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抬眼,便可见存芳阁院门并未关紧,左边的阖着,右边的半扇开着。
开着的这半扇里,恰能见到厢房窗纸上映出的起舞倩影。
乐声曲声合着这层朦胧更添美感,除此之外又依稀可闻一些笑谈,令这画面并不凄清,反有过年时该有的喜庆。
夏云姒露出讶色:“宫正司那边没查出结果,虽说结了案,周妹妹也还没能解了禁足。我还怕她这般过年要不痛快,她倒能自己寻乐。”
说话间一舞终了,房中倏然响起一片掌声。
有人开始说话,他们这才得以分辨出原来这笑谈的、鼓掌的,都是周妙身边的宫人:“娘子跳得真美!”
夏云姒状似诧异地轻吸口气,又道:“原还道是传了歌舞姬来……臣妾都不知她还有这样的本事!”
说罢抬眸去看贺玄时,他仿佛没听到她后面那句话,皱了皱眉,只说:“原也无人觉得钩吻之事当真是她所为,宫正司既没查出结果,自当解了她的禁足才是。”
她抿一抿唇:“禁足的旨是姐夫亲自下的,想来他们不敢自己做主。”
“却也没人来禀朕一声。”他轻声冷笑,“宫正司近来着实懈怠。”
说罢倒也没有进院,与她继续往朝露轩去了。今晚是除夕,该是他留宿椒房宫的日子,自佳惠皇后离世后,这晚他便都自己过,从来也不翻牌子。
不过翌日一早,紫宸殿中便传下旨意,解了周妙的禁足,并位晋美人以表安抚。
夏云姒对此并不意外。
她确实算不上知道周妙的“本事”,因为她既没看过,也没听周妙主动说过。
只是在她初见周妙的时候,她就觉周妙身姿远胜大多女子,像是练过舞的模样。
所以在思量如何帮周妙复宠时,她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汉时有赵飞燕善作掌上舞,妹妹也有自己的本事,别浪费了。”
周妙当时满目讶然,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的,转而又面色通红:“这……这怎么好,那样的以色侍君王,我做不来的!”
夏云姒不禁觉得好笑,惊异于她的这份天真单纯。
都已入了宫了,又想得宠,何必还在乎是否以色侍君王呢?
于是她没多劝半句,只让她自己拿主意。两三日的工夫,周妙果然自己想通了,求她继续相助。
这般好看的倩影,皇帝自然会喜欢的。
第17章 念书
宫中因牵涉各样嫌疑而姑且禁足查着的多,查完没有结果能得晋位安抚的却少。
这样的晋位没有规矩上的该与不该,只有皇帝想或不想。
道贺之人便一下踏破了存芳阁的门槛,比唐氏当初晋美人时可热闹多了。莺时私下里与夏云姒调侃说存芳阁好生热闹,乍一看还道是周妙一举得封了妃位。
这话夏云姒听了笑笑便过去,莺时行事素来有分寸,不必担心她会出去胡说。
不过莺时又担忧道:“周美人失宠又得宠都走了一遭了,娘子您还不侍寝么?”语中一顿,将声音压得更低,“去年入宫的七位里,可只剩您还没侍寝过了。”
“我知道。”夏云姒风轻云淡,“不急。”
她与皇帝的情分还需继续小火慢炖。现下只是二人相处得宜,比旁的妃嫔多了几分不一样亲近罢了,他却也并未动多少男女之情。
这个时候若去侍寝,便仍是她上赶着讨好他,与一进宫便侍寝也没有多少分别。
她想要的,是将他撩得失魂落魄、情难自禁,又因那层姐夫与妻妹的关系不得不自禁。在这样的煎熬里,贪恋会被熬煮得格外浓郁,到时一直若即若离的她再为他卸下最后一层顾虑,方能一举宠冠六宫。
如此,在整个新年里最为得宠的便又是周妙了。她从前不曾为皇帝跳过舞,才艺忽显格外令人惊喜。
上元节前又是大家都休息的时候,群臣都免朝在家,皇帝亦没有太多事情可做,翻牌子的时日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自初一到上元,短短十五天里,周妙有六晚宿在了紫宸殿,还有两晚是皇帝去了存芳阁。
而在白日里,贺玄时愈发爱到夏云姒的朝露轩消磨光阴。她会不咸不淡地与他相处、同他闲话家常。没话可说了,就挑一本书来念给他听。
正月十四的午后惬意至极,这天的阳光很好,暖融融的光线穿破寒凉的空气映入窗纸,恰洒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他靠着枕头阖目小息,睁开眼时,夏云姒已笑吟吟地坐在床边:“臣妾昨天去御书房取了本名书回来,读给姐夫听?”
