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点点头:“自然。”
不多时就进了皎月殿的院门,她们跟着那宫女往后去,夏云姒第一次见到皎月殿后的样子。
主位宫嫔所住的殿阁与她们果然是大不相同的,朝露轩后只有一进院子,供宫人们居住,皎月殿巍峨的正殿后却掩着一大片宫室。
一眼扫过去,能看到小厨房、浣衣间挨在西边,东边那一片房舍则是宫人们的住处。
领路的那位宫女将她们引到其中一间门前,叩了叩门,先一步迈进去,屈膝一福:“娘娘,夏宣仪与玉采女来看看淑女娘子。”
接着推开半步方便她们进屋,夏云姒进屋一瞧,屋里果然已坐了数位宫嫔,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昭妃更是直接坐在了床边,亲亲热热地握着苓淑女的手,看样子方才大概是在叮嘱些什么。
所谓的“其乐融融”大概就是这般的景象。
只是这和睦做得再好,夏云姒也仍依稀能看出含玉方才所言不假。
这房间过于简陋了。
屋子狭小逼仄,从面积看,大约是将原本的一间厢房里添了面墙,隔出一半给采苓住。屋子里的家具也都不讲究,床榻、衣柜、桌椅都普通且陈旧,桌椅甚至没有上漆,粗糙的木纹就那样露着。
虽然末等的采女侍巾即便侍寝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里,都是被召去紫宸殿,但住这样的屋子依旧可见是昭妃苛刻。
平日倒瞧不出昭妃是这样的人。
更有趣的是这满屋嫔妃也都恰到好处地忽视了这里的简陋,大家都正置身一处温馨舒适的宫室,聊天聊得怡然自得。
夏云姒向昭妃见了礼,昭妃客客气气道:“宣仪也来了,今儿个真是热闹,坐吧。”又转过头跟采苓说,“瞧瞧,人人都来贺你呢,这是你福气好。安安稳稳地把这孩子生下来,你的好日子还长。”
采苓似乎是个腼腆的人,只颔首浅浅地笑笑:“谢娘娘。”
接着抬起头,却是看向含玉。含玉一怔,夏云姒的目光也在她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采苓却没说什么,就又低下了眼。
倒是昭妃也瞧了眼含玉,关切地询问采苓:“含玉是你的旧识,你若想跟她说说话,明日迁了宫让她去你房里坐坐。”
“那倒不如改日请苓淑女到含玉房里坐坐。”夏云姒出言截话,面上仍款款笑着,“臣妾听闻有孕之人日日在房中闷着也不好,苓淑女时常走动走动,大约对身子更好些。”
她实则并不想将采苓请去朝露轩,只是相较于让含玉过来,还不如让采苓过去。
朝露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地方,采苓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还有许多张嘴可以帮她说话,但换到昭妃的地盘上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含玉也即刻接口道:“是,奴婢平日要在宣仪娘子跟前侍奉,也不好离开太久,淑女娘子倒奴婢房里坐坐却是方便的。娘子刚赏了奴婢些新得的茉莉花茶,娘子可过来尝尝。”
采苓似乎有些失神,一时怔怔,继而低头嗫嚅:“你福气真好。”
屋里静了一刹,几位方才笑容满面的嫔妃都僵了一瞬神情。
接着仪贵姬最先反应过来:“瞧你这话说的,若论福气,谁能比你更好?”
