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卫乃是安王的亲随卫队,人数虽只有八千,个个却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云昭远赞成道:“主上太过深入朝廷腹地,是该叫夜卫前来护卫。”
赵恒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夜卫是护送沐家人的。如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被人暗算了。”
云昭远吃了一惊,忍不住劝道:“主上,沐家与皇室关系亲密,沐桑桑又要入宫封后,以属下之见,并州不当与沐家有任何来往。”
“暗中护送,不让他们发觉就好。”赵恒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浓的夜色低声说道,“沐家人为什么要改装来西疆?又是什么人在暗算沐桑桑?你通知太阿尽快赶去西疆前线,我要知道那边所有的动向。”
他们注定无缘,但他总想尽力让她过得轻松一些。
兔飞乌走,长庆宫迎来新一天的晨曦。
赵启合上西疆来的密折,望着窗外的梅树正在出神,内监捧着一个碧色琉璃瓶走来回禀:“陛下,御厨房刚刚送来今年第一批腌渍好的脆梅。”
少年君王的唇边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放下密折,快步走到近前亲手揭开瓶盖,拈起一颗脆梅送进口中。
入口是甜,跟着一缕酸意慢慢在舌尖漾开,赵启摇摇头,笑意更深,她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酸溜溜的东西呢?况且又这么平凡易得,哪里配得上她姑射仙子般的存在。
可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她。
眼前不知第几次闪过与她初见的情形,小小的女孩儿踮起脚尖,带着几分不舍将荷包里的脆梅递给他,她明亮的眼睛眨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人生。
赵启将梅子核丢在桌上,拿过宫女捧着的湿巾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去安国公府。”
她和母亲出京礼佛去了,但他很想她,借着送脆梅的机会去她那边看看也可以稍稍慰藉思念。
赵启没有派人知会,也没有摆驾,只是便装带着几个内监出了皇城,来到安国公府时,门房认出了他,吓得一个激灵冲进去报信了,赵启笑着拿过脆梅瓶子往里面走,不多时见许念和沐旬鹤迎了出来,赵启一怔,问道:“国公夫人已经回来了,那么桑桑呢?”
许念没作声,沐旬鹤代她答道:“陛下,舍妹前几日往西疆去探望家父了。”
“什么?”赵启大吃一惊,“为何不报与朕知道?”
沐旬鹤虽然没料到他竟然亲自过来,但脑中已飞快地想好了托辞,连忙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说道:“微臣以为这是家事,所以没有回禀,陛下恕罪!”
赵启心乱如麻,顾不得追究,急急问道:“她走了多久?眼下到了哪里?”
“算行程应该快到安西都护府了……”
当一声,琉璃瓶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幽绿的脆梅洒了一地,赵启脸色发白,急急说道:“八百里加急到安西都护府,让傅守义立刻派人护送沐姑娘回京!”
片刻后又道:“调羽林卫五百人,昼夜兼程往安西都护府迎接沐姑娘!”
他阴郁的目光在沐旬鹤停了一会儿,末后落在许念身上:“国公夫人,你,糊涂!”
赵启素来待人和煦,涵养极好,许念从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更没听他说过这样的重话,她又惊又怕,汗涔涔的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沐旬鹤跪在地上没有动,脑中却闪过无数个念头,皇帝的反应很古怪,除了生气,似乎还有些,惊慌?
沐桑桑病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一早,她再次央求沐乘风出发:“三哥,我真的好了,咱们走吧。”
“不急,等看过大夫再说。”沐乘风笑着摇头。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西疆战局恐怕有变,你们早做打算。”
沐桑桑回过头,正看见赵恒黑沉沉的眸子盯着自己。
这是她头一次真正看见他的模样。他很高大,站在门前几乎与门楣一样高,挡住了日色,带给她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他五官轮廓深邃,上唇极薄,唇峰尖锐,下唇却又意外的丰润,这让他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既冷淡又温存的感觉。他印堂宽阔,鼻梁高挺,眉眼都是极浓的黑色,专注地看着她时,她又有了那种被拖进漩涡的眩晕感。
沐乘风上前一步护住妹妹,警惕地问道:“西疆怎么了?”
“乌剌临阵换帅,”赵恒察觉到他的戒备,目光冷了几分,“安国公粮仓被烧。”
沐乘风大吃一惊。他是将门之子,最清楚粮草的重要性,一旦没有粮食,就算神仙也救不了败局,他急忙追问道:“此话当真?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赵恒淡淡说道:“无可奉告。”
沐乘风不再多问,向沐桑桑道:“收拾一下,走!”
