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清见谢尽欢时,不过是个只知道牵大人衣角的孩子,现如今周树清见谢尽欢,他倒像是谢尽欢的叔叔。
周树清对谢尽欢恭敬,知道他是有大本事的人,故而让谢尽欢顺着自家供祖的墙头转了一圈,谢尽欢跳下墙头时说了句:“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角有风吹落了符,黄符入泥,符字不显了而已,或许是你第一次梦见后怕得很,后来便越不想梦见什么越来什么,我再给你贴几张安安你的心,你这祖宗安生得很,没有半丝戾气。”
听见谢尽欢这般说,周树清也的确是放下心来,身边夫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周树清却稍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止住了话。
谢尽欢心大没瞧见,就这么被周家的人请了顿饭,给了不少银两,人家还要给他送出门,谢尽欢摇手说不必,他想在燕京转转,便没坐周家安排的马车,自行离开了。
谢尽欢随意惯了,周家的人也习惯了,只是等谢尽欢走后,周树清的夫人低声问了句:“老爷为何不让我问问谢道长?”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问他反而坏了关系。”周树清说罢,又叹了口气。
他本是派府中家丁去找谢尽欢的,不过从燕京去煜州的确太远了,途中便经过了十多日,等谢尽欢再过来,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周树清夜夜噩梦连连,上朝都不用心了,后来碰见了国师。
天赐王朝原也是信鬼神天命的,只是十多年前国师误国,满朝文武皆要炼丹吃药,朝中乌烟瘴气,先帝才大发雷霆,狠狠惩治了一番,后来新帝继位,便没将这件事看重,国师之位空了十余年后,前两年又被人填补上了。
国师本是为天赐王朝占卜星运,请问天意的,那日朝中无意撞见,国师说他气色不好,似有污秽缠身,周树清一惊,才将自己家中供祖之事和盘托出。
其实朝中官员供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十多年前那些炼丹吃药的,若不信这些,也干不出荒唐事儿惹先帝不高兴,只是供祖毕竟沾了点儿鬼怪神气,所以众人都不张扬。
周树清说罢,又道:“国师放心,我已经找了能人,已在来的路上了。”
“供祖符?”国师一提,周树清便惊讶,国师笑道:“依你所言,供祖符根本无用,倒不如来点儿实际的,你说你祖宗都供了百年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他?百年守在一个院落中,多孤寂啊。”
“每月家中子嗣,都会前去上香汇报。”周树清道:“府中之事,祖宗也尽数皆知的。”
“你这祖宗死时几岁?”国师问。
周树清达:“二十有六。”
“给他娶个妻子吧。”国师说罢,周树清便连连大震:“娶妻?!我……我周家祖宗已经死了百年,这、这死人怎么娶妻?难道去别家找个死了百年也未魂飞魄散的女鬼来牵线?”
“乱想什么呢?”国师摇头:“娶鬼妻,安魂意,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你若信得过我,便去找个八阴出生的姑娘,花了银钱买个干净,娶回府中伺候你家祖宗吧。”
国师说罢,便笑着走开,周树清听闻只觉大骇,他从未想过这一层,许是他不懂,可他总觉得给祖宗娶妻,是对祖宗不敬,便没听国师的话,只是后来等待谢尽欢的日子里,噩梦未曾断过。
国师之言,周树清只与夫人说过,那日谢尽欢来,夫人也是想提起此事,问问谢尽欢是否有这个可能,不过谢尽欢却说周家祖宗安分守己,并无戾气,周树清也想着,或许只是心魔作祟,当天夜里,难得一个好觉。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第二日,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这日噩梦,与往日不同,画面一样,祖宗却说了第二句话:“我若不走,周家不宁。”
这句威胁,吓得周树清第二日上朝都浑浑噩噩,他本想将谢尽欢叫回,国师却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朝后国师把周树清拉到了一旁,话只说了几句,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按照自己说的做,以免夜长梦多,当真惹得祖宗不悦了。
国师是前两年占卜出太子运势才当上了如今这个位置的,在朝中根基不稳,想要拉拢朝臣之意就写在脸上,周树清本不欲与他多接触,只是周家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却叫他不得不采取措施。
先是陪着长孙一起长大的狗死了,再是周树清的夫人突然感染风寒,倒在床上不能下地。
那日夫人拉着周树清的手道:“我也非不信谢道长,但是道长与国师,怕还是国师厉害些,老爷已察觉梦中不妥,家里这些日子也的确出事了,不如……不如老爷便给祖宗娶个妻子吧。”
便是夫人病中的一句话,周树清起了心思,第二日找上了国师,让国师代为做主,国师笑着说道:“我早知那什么劳什子神棍道长不可靠,已与半月前为你觅得了合适人选,家境贫寒,姑娘倒是老实的,你若同意,我便去替你牵线,后日属阴,最合适娶妻,周家将西侧小门打开,派两个壮硕的家丁守着,若见到红花轿到了门前,便将新娘子扛入院中,其他一切,皆不用管了。”
“国事帮我牵线,花了几多银两?”周树清问出,国师便道:“我不是白白替人办事,周大人明白事理,只是我在朝中无个知心好友,想与你攀个关系罢了,你肯给我面子足以,还谈什么银钱?”
