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北漠这处也不是没发生过战事,但彼时只是北漠的一些小部落为了争抢那一两分土地的小打小闹,后来从北漠往外开的一条商道打通了之后,北漠那边也就没再闹过,反而因为这条商道,来往之处皆有钱挣。
一条马匹骆驼踏出来的商道,倒是给乘船而来的异国人行了方便,以往月余就能镇压住的战事,有的几日交手甚至都不用往朝廷上报,如今却拖了半年有余,损了几座城池,丢了上千百姓,死了不知多少兵将。
那户部侍郎道:“朝中有人说,聂将军无心战场,这话陛下可是听进去了。聂家曾为天赐王朝打下江山,是开国功臣之后,却因为权力过大,被派至北漠,这么多年下来,一代比一代消息壅塞。都是行军打仗的人,哪儿知道朝中臣子的心思?陛下派你来,名义上是赏赐,实则就是羞辱,郡主若去了军营,忍让些,聂将军不敢打骂的。”
女子默不作声,只是端着手中的茶杯,轻轻点头。
皇帝的心思虽不好猜,但用意明了。
曾经的聂家为了北迹打得西齐无一人能直得起腰,无一梁姓能活到如今,便是梁妄,也是死过一次的。
可因为权势过大,聂家被派回了北迹的老家,镇守北漠,从此以往除了燕京传召便不得擅离职守,一百年过去了,朝中局势早就不是聂家可控,更有在朝将军手握重权,那都是如今的皇帝亲信之人。
聂将军在外打仗,守的是天赐的国土,打的是曾经的家乡,为了不向敌军投降,他站在城墙上亲眼看着独子被人生生地割下成千上万片的肉,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只要失了城池,就是罪过。
皇帝见他才死儿子,不好罚他,便听了朝中臣子的建议,说是聂家从此无后了,便给聂将军送个美人过去,赐个郡主的名号,说是赏赐给他当妾,替他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
实则这个时候的美人,便是皇帝对聂将军的警告,其实也是安插在聂将军身侧的一只眼,提醒着聂将军,只要皇帝想,随时有人能替了他的位置,他也随时可以让聂家从此消失。
户部侍郎轻轻叹了口气:“昨晚将军是气极了,才不给郡主好脸色,我已劝说过了,军营帐中,有郡主的一席之地,只是那些繁文缛节恐怕都得一一省去了。送完粮草,我就要回燕京去,只能将云嬷嬷留在郡主的身边照应,若将军短时日内打了胜仗,我们燕京见,若这仗三年五载不得消停,我们在这处也还能见。”
户部侍郎说话温吞,说完带着点儿不舍,他朝女子看了一眼,轻声唤了句:“颜姬……”
所有话语,全都吞回,原先围着桌子坐的一群人纷纷站起,连带着女子也一同起身,这便是要将女子送到军营里头去。
等人都走了,秦鹿才出房间,满堂吃剩下的早饭,只有老者一个人在那儿收拾。
秦鹿伸手挥了挥一缕飘到跟前的妖气,目光落在一行人离开时,在客栈前留下的马蹄印记上,片刻后转身去敲梁妄的房门。
梁妄已经起了,秦鹿只敲了两下,房门便被打开。
两人忽而相撞的视线纷纷顿住,梁妄刚想对她笑一笑,便见秦鹿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敲小孩儿的房门。
小孩儿从房中出来时,脸上挂着笑。
秦鹿与梁妄分了桌子用早饭,他就坐在秦鹿的身边,坐个凳子也不好好的,一直在上头晃,凳子脚前后来回离地,秦鹿知道他有话要说,故意不问,等小孩儿忍不住了,主动开口:“秦姑奶奶,我要与你们作别了。”
“咦?你想开了?”秦鹿朝他瞥去,突然想到不久前闻到的一股妖气,恍然大悟:“哦,想来是找到送子的人选了。”
一下被猜中了心事,小孩儿还替秦鹿鼓掌,他双手贴在了桌面上,满目兴奋道:“是啊!昨天晚上我好奇,偷偷跑到隔壁窗前去听墙脚……”
秦鹿眉头微皱,道了句:“这种事儿以后不可再做。”
“知道了!”小孩儿摆了摆手,笑道:“然后我就发现,其实昨晚住在这儿的一个女人是妖,那人是皇帝送给聂将军的小妾,专门替聂家来传宗接代的。你想啊,妖如何能生子?这不就是我的用武之地了?我等会儿跟着那群人,见到聂将军时,便告知他,我能叫他这新夫人立刻有子,他高兴,我也能投胎转世去了!”
