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不得宠而已,她并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就连皇帝对她亦是敬着的,这一点从她不爱与人打交道皇帝便许她经年累月地住在行宫怡然自得便能看出。
听夏云姒报完名号,顺妃想了想,便抿起笑容:“夏宣仪不必多礼。”
夏云姒立起身,顺妃正静静地打量着她:“在行宫之中便想见见宣仪,未曾想一回宫倒懒怠了,日日只想在寝殿里歇着,懒于见人,直拖到今日才见着。”
顺妃回宫其实已有七八日了,确是从头一日便紧闭宫门,谁都懒得见。至于晨省昏定更是见不着她的脸,执掌宫权的昭妃还要尊她一声姐姐,也不会挑她这个礼。
夏云姒款款笑道:“娘娘哪日得空想见臣妾了,着人到朝露轩说一声便是,臣妾去陪娘娘说话。”
顺妃欣然点头:“甚好。”
夏云姒便没再多言,又福了一福,就由宫人引到自己席上落座。宫中比她位份高的嫔妃有不少位,她的座次离御案算不得近,不过眼下已越过了唐美人,在一众今次进宫的新宫嫔中又是最高了。
过了小半刻,宾客几乎都到了,九阶之上嫔妃满座,堪称一派美景。
那声“皇上驾到、昭妃娘娘驾到——”终于被宦官尖细的嗓音送进来时,喧闹的殿中倏然一静,阶上阶下尽离座下拜,山呼万岁气势恢宏,颇具盛世之相。
夏云姒微微抬头,遥见贺玄时一身玄色冠服,在宫人的簇拥下携昭妃一并进来,心下忽而忿意横生。
——姐姐还在的那几年,她年年过年都入宫来参宴,每次这样与皇帝并肩而行的都是姐姐。
如今,成了昭妃。
虽然昭妃因为是妃妾身份而略微压慢了两步,却也终究和昔年的姐姐一样在接受众人朝拜了。
她怎么配。
屏息切齿,夏云姒硬生生将这份恨意忍下,冷眼看着那双绣龙纹的黑靴从面前行过,接着便是昭妃绣纹华丽的裙摆。
皇帝在御座上落座,昭妃坐去了与顺妃相对的左首席位。樊应德行至九阶前,气沉丹田宣布开席,众人便谢恩起身,各自重新入了座。
觥筹交错,宴上很快热闹起来。宫娥们穿梭在宾客间奉上美酒佳肴,歌舞姬水袖飞扬、腰肢纤细。
不时有权臣贵戚登上九阶来敬酒,夏蓼也来了,夏云姒忙起身深福:“父亲。”
夏蓼循声停脚,在天子面前守着礼拱了拱手:“宣仪娘子。”
皇帝一哂:“岳父大人不妨与宣仪去偏殿说说话。”
这话自是好心,夏云姒却笑容一滞。
贺玄时显然不知,她与长姐虽是亲近,但与夏家旁人的关系都不过尔尔,与父亲亦是如此。父女两个素来没太多话可说,真去了偏殿大概就是大眼瞪小眼地陷入窘迫。
可这好心之语不好拒绝。夏云姒明眸一转,旋又笑道:“皇上。”她屈膝福了福,“臣妾可否带宁沅一并去?父亲也许久不见外孙了。”
贺玄时微怔:“是朕疏忽了。”说着偏头一唤:“宁沅?”
宁沅正乖乖吃饭,听到父皇的叫他,便放下筷子跑过去,有模有样地一揖:“父皇。”
贺玄时揽一揽他,指指夏蓼与夏云姒:“这是你外祖父和四姨母,你还认不认得?”
宁沅看看他们,点点头:“认得。”
“他们都想你了。”贺玄时笑容温柔,“去侧殿与他们说说话。”
宁沅挺开心,又点点头便跑过来,两手一边拉一位长辈,就往侧殿的方向去。
穿过九阶下的宽阔大殿,三人一并走进汉白玉池后的侧殿。屏退宫人,殿中三人便都算家人,可殿门关上后,还是有一股浅淡的尴尬。
夏云姒淡看着父亲逗弄外孙,不接口也不插话。等到宁沅跑来跟她玩,就又成了她自顾自地陪宁沅,夏蓼插不上话。
如此过了半晌,夏蓼终是一喟:“……阿姒!”
夏云姒抬眸看他,他的神情难以言述:“进宫这些时日,可还好吗?”
夏云姒抿笑垂眸:“从未这样好过。”
她的眼角沁出一缕缕阴狠,没做掩饰。夏蓼看在眼里,摇一摇头:“你原可另行嫁人。”
夏云姒一哂:“父亲何必想这么多?皇宫这地方,于我而言如鱼得水,我日日都开心得很呢。”
这话虽是不虚,这般说出来,却也是因为她实在无心继续这个话题。
——当日她以要为宁沅的日后铺路为由要求进宫,父亲若真有心阻拦早就拦了。如今她已没了回头路,这般假惺惺的喟叹有什么意义?
