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从心看着、看着,吊在半空二十多年的心像个气球晃晃悠悠飘了起来,攀着树枝扶摇而上,在天空里溜溜达达打了几个圈,轻飘飘落在了丁步直的身上。
那种酸涩又苦楚的滋味再次涌了出来,比以前更浓、更强烈。
乐从心现在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越喜欢,越害怕。
害怕有一天,他……
他……
乐从心闭上眼睛,额头贴上冰凉的车窗。
“丁总,我想回家,回我妈妈在的家。”
*
“丁总,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您真的不用送我。”乐从心站在小区单元楼门口,苦口婆心劝阻眼前的“男朋友”。
丁步直一手提着两箱酸奶,一手提着果篮,浑身上下都透出四个字——“势在必行”。
“东西太重,我帮你送上去。”
“我自己提就行。”
“我掏钱买的。”
“我一会儿还你!”
“走。”
“别啊!”
乐从心死死拽着丁步直的后衣襟,却只能被丁步直拖着走。
这是师大家属院,正值下班时间,大学老师们提着菜肉路过,纷纷被二人的诡异造型吸引了目光。
“看这小两口,太逗了。”
“现在年轻打情骂俏的方式很新潮啊。”
“这不是老苏家的姑娘嘛?”
“哎呦,交男朋友啦。”
“哈哈哈哈,小丫头害羞啦”
乐从心简直无地自容,她已经能想象到,不出三天,这群以“八卦”和“嘴碎”闻名的教书匠们就会把她和丁步直的事儿编成趣闻传遍整座校园。
“丁丁、丁丁总,苏爸爸就在这个学校当教授,您您您您赶紧走吧。”
“上次见面太仓促,正好今天多聊聊。”
“别啊,我、我还没有……”
告诉他们啊。
“姐?你干嘛呢?”
乐从心一个激灵,回头。
苏若信背着书包,一脸不可思议瞪着眼。
“没干嘛!”乐从心双手后背,干笑。
苏若信将目光投向了丁步直,微微皱了一下眉。
“小若,我和你姐回家吃个饭。”丁步直说。
乐从心瞪眼,丁步直挑眉。
苏若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良久,他点了点头。
“上来吧。”
乐从心已经快一年没回来了,上次回家还是农历新年。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永远一尘不染的地砖,整整齐齐的报纸和水果盘,只有苏若信的钢琴谱又多了三倍。
“爸妈出去买菜了,”苏若信放下书包,“一次性水杯在橱柜里,姐你还记得水壶和茶叶在哪吗?”
“记得……”乐从心跑进了厨房,给丁步直泡了一杯清茶,自己则倒了一杯白开水,可刚捧到嘴边,就见苏若信走过来,把乐从心的水倒进了保温杯,塞回她的手里。
“回家还用一次性水杯,让外人笑话。”
乐从心:“……”
乐从心看了一眼丁步直,丁步直眼尾拉长。
苏若信坐在钢琴前,翻开琴盖,彬彬有礼问道。
“你们介意我练琴吗?”
丁步直:“随便。”
苏若信点头,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按下琴键。
温柔如水的琴音流淌出来,乐从心不懂钢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更看不懂演奏技术,只觉得这一曲弹得百转千回,把她的心都揪了起来。
苏若信坐在窗边,脊背笔直,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夕阳在他身上镶满了钻石。
乐从心有些恍惚。
记忆里,苏若信四岁开始练琴,小小的他坐在钢琴前,咬着嘴唇,手指一下又一下弹着键盘,重复着单调的哆唻咪。
当时的乐从心还嫌他吵、嫌他笨。可一转眼,当年的小屁孩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钢琴王子,变成了二十中小女生心中的男神。
乐从心突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一曲弹完,苏若信回头看了二人一眼。
乐从心鼓掌:“好听!”
苏若信笑了笑:“丁总监觉得呢?”
