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显然也不打算就这样说实话,所以齐月盈估计,接下来还要继续用刑。
她见不惯这个,所以也就不想看了。况且东厂办案,本就是机密。她虽然是皇贵妃,但知道太多也不好,人家洛修不介意她看是一回事,她若是不知分寸看的太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她压低声音对王兆道,“你带我出去转转吧。”
王兆恭敬应是。
还别说,这东厂刑牢占地相当大,一时半会的也逛不完,齐月盈走的慢,王兆并不催促,他见齐月盈脸色不好,以为她是被洛修刚刚刑讯的样子吓着了。
出于对洛修的忠诚,他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别怕,我们掌印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极少亲自对犯人动手,我们这么多番子呢,也用不着他不是?他今儿个大概是气不顺,所以才没压住火气。换做是谁在生辰之日被这种事打断了,谁能不生气啊,您说是不是?”
齐月盈点头,表示接受了王兆的解释。她也察觉到了洛修的情绪不对,但是她可不觉得洛修只是因为庆贺生辰被打断所以才这么生气。人到了洛修这个境界,其实修身养气的功夫早就臻于化境了,能让他动气的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
他生气的根源,应该还是在那个犯人身上,但至于为什么那个犯人能够让洛修破功动气,那她就猜不到了。
王兆带着齐月盈在地面上的院子里逛完,又带着她去了地下。
她这才恍然,原来真的有地下牢房!
她就说嘛,要有地下阴森森的牢房,还一堆酷烈的沾染着血迹的刑具,那才像是东厂刑牢啊。光看地面上的院子,完全觉得和东厂不搭边。
王兆是个伶俐的,他看出来了,这位娘娘大概是个猎奇的,不过既然洛掌印都要讨好她,那他就更要讨好她了。
所以王兆拿出了可以媲美说书人的口才,每经过一个牢房,就给齐月盈讲解里面关押的犯人是谁,来自哪里,有什么特征,性情如何,为什么被关押在这里,现在审问情况如何等等......
可以说,每个犯人身上,都有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或者引人落泪,或者让人愤恨,亦或者让人听后唏嘘不已,还有许多故事悬而未决,迷点重重,听得让人悬心不已。
能进东厂刑牢的犯人本就各个都不简单,他们身上发生的事也是曲折离奇的,再加上王兆那可圈可点的叙述方式,直把齐月盈听的都入了迷。
她真的觉得东厂里的都是人才,洛修就不提了,就连王兆都这么有才华,她决定以后去了行宫之后,要时不时的把王兆也叫过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给她讲故事。
王兆看齐月盈就表情就知道自己讲的故事颇为对她的胃口,心里对自己的口才也是洋洋得意。想着掌印讨好这位娘娘尚且花了那么多的功夫,而他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里,就让娘娘记住了他,还让娘娘喜欢上了他讲的故事。他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攀上娘娘这棵大树,将来早晚有一天,他也能一飞冲天!
王兆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了一番,然后告诫自己要低调,要收敛!没瞧掌印那么了不得的人物也还低调收敛着呢吗?他这才哪到哪儿啊!
王兆再次讲完了一个犯人的故事,两人缓慢的朝前走。
地牢里光线不好,所以中间的主路两旁燃烧着两排火把。
但地牢也不是密不透风的,有的地牢上方有透气窗,金灿灿的阳光会顺着透气窗照/射/进来,齐月盈的目光落在那片阳光照耀的地面上。
吸引她的并不是那牢房里关押的人,而是那人画在那片被阳光照耀的地面上的一张图。
那是一张改进后的五轮沙漏结构图,五轮沙漏是大周使用颇多的一种计时工具,相比起古人所用的漏刻、香篆钟等,五轮沙漏更为简便精准,这是一种用流沙驱动漏刻的工具,它虽然比之以前的计时工具要先进许多,但是仍旧有体型过大,不易携带等诸多问题。
以前,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曾经和元冽讨论过这个问题。元冽擅长术数,还喜欢发明改进各种工具,他时常能够利用自己的奇思妙想做出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例如胭脂釉的瓷器,也是他在一次次改进摸索中自己烧出来的。
当时她对元冽说,觉得五轮沙漏太大了,不方便懈怠,有时候出门在外,根本无法准确的判断时辰。如果能够有个可以随身懈怠的计时工具就好了。
元冽当时就答应她,早晚有一天,他会做出来可以随身携带的计时工具送给她。
元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在他去考状元之前,其实他已经有了大概的构想,她甚至看过他画出的五轮沙漏改进图,只不过后来元冽家中突逢巨变,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做那些了而已。
现在看到那个犯人画的图,与元冽曾经的构想不尽相同,但是大致方向是一致的,而且,这个人的图纸构思明显要更成熟一些,想来这人也是个术数发明上的天才,不然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王兆原本讲的口干舌燥,忽然发现齐月盈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眉目清秀的犯人身上,他以为齐月盈是对那个犯人感兴趣,于是上赶着说道,“娘娘也看出这个犯人不对劲儿了?”