沐桑桑慌乱地拿起帷帽,刚要戴上时却愣住了,怔怔地抬头望向赵恒:“我阿爹他,在哪里?”
“白云川。”赵恒看着她,声音和软下来。
沐桑桑眼前一黑,险些不曾晕倒。
白云川,真的是白云川!
沐乘风的脸色也变了,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那些噩梦,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看着妹妹落泪的脸,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少年在一刹那间长成了男人。沐乘风迅速冷静下来,他向赵恒抱拳答谢,跟着擦去沐桑桑的泪水,柔声安慰:“别怕,有三哥在,一切都来得及。”
沐桑桑含泪点头,跟着他快步出了客栈。卫士赶来马车,沐桑桑摆手止住,坐车太慢,她不想耽误一刻时间。
她牵过马匹翻身跨上,向沐乘风道:“我也骑马。”
沐乘风知道劝不住她,只嘱咐道:“千万小心,别累着。”
沐桑桑抖开缰绳清叱一声,正要走时,赵恒忽然伸手拉住了缰绳:“你小心些,李明峰是受人指使,有人在暗地里算计你。”
沐桑桑沉默着向他拱手致谢,跟着一踢障泥,那马泼喇喇地跑出去老远,疾风扬起她绛色的帷帽,像晨曦中招展的旗帜。
赵恒目送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白云川,这名字到底有什么内情,为何她听到这名字时反应这么古怪?
“通知夜卫今天赶到。”赵恒向云昭远吩咐道,跟着翻身上马,远远跟上沐家的队伍。
那绛色的一抹在他视线中跃动,缭乱着他的心绪。赵恒想起了那晚她灭烛的聪敏,想起了病榻上她憔悴的脸庞,然而种种过往都比不上眼下她的生动,让他身不由己,紧紧追随。
他就这样跟着她飞跑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他突然意识到再跟下去就再也无法抽身,于是猛地勒住缰绳拨转马头,向着另外的方向断然离开。
队伍前面,沐乘风松了一口气,若是赵恒再这样诡异地跟下去,他就只能刀兵相向了。
沐桑桑马不停蹄地奔了三个多时辰,直到最后被沐乘风强行停住,他神色肃然,沉声道:“再急也要保重身体,如果你倒下了,爹爹和大哥该怎么办?”
沐桑桑潸然泪下,终于肯下马休息。
这天他们赶了两百多里地,等夜里落脚时,人马都已疲惫不堪,沐桑桑被沐乘风扶着下马,只觉得两条腿不停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她急切地盼着入睡,梦或许会给她新的提示,让她抢在厄运之前救下阿爹。
然而,一夜无梦。
连续两天他们不停地赶路,入夜时已隐约能望见几十里外安西都护府城头的灯火,沐乘风欢喜地说道:“就快到了!”
沐桑桑喜极而泣。
三更时分,她迷迷糊糊醒来,摸索着喝了一口水,却突然怔住了——以她的速度都能在两天内赶到安西都护府,为何傅守义这么久还没派人接她?
远处突然传来隐约的鼓噪声,睡在外间的沐乘风很快赶来,急急叫道:“桑儿,你没事吧?”
沐桑桑答应了一声,跟着听见嚓一声响,沐乘风敲打燧石,点亮蜡烛走到窗前,凝神细听:“似乎是都护府那边的动静。”
沐桑桑与他一起站在窗前努力向都护府眺望,暗夜黑沉沉的,几颗星子寥落地嵌在天幕上,除了越来越近的喧闹声,什么也看不见。
院门外突然被敲响,有男人的声音急急嚷道:“开门,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你是最棒的,加油加油!
第8章
院门打开,一群士兵拥在门前七嘴八舌问道:“安国公府的沐三公子在这里吗?我们是安西傅都护派来的。”
沐乘风让沐桑桑在房中,自己走出来答道:“我就是。”
一个领队模样的连忙说道:“三公子,西疆败了!”
屋里,沐桑桑用力抓住椅子,这才没有倒下,她定定神,快步走到门外,向着嘈杂的人群问道:“安国公和大公子怎么样了?”
在喧嚣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意外的冷静,好像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随口一问。
沐乘风不动神色地扶住她,看向阶下。
“不知道,”士兵们七嘴八舌答道,“只知道在白云川吃了败仗,傅都护已经带队前去接应,前线的情形都不清楚。”
“走。”沐桑桑又听见了自己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去西疆。”
“我去,你留在都护府。”沐乘风不容置疑地拒绝。
“不,一起去。”沐桑桑靠近些,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在梦里,阿爹还有一个罪名,临阵脱逃。”
本朝律法虽然严明,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主帅没有重大过失,极少会被处以极刑,然而临阵脱逃,绝对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罪名。
但她敢赌上自己的性命,阿爹绝不会临阵脱逃,除非有人诬陷。她突然想起那天赵恒说的,有人在暗中算计你。是谁?