“很好。”
“这首曲子是英国钢琴家雷德曼的作品,他一生碌碌无为,穷困潦倒,只有这一首曲子留存于世。”苏若信再次弹奏,少年特有的声线融入琴音,“他的妻子身患重病,常年卧床,他不离不弃,照顾妻子十年,可最终,他的妻子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妻子去世后,他悲痛不已,用了一年时间创作了这首曲子,完成的第二天,他也离开了人世。据说,他的尸体趴在钢琴上,晨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居然是笑着的。所以,这首曲子名为——晨光中的微笑。”
乐从心:“……”
为什么,同一首曲子,我听出了杀气。
“这个曲子还有另一个版本。雷德曼在妻子死后,灵感迸发,创作出了这首传世名曲,一飞冲天,从此以后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甚至,连亡妻的忌日,也在家中大肆设宴。亡妻的弟弟因为不忿他的做法,在一个清晨,用毒杀死了雷德曼。那是一种□□,中毒的人面带微笑,死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所以,毒药的名字叫做晨光里的微笑。”
乐从心:“……”
什么鬼?!
苏若信在钢琴上弹出一个意味悠长的尾音。
“丁总监,您喜欢哪一个版本?”
要是现在乐从心还听不出苏若信的弦外之音,那她这几年社畜可就白混了。
小若这是想干嘛,单挑玉面阎罗吗?!
乐从心:“小若,你你你你——”
“我也听说过一个版本。”丁步直说,“这位钢琴家深爱他的妻子,在他的妻子病重期间,创作了这首曲子,每天清晨都弹奏给妻子听。他的妻子过世时,钢琴家悲恸难以,自杀殉情。”
乐从心:Emmmm……
丁步直:“我更喜欢这个版本。”
苏若信垂眼笑了一下,起身。
“丁大哥,家里还有上好的碧螺春,我给你泡一杯吧。”
“谢谢。”
乐从心:“……”
苏若信和丁步直之间的□□味散了。
等到乐妈妈和苏爸爸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相谈甚欢,奉若知己,搞得乐从心觉得她更像个电灯泡。
乐妈妈和苏爸爸对丁步直的造访有些惊讶,但才一顿饭的功夫,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
乐从心从来不知道,丁步直居然废话这么多,政治经济娱乐八卦音乐艺术都能聊起来,堪称一个行走的度娘。
晚饭结束的时候,丁步直已经成了苏家的一员,估计这样发展下去,不出半年,乐妈妈就要打包把乐从心嫁出去了。
丁步直对这种发展十分喜闻乐见,乐从心则有些心惊胆战。她趁洗碗的时候探了探乐妈妈的口风,结果回答令人气结。
“小若说,这个人可信。”
“……”
乐从心不是不相信苏若信的眼光,她只是不相信自己。
尤其是那种奇怪的惧怕感,总是如影随形。
乐从心越来越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问题。
乐从心决定住一晚再走,这是她上大学之后,第一次留在家里过夜。
乐妈妈和苏爸爸都很激动,苏若信送丁步直出了门。
乐妈妈帮忙收拾乐从心的床铺,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着。
“以后啊,常回来住住,小若下半年就高三了,要住校了,家里空得慌,你回来正好,我给你做几顿好吃的补一补,别天天点外卖——”
“妈,我今天见到爸了。”乐从心说。
乐妈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乐从心口中的“爸”是谁,一下就炸了。
“他来春城了?!他要干嘛?!他见你想干什么?!”
“妈,放心,没事。”乐从心忙搂住乐妈妈的肩膀,扶着她坐到床边,“他就是关心我,想给我介绍个对象。”
“狗屁!他那种人,天塌了也改不了自私自利,肯定没安好心!介绍的是什么牛鬼蛇神?”
“嗯……和他合作的一个客户。”
“哎呦嘿,居然还想起卖女儿了?!他好大的脸!我特么%&&@#¥%%!”
乐妈妈对乐盛臣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仪式,听得乐从心感慨万千。
苏爸爸果然是大学教授,功力深厚,妈自打结婚后,骂人的功夫简直是一日千里。
乐妈妈似乎还不过瘾,抓起电话打算再来个现场版,乐从心眼疾手快给拦了下来。
“不用了妈,丁总已经教训他了。”
“小丁?”乐妈妈眨了眨眼,“怎么教训的?”
