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一直绷着心神看什么都有疑心的原因,只看第一眼,李太医便本能的察觉不了不对。这笔是谢怀章用来批折子专用的,笔尖上还沾着朱红的颜料,颜料的色泽味道都对,笔身为了好与其他毛笔作区分,也是深红色的。
李太医凑近了细细一闻,然后叫来了谷余:“神医,您瞧瞧这笔可是有猫腻?”
谷余接过来,单看了一眼其深红的色泽就表情微妙了起来:“这颜色……你们陛下的御笔都是这样子的吗?”
御用监掌印上前道:“陛下的用来批折子的朱笔向来是这样的,与旁的不一样。”
谷余闻过之后,用桌上的茶水沾了沾手,又用手紧握毛笔,过了好半天,他松开笔,将自己的手伸到几个太医面前:“可有颜色?”
这手掌乍一看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贴近了仔细看去,便能见掌纹中十分浅淡的粉红色,因本就与掌心颜色相近,因此十分不易察觉。
“这、这是?”
谷余用清水将手掌冲洗,又要来了烈酒仔细擦拭了一番,这才道:“这叫做赤樱岩,是南边坡罗国边境一山脉处特有的矿石,颜色或粉或红,小二接触少许之后便会发热,若时间不长,便很快热褪,可若是用的多了,便会首先高热不退,接着出现热毒上攻心脉之症,口舌生疮喉头肿大不能进食,之后高热转为低热,病证却会更加凶险,之后患儿要不就是被心火灼热至死,要不就是因为不能饮食活活饿死——总之,就是太子所经历的病证。”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惊与幕后之人的狠毒与残忍。唯有御用监的众人心惊胆战,要知道御用之物都是从此监经手,再派往紫宸殿的,这里当真出了纰漏,他们便都脱不了干系。
“这不可能!天下笔墨都以湖州为冠,御笔都是又他们静心挑选最上等者进供皇城,不是什么坡罗国来的,况且这是陛下批红所用朱笔,任何人不得擅动,太子殿下也不例外,即使这笔有问题又跟殿下何干?”
方同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这就不劳谭掌印费心了,劳烦你们跟兄弟们走一趟吧。”
他现在看着威风,其实手心背后全是冷汗,这是因为他已经大致猜出了这毒是通过什么手段让太子沾染上的,若这猜想属实,那真凶未免也太歹毒了些——利用陛下爱子之心来暗害太子,真是杀人还要诛心,他都不敢想象陛下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了。
*
毒物来源查清楚了,但是这笔是怎么混进御用监的,主使者是谁,中间有有多少人经过手,这些都还未知,需要时间差明白,方同擦着冷汗将事情说清楚,就忙不迭的告了退。
谢怀章始终一言不发,宫人们就像是泥塑石雕的立在一旁,容辞看了看谢怀章的神情,先让其他人出去,然后半跪于御座前由下向上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将双手放在谢怀章手上:“二哥,你在想些什么?”
谢怀章反握住容辞,语速缓慢而艰难:“你真该责怪我的……是我险些害了孩子。”
“你在说什么啊?”容辞微微蹙眉,忧虑道:“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现在还没找到真凶就记着把罪名背到自己身上吧?”
谢怀章轻轻的摩挲着容辞变得有些消瘦的下颌,目光像是一片纯黑的夜幕,没有一点光亮:“以前都猜测凶手是从圆圆的乳母身上下的手,将那两人身上翻来覆去的查了好久都没看出不对。”
他说着竟然轻轻的笑了,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旁人对孩子的乳母下手是因为幼童平时最长接触的就是以奴仆之身暂代母职的奶娘,可是圆圆不同,他是我亲手带大的,连处理政务时都不敢让他远离——他最长接触的不是乳母,而是我。”
是的,毒药确实是被下到了朱笔的笔身身上,赤樱岩有红有粉,下手的人选择了粉色的药沫锻入笔中。众所周知,皇帝批折子的时间很长,长时间握笔手掌中不可避免的会微微出汗,赤樱岩遇汗水则化,沾到他的手掌上,因为其色淡粉,轻易不会被人察觉,若及时用烈酒清洗还好,但若没及时净手,或是只用清水擦拭,药物沾在掌纹中留存,再与圆圆接触……
谢怀章仰起头:“果然是思虑周到全无破绽,一开始只是在处理政务期间偶尔哄一哄圆圆,他便只是轻微的发了两次热,是我后来因为不放心,搬到他房里边批折子边守了他一夜,这才使毒物如体的量加重,一入心脉便不可收拾——呵,不知是什么人这样有这样的远虑,连我的反应都算到了。”
容辞当然不会因此事怪他,设身处虑的想想,要是那人是利用自己的拳拳爱子之心来伤害圆圆,连累的他险些送命,那自己此时现在的心情……自责崩溃恐怕不比谢怀章少到哪里去。
她跪坐在地毯上,轻轻将头枕在谢怀章膝上:“你要是觉得愧疚,便一定找出真凶给孩子报仇,那人处心积虑行此诛心之举,想来也不只意在太子,我若真的因此怨恨你,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第100章 晋江独发