采苓也旋即回过神,面色一白,望向昭妃满目慌张:“娘娘……”
“说了这半晌话,你也累了。”昭妃仍自笑着,只口吻变得淡淡的。她拍一拍采苓的手,又说:“我们不扰你了,你好好歇着吧。”
说罢她便睨了眼众人,在座嫔妃无不会意,起身向她一福,又向采苓道了别,就告了退。
夏云姒与含玉默不作声地一路往外走,直至坐上暖轿又行出一段,估摸着周围没有外人了,夏云姒才说:“采苓若来找你,你带着她到我房里坐。”
“娘子?”含玉讶然,黛眉皱起,“奴婢虽与她是旧识,可她到底是昭妃娘娘的人。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打算,惹到奴婢身上奴婢自己扛着就是了,若到您房里……”
“她若在你屋里出了事,就能跟我没关系了么?”夏云姒无声一喟,“还不如我大大方方地招待她,一旦真有点什么,皇上信我总比信她多些。”
也不仅是信她多些,更要紧的是皇帝在意她总比在意苓淑女多些。
宫里各种各样说不清是非的是,结果如何无非是看皇帝在意谁。
譬如胡氏,一朝触怒圣颜就从才人降为了徽娥,到现在绿头牌都还被撤着;再譬如周妙,虽然钩吻案落到她头上原也匪夷所思,但皇帝肯在解了她禁足后晋位安抚,也是她的本事。
采苓也是同样的道理。
假使她在朝露轩中不清不楚地失了孩子,夏云姒有底气相信皇帝断不会信她在害人,但换做含玉,即便皇帝同样不信,说不准也会用赐她一死来安慰采苓。
宫里的事其实就这么一点道理,千般规矩万般情由都不敌那一个人的心思来得要紧。
看懂了,遇事时自就知道如何处置得宜了。
夏云姒一时沉吟未言,再回神时,发现含玉正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含玉垂下头:“娘子恕奴婢直言……”顿了顿声,“娘子将奴婢带回庆玉宫的时候,奴婢只觉得娘子心思深得很。”
夏云姒挑眉轻笑:“很敢说,倒也没说错。”
“在娘子身边待得久了,却觉得娘子待人是真好。”含玉又道。
这种好与贵妃从前待她的那种好是不一样的。贵妃会做足场面工夫,明面里赏赐不断、嘘寒问暖,越在有外人的时候,越会显出对她的体恤关照。
但夏云姒不是如此。她到朝露轩后,夏云姒最初的一道吩咐就是她日后的三膳菜肴都直接从她桌上分下去,换言之,夏云姒吃什么她吃什么。
可这是私下里的安排,不是做给外人看的。甚至为了避免惹出规矩上的麻烦,还必须瞒着外人才好。
夏云姒听着这话,笑容却变得有些迷离。
她缓缓地倚向靠背,想到很多年前姐姐冲她发脾气。
那时她性子野,姐姐就给她寻了个小厮,叫明义,比她略大两岁,可以陪着她一起野,又可以护着她一些。
明义对她很好,她却对明义很糟糕,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后来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就骂了她。
但最后,姐姐的口气软了下来:“阿姒,我知道从前你受了委屈,但你不能不分好赖啊。欺负你的人你自可以反手欺负回去,可待你好的人、还有并未招惹你的人,你要好好待他们。唯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好好待你。”
这么多年过去,明义都离开夏府另谋生路去了,她终于尽力学会了后一条。
姐姐自己却没能做到前一条。
——“欺负你的人你自可以反手欺负回去”,姐姐从未做到过。
她现在多想也教给姐姐,欺负你的人你一定要反手欺负回去,唯有这样,这个世界才都不敢欺你。
.
而后几日,苓淑女仍是阖宫瞩目,昭妃在锦华宫中给她挑了一处极好的住处,太后与各位太妃都赏赐不断,皇帝也在得闲时去见了她,她一时之间颇有了宠妃的模样。
二月初十,又是宫人们领月俸的日子,含玉知道宫人们都各有事情在忙,唯独她分不着什么活来做,就早早地讨了这差事,将朝露轩上下的月俸一并领了回来。
从尚宫局折返时正值傍晚,初春时节天黑得还早,四周围阴沉沉的一片,连早开的迎春都暗了一层。
昏暗之中,却听有人在哭。
是极其压抑的啜泣,含玉乍听之下只道听错了,脚下也没停留。再走几步,声音却更加清晰。
她不由滞了滞,多听了会儿,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狭窄宫道,位于庆玉宫外墙与朝露轩院墙之间。院墙那边是一排宫人的住处,她和莺时她们、还有夏云姒从尚服局带回来的静双都住在那儿。
“……谁?”含玉小心地开口。
宫道里那道纤瘦的身影猛地转过来,带着惶恐抽噎着,接着似乎辨认出她是谁,又冷静下来:“玉姐姐?”
第19章 黑白
是采苓。
天色昏暗,还有寒风呜咽着拂过红墙,听到哭声原本瘆人得很。
看清对方是采苓,含玉松了口气。
“怎么在这里哭?”含玉在几步外停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采苓匆忙抹一抹泪,走向她,破泣为笑:“玉姐姐……”
在她即将碰到含玉的时候,含玉猛然向后避了半步。
采苓蓦地停住,怔怔地看一看她:“几年不见,玉姐姐与我生分了?”
“不是生分。”含玉轻轻一叹,“你我在宫里的时间都不短了,都知道宫里最容易因为孩子惹出是非。”
可不是么?
当年佳惠皇后难产,牵出一连串疑点,当时就死了不少人;一年多后佳惠皇后因产后带下的病虚弱离世,又有数人被问罪。
贵妃亦是如此。
就连本就体弱多病的欣贵姬,生下淑静公主后撒手人寰,也累得好几个宫人被宫正司盘查了许久,都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真是万幸。
这些事她们都知道,所以含玉这样一说,采苓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含玉看看她,又问了一次:“为什么在这里哭?”