齐月盈讶然,“不对劲?”
“是啊,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沉默寡言,一点都不像是会杀害自己亲叔叔的样子,对不对?”
齐月盈却觉得这话更奇怪了,“他是因为杀了亲叔叔才被关押到这里的?可是这种案子不是应该京兆府审吗?再不济也还有刑部呢,怎么把他关到东厂刑牢了?”
“您可真是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当然是因为他得罪了西厂督主姚千重啊!”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听就知道他和这个姚千重不和。
于是接下来都不用齐月盈问,王兆就开始给齐月盈讲起了这个眉目清秀,斯斯文文的犯人的故事。
此人名叫程昊,从他祖父那辈起,家中开始经商。他祖父有两个儿子,他的父亲是家中长子。
原本家里只是开粮店和杂货铺的,在这京都之中半点不起眼,但是后来程昊出生了。他生来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到了五岁上还是不会说话,家里父母急的四处求医问药,可是却半点效果都没有。
父母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了,他却忽然开口说话了,因为他想读书识字。于是他父母这才知道,这孩子从来都会说话,他就是懒得说......
沉默寡言的程昊异常聪明,但他聪明的地方有些奇特,他总该做些匠人做的事情,家里的桌椅板凳,日常器具,他全都改动过,而且他设置的一些小机关,精巧又实用,父母把他做的一些小玩意放到店里去卖,大受欢迎,不说日进斗金,但也让程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不过这些都是小钱,真正让程家跨入巨富行列的,是程昊十五岁那年对织机的改良,经他改良后的织机织出的布匹比原本世面上的高出了好几个档次,而且更省时省力省人工。
于是程家又开始了卖织机开织布坊的生意。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其实做生意也一样,要是在官场上没有靠山,什么生意都做不长久。小打小闹没人理,但真的赚到大钱,就该被人惦记上了。
程家大郎自然也深谙这个道理,但是他家属于一夜暴富,没什么底蕴人脉,就算是想攀附,也找不到门路,最后只是投靠了一个兵部的侍郎,送了两成干股给人家。
程家大郎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家中生意在京都站稳脚跟,可是谁承想,另有别人惦记上了程家这块肥肉,这个别人,就是西厂督主姚千重。
姚千重想要程家的生意,可不只是要几成干股,用王兆的话说,这姓姚的心黑手狠贪婪太过,他竟是想要把程家的生意彻底吞掉。
于是姚千重找上了程家二郎,也就是程昊的叔叔。
程二郎本就觊觎哥哥嫂嫂的家业,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程家二郎找了一伙匪人,趁着哥嫂回老家探亲的机会,将他们杀害,却独留了程昊一条性命。
因为在程家二郎看来,程昊就是个只会搞点发明创造的小傻子,平时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见了人连句话都不说。程昊这样的性格,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只要自己瞒住了他,继续养着他,就能让程昊做他的摇钱树。今天改良了织机,兴许明天就能改良个别的东西呢?
到时候他岂不是财源广进源源不断??
于是程二郎夺了兄嫂的家业,将织机的图纸和织布坊一起低价卖给了姚千重,从此,姚千重得了程家的生意,程二郎得了大笔的钱财和一个摇钱树侄子,而且姚千重还承诺给程二郎做靠山,从此以后,程二郎在商人圈子里那简直是横着走,他背靠西厂,谁也不敢找他麻烦。
但谁也没想到,看似沉默寡言,除了搞发明什么都不过问的程昊竟然是个主意大的。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自己做了个引雷针似的东西,反正王兆也说不明白,他不懂这些,大概就是程昊用这个引雷针,在去年秋天打雷下雨的时候,把雷引到了他叔叔的屋子,然后让他叔叔被雷劈死了,那死状何其惨烈,看过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做噩梦的。
当时的街坊四邻和办案的差役们都不懂什么引雷针,大家都以为这是程二郎遭了报应才被雷劈死呢,但是没想到的是,姚千重得知消息,一口咬定是程昊杀了程二郎,而且还手段强硬的以势压人,绕过了京兆府,直接把程昊关到了东厂刑牢。
一开始程昊是死不承认的,问什么都不说,王兆知道的这些,还是程昊在被过了几遍大刑之后才交代的。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十□□的孩子,杀人也是为了给父母报仇,若真的清算起来,全是无妄之灾啊。
王兆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齐月盈的神色,见她面露同情之色,趁热打铁的说道,“娘娘,奴才说句不应当的话,这孩子着实可怜,您要是觉得方便,不如搭把手,把他救出去吧。他会做很多小玩意的,您把他留在身边,将来想做个什么东西,也能有个人给您出出主意是不是?好歹是条命啊,尤其是他还这么心灵手巧。”他说着,连连叹息。
“王大人为什么想我救他?”齐月盈反问。
王兆道,“实话跟娘娘说,奴才在东厂做事这么多年,昧良心的事办的多了。之所以会希望娘娘救程昊,其实也不全是为他,更多的是出于奴才自己的私心。奴才本就是个宦官,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小人,姚千重与我不和多年,凡是他想办成的事,我就是要给他搞砸,凡是他想迫害的人,我就是要想法子去救!”