谢怀章心中滋味复杂,因为之前那番争执,容辞一直余怒未消,可现在他最痛苦自责的时候,她却站在他这一边,反过来安慰他……
他握着容辞的胳膊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身边。
容辞则是冷不丁被他突然一拉,坐下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她身子底下是代表至高权利的龙椅,立即便想站起来,但谢怀章牢牢按着她使她动弹不得。
她嗔怪的推了推他:“你快放开些。”
谢怀章便伸出双臂将她搂住:“不过是把椅子罢了,不值什么。”
容辞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刚才沉重,想来心情也转好了不少,便放下了那一份担忧,窝在他怀里道:“只是把椅子?那为什么你们这些凤子龙孙要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
“因为不争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怀章低头吻了吻容辞的发顶:“我本庆幸是我最终抢得了这椅子,可以护的你们母子周全,谁知……”
容辞听了想抬头,却被他的手掌压住后脑:“宫廷中自来就有这样的多的毒辣手段,先帝在时,后宫中群芳争艳,斗争尤为残忍,皇子皇女加起来夭折了不下二十人之数。”
感觉到容辞在自己怀里瑟缩了一下,谢怀章顺着她的脊背抚慰着:“我年幼时刚住到东宫时,没有母亲庇佑,试菜的太监都折了好几个,很长时间连正常的饭菜都不敢入口,只吃些没有味道不容易下手的白粥顶饿……那时候同样是太子之尊,却连饭也不敢吃,饿的比圆圆瘦多了。”
容辞听的揪心极了,她带着怒意道:“先帝当真一点都不管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谢怀章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饭菜中有毒,路过水池的路上被抹了菜油,连东宫的轿辇都被人动过手脚,要是我的运气再差一点,有多少命都不够送的,可东宫的人想向他禀报这件事,求他庇佑我这个儿子,他却连只推说忙,连见都不见一面。
等到福安姑母知道这件事才捅到紫宸殿,据说他当时表现的很是沉默,既不高兴也不愤怒,只说随姑母处置,但后来姑母为了杀鸡儆猴很是处置了一批人,把后宫弄得人仰马翻,却也不见他反对,反而对小郭氏的告状置之不理。”
容辞觉得这种暧昧不明的方式似曾相识,像是在谁身上见过似的,还没等她细想,就听谢怀章继续道:
“等我再大一点,有了自保之力,反击起来也比旁人更顺手些,那时我便想,若我有了孩儿,一定要做个好父亲,将自己的孩子看的牢牢的,不许任何人碰他一根手指头,可是现在想来,却是我太过天真了。”
他将容辞抱紧了道:“多谢你没有因此怪我,反倒耐心安慰,我本以为在你心中,孩子的事要远重于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容辞一顿,惊讶于谢怀章的不自信,她挣脱他的双臂挑眉道:“我是圆圆的娘,自然把他放在第一位,但你、孩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哪里能分出伯仲呢?”
谢怀章的脸上一下子溢出了笑意,嘴上道:“你这样说我可当真了?”
容辞哼了一声,但手却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这是在问几天前她打的那一耳光。
谢怀章将她的手轻压在脸上,歪了歪头道:“像小猫爪垫子碰了一下似的。”
容辞一怔,反应过来后就轻斥道:“呸,我是认真的,你这人怎么也油嘴滑舌起来。”
“我说的也是真的啊,”谢怀章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其实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结果没想到连一点疼都没感觉到,“说着笑容便褪了下去:“当时我就在想,我的阿颜竟然这样虚弱,连打人都像是抚摸似的……”
容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指,听谢怀章道:“我那时很害怕,因为我看到过唯一一次女人打男子,就是我母亲狠狠扇了先帝一耳光,力气大的把他的脸都打肿了,她那般健康,最后还是郁郁而终,你却连打人的的力气都没有……”
谢怀章的本意是想劝容辞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却被这话里其他的讯息吸引了:“娘娘曾经打过先帝?这又是为什么?”
“那时我太小了,”谢怀章思索道:“只隐约记得像是先帝要把母亲费心给我准备的启蒙师傅指给谢怀麒,母亲忍无可忍,这才对他动了手。”
“娘娘没事吧?”