“嗯……”乐从心觉得丁步直的手法颇有些“刺激”,挣扎了一下,转移话题,“总之,爸估计很长时间不会来烦我们了。”
“他敢!下次让我知道,我就撕了他的脸!”乐妈妈气呼呼骂了两句,“不过说起来,小丁这人还真是不错,我看他其实并不善长聊天,可是为了让我们高兴,一直想着法找话题……这孩子对你是认真的,妈看的出来。”
乐从心微微垂下头,手指摩挲着新铺的床单,抚平上面的褶皱。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总觉得害怕……”
乐妈妈突然沉默了,她沉默着套上被套,叠好被子,然后关上了卧室门。
乐从心:“妈?”
乐妈妈坐在床边,握住了乐从心的双手。
“我知道。”
“诶?”
“你是真的喜欢他,所以害怕,”乐妈妈的眼睛微微红了,“害怕有一天,他会像你爸爸一样,离开你。”
乐从心愣住了,圆瞪着双眼,然后,眼泪怔怔落了下来。
妈妈的话仿佛一把刀,割开了她心底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将她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幼时缩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她,另一半是心存恐惧拒绝接受苏爸爸和小若的她。
她以为她长大了,她以为她早就忘了,她以为伤口早就愈合了。
可实际上,她只是在狰狞的伤口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纸,自欺欺人视而不见,而那张纸早已被脓血渗透,一不小心踩上去,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害怕和任何人有交集。
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会背叛你,那世界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只要不去喜欢就好了,不喜欢,就不会被背叛。
只要一个人,简单地活着,就好了。
“小乐啊……”乐妈妈抱住乐从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人啊,不要怕受伤,无论什么样的伤,总会有痊愈的一天。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槛儿,记住,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向前走,别害怕。”
乐从心抱紧了妈妈,泪水无声留下。
“嗯。”
屋外,听墙脚的苏爸爸偷偷抹了抹眼泪。
“原生家庭造成的心理伤害,在潜意识里会控制人类的言行,”苏若信靠在墙上,轻声说,“属于精神创伤。”
“是我们不好,当时你刚出生,小乐又特别懂事,我们就忽略了她,如果当时……小若,这能治好吗?”
“放心。姐运气好,遇到了他,”苏若信轻轻笑了一下,“会好的。”
第29章
乐从心站在断崖边,凛冽的寒风割开了她的衣裙。
眼前,是一笔黑色的背影,长发在风中狂舞,露出苍白脖颈。
乐从心有些恍惚,她狠狠摇了摇头,再定眼看去。
黑袍湿漉漉贴在他的身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他手里提着染血的宽刀,刀锋嗡嗡鸣响。
刀下,是一片尸体,深红色的血浆深入地面,腥臭难闻。
无数士兵手持火把,无声无息围了上来,却在三丈外停下脚步,好像忌惮着什么。
“奉太子命,擒拿反贼,取其项上人头者,官升三级,赏黄金千两!”火把尽头有人大喝道,“都给我杀!”
“杀、杀、杀!”
铺天盖地的杀声携着火光涌了过来。
风倏然变得凛冽,黑袍随风翻舞,烈烈作响。
他回头笑了一下,说:“别怕。”
乐从心双目崩裂,眼睁睁看着他手持宽刀,迎上了刀光剑影。
刀影翻飞,血肉横流,他的刀光所到之处,所向睥睨,无数的士兵倒了下去,又有无数的士兵涌了上来,月轮似乎也被血光染红了,赤冷灼目。
乐从心捂着胸口,五脏六腑撕心裂肺得疼,她张了张嘴,想呼唤他的名字,可脑中一片空白,记不起他的名字。
士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的刀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重,只能防守,无法攻击。
突然,一枝弓箭破空而来,直直朝着他的后背射去。
“不!”乐从心凄厉大叫。
他骤然转身,砍断了弓箭,跪在地上,喷出了一口血。
四周的士兵呼啦一下散开,仿佛躲避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不要!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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