沐乘风的声音森冷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弄鬼。走!”
四更时分,都护府巍峨的城墙出现在眼前,高高的堞楼上灯火通明,无数穿甲持刀的士兵来回巡逻,架在墙头的火把燃起深灰色的烟雾,与备战的喧嚣声合在一起,让都护府的深夜躁动不安。
士兵叫开城门,沐桑桑骑着马走进幽深的门洞,感慨万千。她曾无数次想象父亲守卫着的疆土是什么模样,却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见到了西疆。
白云川失利是昨天下午的事,消息传到都护府后傅守义已连夜调集军队前往救援,如今的都护府由副都护临时执掌,城外驻军和城中的壮丁都已接到出发的命令,城中今夜无人入眠,到处都是穿着盔甲士兵和来回传信的斥候在飞奔走动。
沐桑桑紧握缰绳,沉默地向着都护府衙的方向走去。刚穿过第一条大街,突然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跟着一群士兵涌上来,拦住了她。
沐桑桑抬眼看去,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盯着她,道:“乱贼胆敢夤夜闯关,拿下!”
士兵小跑着围上来,傅守义的部下连忙解释说:“李司马,这是安国公府的家眷,傅都护命标下去迎他们进城。”
李司马?沐桑桑心下一惊,眼前瞬间浮现出李明峰鲜血淋漓的尸体。
“谁能证明他们是安国公府的?”李司马冷冷地说,“拿下!”
领队吓了一跳,连忙陪笑脸:“李司马,他们是傅都护的客人,安国公府的……”
“大战在即,若是被歹人混进城中,这责任你们谁担得起?”李司马阴鸷的目光看向沐桑桑,跟着伸手一指,“她最可疑,给我拿下!”
士兵们拔刀向前,国公府的卫士立刻也拔刀对峙,沐乘风铮一声拔出长剑,剑眉微扬:“我看谁敢!”
“哟,这是做什么呢?”一个懒洋洋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
半明半暗的街角中慢慢走出来一个男人,他穿着华美的衣裳,通身上下干净舒适,似乎满城的兵火和慌张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悠闲地穿过人群,先向沐乘风拱手致意,跟着转向沐桑桑,唇边带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妹妹居然真来了。”
沐桑桑认得他,傅守义的二公子,傅晚的庶出二哥,长平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傅澄。
傅澄笑着走到沐乘风身前,伸手将他的长剑推进鞘中,道:“稍安勿躁。”
跟着转向李司马,道:“李司马,我这个妹妹身份尊贵,只怕你搜不得。”
“女扮男装,越发可疑。”李司马一脸正气,“本官职责所在,绝不能轻放!傅澄,你虽是都护的公子,但也是老夫的属下,不信你敢阻挠我办公事!”
傅澄轻描淡写道:“是吗?”
他转向黑暗中道:“来人。”
一阵整齐的跑步声,街角中瞬间涌出大批人马,那是傅守义的亲兵,傅澄挥挥手,士兵们迅速围成一圈将沐桑桑兄妹护在中间,跟着拔刀朝向李司马的部下,虎视眈眈。
傅澄轻笑一声,向李司马拱拱手:“我还真敢拦你,告辞。”
李司马气得咬紧了牙,可傅澄那边人太多,眼见是打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扬长去了。
“妹妹,”傅澄走到沐桑桑跟前,伸手替她挽起丝缰,看着她勾起了薄唇,“好久不见。”
沐桑桑突然觉到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的粟米粒。她不喜欢傅澄这么靠近,他总让她想起鲜花掩盖下的毒蛇,张着幽异的眼在暗中窥伺,令人恐惧厌恶。
沐乘风看出她的不自在,很快叫过了傅澄:“傅二哥,可有家父、家兄的消息?”
“没有。”傅澄瞟了眼沐桑桑,似是察觉了她的抗拒,摇摇头走向沐乘风,“等明天家父的战报传回来,或者能有消息。”
“为何突然败了?”沐乘风问道。
他想不通。父亲沐战十几岁便上了战场,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所向无敌,乌剌一直被他按着头打,乌剌国中提起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哭,他怎么可能败?
“据说是粮草被烧,军心浮动。”傅澄随口说道,跟着调转了话题,“家父临走时让我送你们回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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