“这倒不用担心,虽然他二人在小郭氏进宫时便已经离心,不复之前恩爱,但先帝对母亲还是颇为忍让,偶尔得她一个好脸也能高兴好多天。”
容辞想起先帝做的这些自相矛盾的事,几乎目瞪口呆,“做皇帝的心思都这么难猜么?”
谢怀章听了这话,一下子什么感慨的心都没了,他挑了挑眉,握着容辞的肩看她的眼睛:“你才知道几个皇帝,这说的是谁?”
容辞被他看得笑了起来:“就是先帝啊,还能有谁?”
谢怀章用手指乱了刮容辞的鼻子,随即认真道:“我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从没遮拦过,喜欢你,爱慕你,想要娶你,我以有你相伴而高兴和自豪,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又有什么好遮掩呢?”
容辞的脸不知不觉有些发红:“谁跟你说这些了,怎么能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谢怀章重新揽住她:“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情之所至,所说的都发乎于心,最真挚不过。”
容辞枕着他肩膀闷闷道:“刚认识的时候,你惜字如金,可没跟谁说过心事,我瞧赵公公和宏小爷为了猜你的心思,嘴上急的都要长泡了。”
“今时不同往日,况且……旁人怎么能跟你比?”他轻轻说道:“你即将是我的妻子,我们理应亲密无间,坦诚相对。”
“夫妻便该如此吗?”容辞有些迷茫,随即自嘲道:“仿佛我之前成过的亲是假的一般。”
这一点上谢怀章与她是如出一辙的运气差,他们的头一次婚姻都是令人一言难尽,可现在两人亲密的靠在一处,便是世上最圆满的一对,之前的挫折仿佛都是真正幸福来临前的考验,再想起来只会感慨真爱难得,更想珍惜眼前人。
*
又过了几天,圆圆终于被允许吃白粥之外的东西,御膳房便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每盘都份量不多,但花样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摆到了他面前。
虽然大夫们仍旧不让上大鱼大肉,可是御膳房是什么地方?就是一颗白菜也能做出肉味来,因此这一桌菜看上去没多少肉,但是香气扑鼻,色彩鲜艳,让人一见便食指大开。
圆圆之前其实已经有点大孩子样了,喜欢在容辞面前显示自己已经长大了,但现在他大病一场,被容辞当做宝贝一般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他醒着的时候寸步不离,照顾的无微不至。
徜徉在温暖的母爱里,圆圆顾不得他小大人的面子了,每每撒起娇来比小时候还要厉害。
现在便是看着满桌子的菜馋的都要流口水了,还是忍住不扑上去,而是赖在容辞怀里打滚撒娇,嚷着要她喂自己。
容辞现在对他正是无所不应的时候,看着一个劲粘着自己的儿子,别说是喂饭了,就算要她的心肝也能立马给掏出来。
她在汤匙上堆了碧粳米,米饭上是带着带着肉末的茄子和一点点青菜,力求让圆圆每一口都尽可能吃到爱吃的菜。
圆圆坐在床上,靠在母亲怀里,把嘴巴长得老大,啊呜一口把一整勺饭菜吃进嘴里,满足的眯着眼睛嚼了好半天才舍得吞下去。
“好吃吗?”
圆圆用力的点头:“比白粥好吃多了!”
容辞便笑着接着喂它,不一会儿便听到宫人们口呼陛下行礼的声音,她也没回头,继续把一勺子饭塞到儿子嘴里,嘴里道:“这便下朝了?”
谢怀章应了一声,将披风和外衣退下来扔到内侍手中,自己坐到圆圆边上,故作不满道:“我这好不容易才让他改了这娇气的毛病,怎么这就又喂上了?他的乳母呢?总不能白拿俸禄,让她喂就好。”
容辞本来还以为谢怀章是怕自己过于溺爱圆圆,骄纵的他不愿意自己吃饭,谁知还没等她愧疚,人家的话就急转直下,原来不是嫌圆圆娇气被人喂着吃东西,而是嫌喂饭的人是自己……
乳母朱氏和汤氏就老老实实的侍立在一旁,万万没想到他们说话还能扯到自己身上,急忙双双跪地道:“陛下恕罪,您是知道的,小爷一向是自己吃饭,从不爱叫旁人喂他……”
谢怀章也就是看着圆圆的待遇眼热罢了,并没有真的生气,闻言只是挥挥手让她们下去,轻轻拧了拧儿子的脸蛋:“不闹旁人,专挑你母亲闹。”
圆圆得意道:“娘是喜欢圆圆才这样的,旁人才没机会呢。”
要不怎么说这孩子聪明,旁人这么点大说不定都还在乳母怀里吃奶,他就能敏锐的察觉到父亲的醋意,还能一句话正戳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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