“听闻六妹妹也要出嫁了,我会备份厚礼给她当嫁妆。”她主动示了好,夏蓼微微松了口气,又关切说:“你在宫里好好的便是,不必操心家里。”
夏云姒想了一想,又说:“我先回席上了,父亲可多陪一陪宁沅。”
夏蓼浅怔,旋即连应了两声好。
夏云姒微笑着退出侧殿,那笑容在侧殿殿门关合的瞬间便全然消逝。
瞧瞧,观察人心多有趣。
父亲方才对她的关怀哪有半分是真的?说到底全是为了宁沅,所以她让宁沅留下与他独处,他便瞬间顾不上她了。
对她的一切关怀,都不过是担心她一旦与夏家离心,宁沅便也迟早会与夏家离心吧。
实在是想太多了。
她才不会费神与夏家窝里斗,更不会费神利用宁沅。
她进宫,原也并不是为了宁沅而已。
.
回到席上不久,外头就放起了烟花。这烟花断断续续要一直放到子时,从宫中到皇城都有,满京城的百姓都能看着烟花热闹一场。
夏云姒心下数算着时间,在约莫亥时的时候向莺时递了个眼色,莺时会意,摆一摆手,几步外的莺歌便尽量避着人行出了含元殿。
夏云姒搭着莺时的手站起身,行到御案边福了福,又继续前行了两步。
“皇上。”她将声音放得柔而低,引得他下意识地贴过来了些。
她轻轻道:“满宫都热闹着,臣妾想去姐姐灵前待一会儿,别让姐姐在天之灵孤单过年。”
他微微一颤,沉吟片刻:“你到殿外等一等,朕与你同去。”
夏云姒抿笑颔首,道了声好。
步出殿门间,周遭倏然安静了一层。夜幕与星辰压在头上,灯火辉煌被甩在背后,令人突然觉得纵使如鱼得水的日子也有些孤寂。
这条路终究是她自己在走,她连每一分嬉笑嗔痴都是算计好的,早就将自己与一切真心隔绝了开来。周遭的喧闹繁华陪伴不了她,被她步步设计的他更陪伴不了她。
可她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因为恰是这喧闹繁华夺走了那唯一让她不再孤单的人,夺走了她视为一生幸事的那一束光。
她要把他们都拖进黑暗里。
这样若有朝一日她坠入阿鼻地狱,便有了这许多恶人陪她同行。
第16章 解困
含元殿前的这方天地,大概是最能感受到皇家威仪的一处地方。尤其在夜晚,殿前偌大的广场上空旷无人,唯有侍卫几步一个地夜色下林立,如同一尊尊古老的雕像沉默地驻守在这里。
夏云姒在檐下静等片刻,余光扫见那抹玄色渐渐离近,便回过头,盈盈一福:“姐夫。”
“免了。”他一扶,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行。她又看一眼,才注意到他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连樊应德也不在。
是因为要去看姐姐,觉得一家人过年没有外人更自在?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被他的这种深情安排打动了。
今晚一切的热闹都聚在了含元殿中,宫道比平日更安寂了些。夏云姒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着,偶尔遇上一个两个宫人,因二人都没提宫灯,往往要离得很近时才能辨出他是谁,慌忙伏地见礼;也有些眼神不好的直至与他经过都没全然没认出他,就那么走过去了,他也无所谓,仍自己走自己的。
这样的情景,总让夏云姒心中有些复杂。
她何尝不知,但凡抛开男女之事不提,他都还算个好人。政治清明、礼贤下士,待太后太妃们都孝顺,宫人们私下里更都说他待下不错。这样一位君主若落在史书里,应当也是美誉比恶名更多。
可他偏偏那样辜负了姐姐。
这世上心怀天下的人很多,夏云姒却不是其中一个。她的心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只能牢牢记得待她好的人,只能把他们欠她的都清算清楚,顾不上其他。
两个人各自静默了一路,她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但大约该是些与姐姐间的美好过往吧。
断断续续窜上去的烟花不时地在天穹上绽放,转瞬即逝,周围旋又一片漆黑安寂。这样留不住的美,与那些只能抱憾追忆的曾经多像。
缓缓而行,过了约一刻的工夫,便到了椒房宫。
这里原叫长秋宫,唯主殿叫椒房殿而已,现在称为椒房宫,也是他为佳惠皇后改的。
当时他刚承继大统,非要在皇后册封仪后再为她补一次昏礼。
其实二人当时成婚是明媒正娶,昏礼本就万众瞩目,并不存在什么补不补一说,可他觉得帝后的昏礼更为隆重,非补不可。
夏云姒记得,姐姐当时再三拒绝,不愿这样兴师动众,但心里总归还是甜的。
后来姐姐终于劝动了他,没有再大办一次昏礼,只是小修一番长秋宫,以此一表他对她的重视。
他在户部呈上修葺事宜的折子后便加了一条:阖宫椒墙。
