:“别放他走!”疾冲而上,拦住他退路,两人短兵相接,“铿”声乍起,温泌右臂脱力,长刀飞落河中。
戴申被他刚才那一番话奚落得怒火万丈,手腕一振,横刀刺入温泌腰侧。刀尖掣出,献血飞溅。又一刀往胸口便搠。
温泌眼前一黑,被旁边副将拼命扯着肩膀一拖,避开戴申刀尖,重重倒地。
“使君,“徐采怕戴申要狠下杀手,忙提醒他,“别杀他,用他引韩约来!”
戴申猛然收住刀势,抢上几步要去抓温泌,被那副将飞扑上来,一脚将温泌踢下浍水。戴申双腿被副将死死抱住,脚步一滞,探身抓了个空。
戴申大怒,一刀将副将搠死,奔至河畔。他不会水,只能看着温泌混在云中兵尸首中,被波涛卷起,顺流而下。
“去河里捞。”戴申大喊一声,命会水的士兵跳河去打捞温泌,其余人等沿河畔往下游去搜寻。徐采在旁老实等着,待戴申大发脾气后,才走过来道:“温泌落水时已经昏迷,定要淹死了。待尸首打捞上来之后,可隐瞒消息,只说将他生擒,诱韩约来救他。”
“不错。”戴申的身影如山般巍峨岿然,他沉默地立在河边,遥望流水。
“使君,”徐采想了想,还是要劝戴申。虽是嗔责,但他语气温和,有抚慰之意,“说好要激温泌好将他生擒,怎么你反倒被他所激?”
戴玉箴之死,从来没有人敢在戴申面前提过。温泌那几句,戴申甫一听闻,如利刃刺心。在激烈的打斗过后,他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寡言。唯有余痛如虫蚁般,在心底噬咬。
“我今天是不是同你说,待大军回援晁延寿时,要将戴度斩首?”戴申冷不丁问徐采,眼里带点茫然。
“是。”徐采像个善解人意的兄长,微笑道,“使君一气之下,顺嘴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你其实是性情中人。戴度虽有反掖之心,使君却仍存手足之情。”
戴申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说:“先留他一命。”
两日之后,士兵回报,打捞到许多云中兵尸首,但其中并没有温泌。浍水到下游水势极缓,不见尸首,只能是温泌落水后意识犹存,上岸逃走了。戴申闻言,攒眉道:“这人好坚韧的意志。”遣人往更远处搜捕,余日之后,仍无音讯,戴申无奈,只得依徐采之计,佯称已将温泌生擒,只等韩约来救。
脸颊被搔得发痒。温泌不得已睁开眼来,脸侧是只灰褐色幼隼,纤细的脚爪被拴在树上,它挣不开,只能无所事事地用翅膀拍打温泌的脸颊。
温泌按着胸口,轻轻咳了一声,从肺腔到喉咙,都被疼痛牵扯得震颤。先重伤,后落水,他在水中的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竟侥幸恢复了一丝意识,竭力爬上岸,倒在山路上。
河东战乱,遍地流民,他晕倒在草中,流民皆以为是死人,见他浑身被血浸透,没人敢来碰他,倒让他安然无恙躺了几日。
直到遇到了自范阳来河东的大巫。
大巫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瞎眼,长而尖利的指甲在草丛中扒拉着,把一丛草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放在嘴里嚼烂。
他不知道温泌已经醒了,吐出草药,“啪”一把拍在温泌的腰伤上。
温泌闷哼一声,顿时冷汗涔涔,“轻点,”他用契丹话说,咬牙强忍,剧痛加伤口迸裂造成的失血,令他还没动弹,眼前又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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