齐月盈笑了,王兆这毫不遮掩自己短处的坦荡磊落,倒是像极了洛修。这或许就是上有所行,下必效焉?
“王大人胸怀磊落,纵使是真小人也胜过伪君子多矣。”
王兆当即笑成了一朵花,“娘娘您真会夸奖人,奴才都让您夸的脸红了。说实在的,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么久,还从来见哪位主子像您似的这么平易近人呢,您心地好,不怪我们洛掌印如此看重您。”
互相吹捧了几句之后,齐月盈问道,“不过我总觉得程昊的案子没这么简单。他去年秋天就被姚千重抓了,如果姚千重是要报复他,大可以杀了他,就这么一直关着是怎么回事?”
王兆:“姚千重不想杀他,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总觉得姚千重是故意留着程昊的命的。”
“那姚千重大可以把人关到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为什么要关到东厂刑牢?这里是厂卫们关押重犯的地方,还有王大人你这样专门和他作对的人,他何必多一次举,给自己下绊子呢?”齐月盈的确是对程昊动了恻隐之心,但是她也不会脑门一热就捞人,她总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问清楚。
王兆嗤笑一声,“他倒是想,可他也得敢啊。在洛掌印手下办事,有私心不怕,但是所做的事情必须在掌印这边过了明路,谁要是敢私下里藏着掖着私设刑牢什么的,一旦让掌印知道了,那可就不只是丢条命那么简单的事了。姚千重在掌印手下办事多年,纵使私心重,也知道掌印的规矩,所以他不敢。”
“那这样的不平之事,掌印知道吗?王大人为什么不让掌印直接插手呢?”齐月盈故意这样问,其实是想更多从王兆嘴里听到关于洛修的行事细节。她自小身居高位,对于上位者这些御下之道,她心里门清的很。
王兆感叹一声,“娘娘是个心善的,又年纪小,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他倒是很有耐心,掰开了揉碎了给齐月盈讲这里边的道理,“您以为司礼监是什么地方?东西二厂又是什么地方?那些大臣对我们又恨又怕不是没有道理的,也就是掌印接手司礼监之后,这东西二厂和锦衣卫的风气才有所好转,不然我们走大街上都得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人给抹了脖子。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东西二厂这种专门干脏活儿的衙门更是如此。这里边的番子也好,珰头也好,厂督也好,他们为什么要给洛掌印效力啊?还不是为了拿好处?正所谓千里求官只为财,姚千重那种人就更是了。
他本不是掌印的心腹,不过是掌印的义父当初看重他,所以掌印接手之后,也没动他,继续让他当着西厂督主。姚千重这个人虽然私心重,与我不和,但说句良心话,他对掌印还是很忠心的,掌印交给他的差事,他一件都没办砸过,他并不是个无能之辈。
程家这件案子,姚千重的确是居心叵测,以势压人。可是他并没有触犯掌印的利益,就算是拿人关人,也是走的东厂的路子,并没有怀了掌印的规矩。
若只是因为手下的得力干将私心重就办了他,那么往后还有谁会真心为掌印办事呢?这东西二厂和锦衣卫的人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啊,他们就是为了银子,为了利益。
所以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掌印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那么多家国大事还等着他老人家操心呢,这点鸡毛蒜皮的,都不值得我去他跟前念叨一遍。
今天也是赶巧了,让娘娘您撞见这件不平事。您要是开口,掌印一定不会拒绝,姚千重也说不出什么。但您要是觉得麻烦,您就当我没开过这个口,哎,我这也算是日行一善,行不行的,就看这小子的命了。”
齐月盈又安慰了王兆一番,她没有说应,也没有说不应,这件事,还是她问过洛修之后再做决定的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从地牢出来,齐月盈也累了,王兆把她引到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让她稍作休息,然后又给她送上了茶点水果。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齐月盈的肚子有点饿。
门口传来敲门声,在她应允之后,洛修走了进来。
他已经从头到脚新换了一身衣服靴子,头发上带着微微的水汽,看样子不止是换了衣服,还沐浴过了。
洛修随口解释道,“沾染了血腥气,怕熏着娘娘,所以彻底的梳洗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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