他一奇:“什么名书?”说着伸手拿她手中的书册,翻过封面来一瞧:《左传》。
这是政书。后宫不得干政,虽然并未苛刻到连读书都要管,但大多宫妃也会避嫌,不碰这类书籍。
夏云姒抿着笑,暗暗地观察他的神色。他不着痕迹地微皱了下眉,状似随意地问:“你看得懂这个?”
她曾说她书读得少,不如佳惠皇后。若让她读折子,她全然读不出个所以然。
这话他记得。
可她更记得。
便见她耸了下肩:“还没看,若看不懂就送回去了。”
说着又笑吟吟道了一次:“臣妾读给姐夫听!”颇有几分小女孩见到新奇事物的兴奋,似乎见到这样一本传说中的“名书”让她很是高兴。
贺玄时点了点头:“读吧。”
夏云姒将书翻开,第一篇是《郑伯克段于鄢》。
这其实是个名篇,篇目中出了一个流芳百世的名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另还出了个人人皆知的成语:其乐融融。
但这两句,全篇却并不易读。到底是春秋的著作,措辞行文远不如今时通俗。
夏云姒便缓缓念道:“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刚重新闭上眼睛的贺玄时嗤地笑了。
她止住声,茫然看他,他一双笑眼也正看过来。
“……怎么了?”她不解。
贺玄时坐起身,想了想:“你觉得这一句什么意思?”
夏云姒对着书锁眉思量:“郑国初期,武公娶了一位妻子,名唤武姜?”
贺玄时摇摇头:“差不多,但不太对。”接着道,“该是‘当初,郑武公娶了位妻子,名唤武姜’。”
“所以呢?”她仍是云里雾里的样子,看看他,又道,“译得或不准,可臣妾适才又没念错,姐夫笑什么?”
“还说没念错。”他抄过书在她额上一拍,眼底含着笑意,“应是‘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啊!”她轻呼一声,脸唰地红了,“原是断错了句!”
说着便将书放下,不肯再读:“第一句就这样丢人!臣妾改日还是找话本诗书来看好了,免得再闹笑话。”
贺玄时笑出声,躺回枕头上都没止住,夏云姒气恼得轻拍他的胳膊:“姐夫还笑,话本也不给读了。”
“不笑了不笑了。”他连声哄她,说着摒回笑音,但眼底仍残存笑意。
看着她思量一会儿,他轻打了个哈欠:“后天便是十六,又要有看不尽的奏章送进来了。你若嫌自己待着闷得慌,不如去帮朕读一读奏章?”
她更显羞恼,抓起书拍在他胸口:“姐夫就是变着法地笑话臣妾!”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夏云姒微搐,但他没松。
两息的工夫,他就这么攥着,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恼意一分分淡去,化作更深的羞赧,染红脸颊。
他终是又笑了声,不带笑话的意味,温暖柔和:“没笑话你。”
君无戏言。他这样郑重地说没笑话她,那就是没有。
夏云姒适可而止地不再计较,只又说:“那若臣妾到时读折子犯了这样的错……姐夫也不许笑!”
“不笑。”他忍俊不禁地看着她,她这才勉勉强强地点点头:“那好吧,臣妾试试看。”
“嗯。”他重新阖上眼睛,眉眼清俊,薄唇的弧度也好看。
夏云姒静静看着他,脸上笑容明媚,心里更觉畅快。
她的声音很好听,这是她自己都清楚的长处。自决定进宫以来,她便常捧一本书,一念就是大半日,多次读得口干舌燥、嗓子也痛。
这样经年累月的练习下来,她读得愈发通顺,感情也自然而然地投入得更好。抑扬顿挫间,字字入情。
后来就连没读过多少诗书的莺时都说:“娘子读书真好听,奴婢听不太懂,却也觉得比听曲子都教人享受。”
这样的“享受”,能让他在批阅奏章时尝上一尝自是极好。
批阅奏章到底是令人劳心伤神的事,明君会日日沉浸其中不过是责任所致,没几个人会真正喜欢。
而若有人能红袖添香,自会让这枯燥乏味的事多上几分乐趣。
她一早就拿准了这个主意,非做到不可。因为日日坐在他身边为他念折子,不仅能与他走得更近,更能在日后抚养宁沅时也教一教宁沅。
读《左传》让他觉得她真的对此半分不懂,只是其中的最后一步,为的是真正卸下他对后宫干政的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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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夏云姒再度让含玉侍了驾。依着从前种种来看,含玉在贵妃身边时应该是算不得多得他喜欢的,但大约是因为后来经历过那许多折磨,此番含玉重获新生便学会了投他所好,努力地讨他欢心。