采苓底下眼睫,抽噎道:“我就是……就是想找姐姐说说话。原本进了朝露轩,可莺时姑娘说姐姐不在,我就出来等了。”
这话听着,颇像是因昭妃那里规矩太严,束得她处处谨慎。
含玉叹了口气:“你大可在朝露轩里等我,我们宣仪娘子也说过要留你小坐呢。”
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口中又道:“来吧,我们一起去宣仪娘子那儿。”
“……不!”采苓却急急地阻拦,含玉转过头,皱起黛眉,见她央求道,“我只是……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话,姐姐千万别同宣仪娘子讲。”
含玉更多了几分防心,眉头微挑:“为何?”
采苓死死低下头,用力地咬了好几下薄唇,呢喃低语:“宣仪娘子……许是好人,但到底与昭妃娘娘不睦。万一她知道了我的事,动些什么念头,昭妃娘娘不会放过我的。”
她这样说似乎也是个理儿。含玉是宫里头半主半仆的末等嫔妃,采苓说是晋到了正八品淑女算是个正经主子了,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在这人踩人的地方,就是夏宣仪想让她们不明不白的丧命都很容易,何况昭妃这样的掌权宫嫔?
可含玉还记得夏云姒的话,不肯与她多作独处,便道:“咱们各有各的顾虑,谁也不要为难谁。要么你与我一道去见宣仪娘子,我陪你说会儿话,你当着宣仪娘子的面不方便说心事我也可以陪你聊些别的让你开心一些;要么你便回去,咱们谁也不要开罪昭妃娘娘。”
她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余地。采苓滞在那儿懵了一会儿,到底点了头:“我跟姐姐去。”
含玉点点头,率先一步走出了这条狭小的小巷,将采苓请进了朝露轩。
她没带采苓去自己的房里,直接进了正屋。夏云姒正歪在罗汉床上读闲书,听见挑帘的动静抬起眼,不由一愣。
“娘子。”二人齐齐福身,含玉道,“奴婢方才去取月俸,在外头正好碰见她,便请进来说说话。”
“哦。”夏云姒应了声,招呼说,“那快坐吧,尚食局刚送来的糕点恰有你喜欢的桂花绿豆糕,你去端来,请苓淑女也尝尝。”
“诺。”含玉笑吟吟地一福,便折去墙边的矮柜中端了点心出来。
点心放到桌上,茶也沏好了,采苓还怔怔立在那儿。
含玉迟疑着唤她:“淑女娘子?”
采苓倏然回神,眼睛却红了,声音也含着哽咽:“宣仪娘子待人真好。”
夏云姒的目光再度从书页上离开,看一看她,眉心微皱:“怎么,你怀着身孕,昭妃娘娘还能待你不好么?”
采苓薄唇抿住,竭力地克制着情绪,最终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娘娘待臣妾很好。”
看着也应该是待她不错了。眼下与上次见面隔了不过几日,她气色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丰润了一些,不像上次那样显得有些枯瘦,可见是在精心调养。
只不过眉目间仍有几许分明的愁绪,看起来倒比上次更加浓重了。
接着夏云姒又注意到她身边一个宫人也没带,可她位至淑女,与含玉的待遇已截然不同,身边该有两名宫女与一名宦官一并侍奉才是。
略作思量,夏云姒没有追根问底,只说场面话:“那就好,你好生安胎,等到孩子生下来,昭妃娘娘只会更关照你。”
说罢她就没再多言,自顾自地读书,由着含玉与采苓说话。
有她在,采苓自没说出什么,两个人只是闲话家常。小半个时辰下来,采苓的心情倒也好了不少,后来见天色渐晚就告了退。
夏云姒这才再度放下书:“含玉,你送她回去吧。”接着又当着采苓的面直截了当地吩咐,“莺时,你喊上小禄子一道去。随远一些,别扰她们叙旧,但若有什么事你们也机灵些,及时搭把手。”
她到底还是想听听采苓究竟怎么回事的,却又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的安排做下去倒可两全其美,采苓若明知她这般提防意外还敢贸然行事,那也太有胆识。
如此过了小两刻,含玉果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夏云姒犹在看书,含玉悄无声息地示意守在旁边的燕时与燕舞退出去,走到罗汉床边欠一欠身:“娘子。”
夏云姒淡声:“坐吧。”
含玉依言坐到床边,夏云姒睃了她一眼,瞧出她神色有些为难,便道:“苓淑女必同与你说了什么。你若想跟我说就说,若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她是好奇,但此事却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这事想来是关乎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她虽恨昭妃,却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去拿孩子的安危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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