长秋宫的主殿叫椒房殿原有典故,是将花椒混入泥中涂墙而来。这样一来芳香可萦绕数年,二来花椒多子,也是吉祥象征。自古椒房殿都是这样修的,其中便又多了一条帝后和美的寓意,他提出这样的想法,想来最重视的该是最后一条。
于是长秋宫便就这样将每一面墙都刷成了椒墙,自此就成了椒房宫。
谁知这满宫的椒墙既没让姐姐多么多子,也没让帝后白头到老。墙泥之中的浅淡芳香尚未散尽,椒房宫的主人已先一步逝去。
佳惠皇后去世后,椒房殿就一直空着。宫门落了重重的铜锁,但每十日有宫人进去悉心打扫一遍,各处都保留着昔日的样子。
圣驾忽至,门口的宦官匆忙行了大礼,而后将锁打开。朱红的宫门吱呀一声,恰有起了一阵寒风,呜咽着刮过宫墙。
这样的声音回荡在宫道间,显得出离寂寞。
夏云姒定一定息,与他一并迈过院门。
门内的院落空着,正殿静静地立在几丈外,他们一步步走过去,他推开门,走进漆黑的殿中。
佳惠皇后的灵位就在正殿旁的卧房里,他径直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多宝架上摸出火折子,点亮房中灯火。
他对这里的一切是真的很熟悉。
那份感情,至少曾经是真的。
站在灵位前深吸一口气,他怔怔抿笑:“阿妁。”
夏云姒在侧后半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他神色迷离:“今天过年,我和四妹妹一起来看看你。”
窗外的风声仍在呜咽着,像哭声。
在她听来,是不甘的哭声。
“她听你的话进宫了。”他苦笑一声,“时时都记挂着你。”
夏云姒也望着灵位,心中有千言万语在静静地念着,只是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姐姐,我进宫来了。
你临去前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贵妃已逝,你该是已经见过她了吧?
如果没见到也好,那说明你在天上过好日子,她在十八重地狱深渊里。
下一个是昭妃。
宁沅很好,聪明伶俐,我会守护他好好长大的。
我也很好,你不必担心我。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欠我,更没有对不住我。
只是现在又没有人疼我了。
我好想你。
两个人一并在灵位前立了一会儿,就去旁边的罗汉床上落了座。夏云姒亲手沏了茶来,和他一起边出神边饮,眼泪不知不觉就被氤氲的热气牵了下来。
入宫至今,她的喜怒哀乐皆是算计,但现下的眼泪是真的,是情不自禁的。
就像她在姐姐面前的时候,想哭想笑都从来忍不住,也没必要去忍。
贺玄时听到抽噎蓦然回神,看一看她,略有些慌:“……阿姒。”
“别哭。”
他想哄一哄她,但不知道该如何做,想找块帕子也没处去找,因为这殿里虽处处保留着原貌,但衣裳首饰一类近身使用的东西都早已随着皇后下了葬,余下的一部分也已交由专门的宫人妥善保管起来。
慌乱片刻,他离座蹲到她面前,声音尽量放得轻缓:“阿姒,别哭。今天过年,你姐姐见你这样要难过的。”
她哽咽点头:“我知道……”尽量地去忍,眼泪却还是又落了好几颗。
短暂的迟疑后,他抬手用拇指给她抹了抹泪。
他自幼练习骑射,拇指上有薄薄的茧子,蹭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摩挲得沙痒。
这样的温柔是兄长照顾妹妹的样子,但许是因为二人的身份放在这里,又平添了些说不出的暧昧。
夏云姒稍稍一避,自己胡乱抹了一把,局促道:“我不哭了。”
摸出身上帕子又仔细擦了擦,她终于忍住了眼泪。几许残存的泪珠还挂在羽睫上,她怯怯地看一看他:“姐夫别笑话我。”
他酸楚一笑:“怎么会。”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了多时,哭劲儿才算全然消散。
这样的情不自禁倒带来了个好处。
她原还在斟酌离开椒房宫时说些什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送她回庆玉宫,经此一哭,二人往外走时他便主动开了口:“朕送你回去。”
她自没有拒绝,二人如来时一样,再度静静地走上宫道。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太远,片刻就到了。入得宫门,有乐声曲声渐渐入耳,夏云姒自一开始就听到了,却只做未闻。
不多时,经过了周妙所住的存芳阁。
歌声慢慢清晰,女子歌喉曼妙,筝声笛声轻快,任谁也会禁不住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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