如此,周树清便欠了国师一个人情。
如国师所言,两日后周树清不敢出面,只让两个家丁在西侧小门守着,子时左右,果真有一顶红轿子于小巷的尽头破开薄雾慢慢靠近,也无人抬轿,那红轿却颠颠地过来了,守在门前的两个家丁见状,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忍着心中惧怕,两人哆哆嗦嗦见那红轿子停在了小门前落下,轿子前后左右都有黄符镇压,家丁手脚麻利地把坐在轿子里身穿红衣的女人给扛出来,看着西侧矮矮的围墙,一人扶着梯子,一人扛着女人,谁也没敢揭开红盖头看看那女人长什么模样。
从轿子里出来到被人扛在肩头她动也不动,怕是死了也说不定。
家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翻过围墙,把人放下又翻墙回来,关上门就走。
怪就怪在,周树清本应当彻夜难眠的那个晚上,后半夜却睡着了,一觉天明,难得无梦。
再过二十多日,谢尽欢领着梁妄与秦鹿,到达了燕京。
谢尽欢以为自己出现,周家的人应当欢迎的,毕竟周家先前请他来,还得看他想不想来,这还是头一次,谢尽欢站在周家门前,周家人一见他的打扮,说是老爷有事不在府中,府中皆是女眷不便让谢尽欢进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人,说:“夫人说了,谢道长是大人物,命小人现在就带谢道长于京中客栈要一间上房,舟车劳顿,必然辛苦,晚间等大人回来了,便亲自去客栈找谢道长。”
话说到这儿,饶是谢尽欢再傻,也知道周家这是避着自己呢。
他若真的只是来燕京玩儿,想起了周家偶尔经过问两句,周树清这般做谢尽欢就得高兴了,人家把他当回事儿呢,不过今日之所以过来是有要事,周家人不让他进家门,必有古怪。
谢尽欢笑了笑,说:“无碍,我也只是有事路过,想起来前些日子你们府上似乎因为供祖之事不安生,所以特意过来问问,最近没什么事儿发生吧?”
那家丁表情明显一僵,摇头说了句:“没有没有,一切安好,还请谢道长放心!”
“没事儿就好。”谢尽欢道:“我自己已经找了客栈,不劳周大人费心,我也不喜什么拜访不拜访的那一套,你只需告诉他一声我来过,让他有事务必找我便可。”
“是!小人知道了。”家丁颔首点头。
谢尽欢也就转身离开,绕过了周府大门,瞥了一眼一人半高的围墙,心想果真古怪,还是得回去与梁妄商量再说。
结果谢尽欢还没走两步远,便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那人站在周府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身上披着深紫色的披风,玉冠束发,眉头细细皱着,不知究竟站了多久,两肩落了白雪,脸色难看地盯着谢尽欢。
谢尽欢只觉得眼熟,等他路过时,那男子说了句话,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我都告诉了你,周家要为祖宗娶妻,为何你没出面阻止?”男人如此说,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谢尽欢朝他瞧去,记起了这张脸,便是这个人,在他离开周府时说周家要给祖宗娶妻,当时谢尽欢也问了他可有凭据,他说没有。
“这位兄台莫非是同道中人?”谢尽欢眯起双眼,朝男人凑近,轻轻嗅了一下,没闻到同道中人的味道,于是道:“既非同道中人,你管我如何做?”
男人转身朝谢尽欢瞪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领子道:“你可知道,这是在害一个女子的一生?!”
“你这般气恼,为何你没出面阻止呢?”谢尽欢瞥了一眼男子抓着自己衣领的手,用力掐着对方脉门,令人惊讶,这人还不会武功,看上去凌厉,实则文弱得很,谢尽欢轻而易举就将他推远,道:“如此气恼,不是与周家有仇,便是与那女子认识,你知道些什么?”