夏云姒甚至听说,他在前两日已提起过要晋含玉为从八品御女,是含玉自己跪地婉拒了,道自己的命是夏宣仪给的,愿意继续侍奉夏宣仪,无心晋位。
夏云姒清楚,这是不安所致。
含玉是怕自己晋位离开了朝露轩惹她不快,到时一个从八品御女在她这正五品宣仪面前只有受磋磨的份儿,还不如继续寄在她篱下来得安稳。
其实她哪里会连这点芝麻小事都要算计?平心而论,她与含玉无冤无仇,若含玉当真晋了御女,她必定真心祝贺。
怎奈含玉已然拒绝,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然而这位当下炙手可热的玉采女没有晋位,月末时却有另一位宫女出身的宫嫔得了封,从末等的侍巾册到了正八品淑女,比含玉原本可得的御女位还要高上半品。
旨意下来时,夏云姒恰在紫宸殿中为贺玄时读着折子。是昭妃身边的掌事宦官亲自入殿禀的话,说昭妃身边的侍巾采苓有了两个月身孕,特差他来报喜。
坐在御案边的夏云姒不由一滞,很快垂眸抿笑:“恭喜皇上。”
这确是桩喜事,自淑静公主降生后,宫里已许久没添过孩子了。
只是,才两个月。
她设身处地地想,宫里这么多阴谋阳谋,若是含玉有孕,她必要将事情压过五个月、待得胎像稳固再行禀奏,已保她们母子平安。
昭妃这是着急了。
倒也不足为奇。
昭妃看重的唐氏自年前便圣宠渐疏,翻过年关,被压制的周妙又复了宠,这大半月里连昭妃的宠爱也淡了。
先前一直在行宫避世独居的顺妃这回也不知怎么就转了性子,年后并未急于回行宫,反说想在宫中多住些时日,皇帝自然准允。
顺妃原就是太后挑给皇帝的人,素来很合太后心意,前几日昭妃身子不爽,太后便提出可以让顺妃帮昭妃料理后宫事宜。
恩宠渐薄、宫权可能也要给旁人分一杯羹,换做是她大概也要觉得头疼。
夏云姒心下轻笑,口中温温柔柔地主动道:“有孕是大事,姐夫只晋个位就算完了?该好好去看看这位苓淑女才是。”
第18章 采苓
但皇帝最终也没去看望有孕晋封的苓淑女。
因为这日清晨有个急本送进来,报边关出现兵乱,一位将军与外敌勾结,几日之内竟已占下几城。
这样的事出来,就是昭妃本人有孕,他都未必能撂下奏章即刻去看,遑论昭妃身边的一个小侍巾——依夏云姒看,这人长什么模样他都未必记得。
小半刻后,被他召进宫议事的朝中重臣就先后到了紫宸殿外,夏云姒不便多留就告了退,倒正好去瞧瞧这位苓淑女。
她先回了一趟朝露轩,叫上含玉一道去。她让含玉一并坐进了暖轿,在路上顺便问了问她是否了解这位苓淑女。
含玉说从前曾算相熟,而且那时候采苓大约是有些羡慕她的。
夏云姒:“为何?”
含玉说:“因为贵妃娘娘待人好些。”
这话一出,夏云姒不免觉得好笑,含玉解释道:“贵妃娘娘虽是在生下皇次子后就将奴婢赶走了,但奴婢在她身边时,她至少面上都还过得去,衣食无缺、赏赐不少,态度也称得上客气。”
跟着又说:“昭妃娘娘那边就不一样了。采苓虽也是她主动推去皇上跟前承宠的,可自打侍过寝就没得过什么好脸色。有时候昭妃娘娘心情不好,让她一跪便是大半夜也是有的,我还给她送过药。那时候她说,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当粗使丫头。”
没想到命运弄人,含玉后来倒去干了粗使的活计。现下含玉想起来,只觉得采苓那时候的想法真是天真,皇宫是人踩人的地方,昭妃娘娘跟前不好过,粗使宫人的下场只有更惨。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但夏云姒瞧她的神色也知是勾起了伤心事。
她握一握含玉的手,宽慰道:“过去了,别总为过去的事难过。”
不一刻工夫,暖轿落在了锦华宫门口。小禄子揭开轿帘,夏云姒抬头一看,宫门口已停了好几顶轿子和步辇。
看来来道贺的人不少。
夏云姒搭着含玉的手迈过宫门,就看见了一位昭妃身边的大宫女候在门边,那宫女生了张喜气的圆脸,朝她一福:“宣仪娘子也是来看苓淑女的吧,请随奴婢来。”
夏云姒莞尔颔首:“有劳姑姑。”
那宫女便引着她们往里去,从方向看却是往昭妃的皎月殿走。
宫女解释道:“淑女娘子骤然晋封,我们娘娘指给她的住处还着人打扫着,便仍暂住在皎月殿后的厢房里。地方小些,您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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