男人抿嘴,转身便要走,谢尽欢无奈叹了口气,跟上了他说:“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什么?如若不说,我可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便是不说,你又能耐我……”男人话还未说完,便见谢尽欢一纸黄符贴在了脸上,霎时间浑身僵硬,不得动弹了。
唯有那双怒瞪的眼睛,死死地锁定谢尽欢,见谢尽欢摸着编成辫子的胡子,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道:“没什么本事,还学人家脾气大,啧,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9章 百年金盏:六
燕京变了很多。
白雪被人扫至街道两侧, 因为已经陆陆续续落了两个月也未完全消融,下雪三日, 化雪三日,如今已经结了半人高。
华丽的屋檐底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晶莹犹如水晶石,随时落下都能伤人。
上一回来,燕京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改善,房屋并不高, 也有一些藏在高楼中的几所矮房子或土院子,恐怕当真是因为天赐王朝富饶了,如今的燕京放眼望去, 要么是富丽堂皇的高楼,要么是精致出彩的小院。
原先那家卖核桃云片糕的, 本来是在一条小街上开了个铺子的,如今那一条街道拓宽了不少, 两旁的铺子也改了门面,梁妄带着秦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问人打听了之后才知道那家家中有人当了官,挣了钱就再没经营这个营生了, 做了几十年的铺子,说不干就不干了。
秦鹿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有些失落,梁妄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叹了口气道:“士农工商,商在最后, 既然家中有人入仕途飞黄腾达,自然是不愿再经营不怎么挣钱的营生,也容易被官场上的同僚抓住把柄。”
苦了几十年,累了两、三代人,不过就是为了求个安生的好日子,如今天赐王朝国泰民安,好**巧的糕点层出不穷,有些更是贵得离谱,核桃云片糕这种小孩儿都不爱吃的玩意儿,渐渐就要没了。
秦鹿撇嘴,她从小日子过得就不好,又逢战事连绵几十年,哪儿知道什么样儿的才算是好东西。梁妄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至多是在衣食住行上没断过伺候,却也没尝过一块糕点,能值一两黄金的,核桃云片糕于秦鹿的心中,算不得是穷人家吃的玩意儿。
那回话的人见两人似乎都想吃这个,于是指了另一条路说:“二位可以去那边问问,那边有个栀子酥坊,家里专门做栀子酥的,不过也连带着做其他糕点,似乎有核桃云片糕。”
秦鹿道谢,便跟着梁妄一起过去。
那家栀子酥坊门前排了许多人,十多个都是要买栀子酥的,摆在摊位里头用棉布包裹着的糕点果然有许多,大约七、八样,角落里有一大块核桃云片糕,恐怕真的是不讨人喜欢,所以买的人没多少。
轮到秦鹿了,她买了一大块,那老板娘见她穿得也算体面,还跟她说他们家栀子酥才好吃,秦鹿摇头说不要,指着不远处正看茶室里头,两个老头儿下棋的梁妄说:“我家主人就爱吃这个。”
老板娘也不坚持,生怕耽误时间误了后头做生意的,所以给秦鹿包了一块核桃云片糕便是。
秦鹿抱着核桃云片糕,自己先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相差很多,核桃不酥,云片糕不软,嚼在嘴里完全没有甜味儿和核桃的香味儿,有的只是冷面糕干得粘嘴。
她大失所望,跟在梁妄身后安静地看完了一盘棋,那其中赢了的老头儿见梁妄瞧了许久,于是招呼他坐下,笑着说:“这位公子可要来下一局?”
梁妄长得俊美,发色与肤色却很特殊,茶室里头还有一些带着孩子出来玩儿的妇人,更有一些带着丫鬟小厮出来转的小姐们都朝他看了许多眼。
天赐王朝如今是盛年,并无那么保守,否则远在轩城,也不会有妇人拉着孩子听戏,还要在秦戏楼跟前吵吵嚷嚷的场面了。
几个妇人小姐恐怕是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好看,却古怪,直到梁妄有些兴趣坐下了,才有小姐离开了位置,慢悠悠地走到了附近,看这两人下棋。
梁妄算年龄,如今已经一百零几岁了,对面那个老翁大约五十多,梁妄算他两个,且琴棋书画这方面,梁妄难得敌手,不过是几个回合,那老翁就被梁妄大杀四方了,原先跟老翁一起下棋的人也惊叹梁妄的棋艺。
旁边两名小姐放下遮脸的团扇鼓掌,娇滴滴地喊了声:“公子好生厉害。”
梁妄听了颇为受用,于是侧过头朝站在自己右后方的秦鹿看过,一双丹凤眼斜斜地瞥过来,嘴角上扬,带着几分挑衅与骄傲,看得秦鹿心里痒酥酥的,又见他下了一局,一盏茶的功夫又赢了老翁许多子。
旁边有人要朝他挑战,不过围观的人多了,他便没了兴致,只下了两局便站起身,接过秦鹿手中的核桃云片糕,问了句:“好吃吗?”
说着已经往嘴里放去,秦鹿才摇头说了句:“不好吃。”
梁妄皱眉,嘴里那些难以下咽,不过多年的修养让他还是生吞了进去,没有吐出来,不管后头有几个人挽留,他也没留下来继续凑热闹,只是茶室外头的雪小了许多,两人迎着风雪,往客栈的方向走。
两人回到客栈便回房了,核桃云片糕因为不好吃,所以也没带回来,推开房门时,秦鹿站在门口愣了愣。
梁妄一步跨入,才瞧见自己房间里多了个人。
那人额头上贴了张黄符,脸色难看,头发有些凌乱,玉冠都歪了,衣衫不整地坐在桌边,满目惊惧,另一旁站着的还有谢尽欢,此时谢尽欢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提腰带,又整理了一番衣袖,回头瞧见梁妄与秦鹿进来,几双眼睛对上,分外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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