小孩儿是真高兴,一双眼都眯成了线,他跟着秦鹿这些日,看似风餐露宿的,居然还养胖了点儿,有着秦鹿的约束,小孩儿身上附加的福德一点儿也没少。
秦鹿也听说了这名叫颜姬的女子与聂将军将成夫妻之事,妖的确不能生子,但也要看聂将军想不想生,明摆着颜姬是皇帝送来羞辱他的,他去碰一个官妓,也未必会碰颜姬一下。
不过秦鹿不打击小孩儿,只拍着他的肩膀道:“那你去吧,我预祝你早日投胎。”
小孩儿跳下了凳子,对着秦鹿毕恭毕敬地拱手鞠躬,又对着梁妄行了礼,笑起来时脸颊两侧还有窝,他怀中藏着最后一封信,信里有一粒珠胎,护了几年,总算能送出去了。
“多谢道仙与秦姑奶奶送我一程,如若不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你们,我恐怕当真找不到这里来。”小孩儿说完,双手叉腰,眉眼处尽是掩藏不住的期许,似是已经想到自己第三封信送出后,得意投胎转世的场景。
他没在客栈久留,作别后便跟着户部侍郎与颜姬那批队伍一同前往军营方向了。
秦鹿用完早饭,去取马车。
因为天气已不怎冷,马车的车帘便被卷起,梁妄将天音放到一边,坐在马车窗侧,偶尔吹着风,看向秦鹿的背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小鹿。”
“作甚?”秦鹿应话,梁妄其实无话要说,只是想叫她,看她还应不应自己,正巧瞧见出盘沙镇的前方路边,有一棵长了许多年的云实刺树,大片鹅黄色的云实堆在了叶片之上,一枝一串,煞是好看。
于是梁妄道:“去给本王摘一枝花儿吧。”
秦鹿见了云实,也觉得新鲜漂亮,于是将马车停在路边,几枝云实探到了梁妄的跟前,触手可得,秦鹿站在马车上,在云实刺树上方找了一株好看的,用力折了下来。
等她低头将云实递给梁妄时,梁妄手中已经有一枝了。
梁妄接过她手中的那枝,又将自己手里的这枝给了秦鹿,道:“送你的。”
秦鹿接过梁妄手中的花儿,挑眉凑到鼻前闻了闻,而后坐回了车头,将手中的花儿高高扬起,对着马臀上打了一下,一枝繁花落了大半,秦鹿道:“顺手!”
梁妄嘴角的浅笑微微一僵,目光落在秦鹿手中已经落了一半花的云实花枝上,再看向被自己好好拿在手里的花儿,心中一瞬涌上了不满,他把花儿丢去一旁不再看,想了想,又没忍心,将被秦鹿抽落到自己跟前的几朵捡起来,攥在手心里。
难得送她,却被糟蹋了。
北漠夜里风沙大,不能行人,这几日北漠这处的天气不好,沙尘飞扬,不论是攻来的异国人,还是战北军中的将首们,都停战了几日,等风沙过去了,再继续双方的僵持不下。
就是白日里,城中也会无端卷起一层沙,如旋涡般扫过,能将高屋顶上的瓦片给吹下来。
秦鹿驾马车时蒙着脸,梁妄却吸了几口妖风进去,嗓子不适,恐怕是因为这接连的近十天奔波,他的身体因为前年给秦鹿施冻尸凝魂之法还未完全好透,一损皆损,喉咙里卡着几粒沙,反而像是得了喘疾一般,咳得一刻也不能停。
入夜前,秦鹿进了七夜城,聂将军就守在这座城池中,若想离开七夜城,必须得在白日得到准许证明从侧门通过才能去北漠的大漠之中。
不过因为此时为特殊时期,就是小门也许久不开,秦鹿想要出城寻天香花便难上加难。
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秦鹿下了马车先交了两间房的钱,正准备回头去扶梁妄,却见梁妄已经自己从马车内出来了。
他蓝袍挂身,这处风大,吹起宽大的袖摆露出了一截手臂来,显得他过于瘦弱了。呼啦啦的风声刮过,客栈小二道:“二位客官快进来吧,瞧着等会儿又得起风沙,在外不安全。”
话音刚落,便有一片瓦顺着梁妄的肩侧落下,就差一寸便能砸在他的身上。
梁妄手中捏着一方手帕,捂着口鼻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走路时伸手扶了一下门框,眉心微皱,袖子里落了几朵云实花下来。
秦鹿望着落地的花,愣了愣,赶忙过去把人扶进屋。
果然,没一会儿屋外就起了风沙,马匹被牵到了后院的马厩里,小二将客栈的门关上,屋外呼呼而过的风如同鬼泣,期间夹杂着几声乒铃乓啷的摔打声。
秦鹿想给梁妄要一壶热水,都没人能去后厨取,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风沙过去,后院一棵胳膊粗半楼高的小树居然倒了,压着马厩的棚子,小二去后厨取了热水,递给秦鹿。
茶饼都在楼下马车内,秦鹿取了茶饼,干脆就在一楼泡好了茶,端着茶与茶壶上楼,正好碰见两个兵将从楼上下来。
那两名男子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正在谈着战事,秦鹿低着头侧身让过,其中一人于秦鹿跟前走过时,突然说了句:“是清潭金花的味道。”
秦鹿略微抬眸朝那人看了一眼,瞧这一眼,她便立刻愣住。
这人长得不算多好看,不过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身量很高,手脚都长,对着秦鹿时脸上带笑,问了句:“这茶哪儿来的?能否给我点儿?”
眨眼回神,秦鹿讷讷地将手中托盘递出,男子笑得更为灿烂:“我是要清潭金花的茶饼,不要你这泡好的茶。”
第100章 将军之信:十一
清潭于坌州, 与羡阳离得不远,坌州那一块儿产茶, 羡阳明月先苦涩后甘甜,香味浓郁,清潭金花却是入口温和细滑,茶香留得不久,梁妄病时,受不得一点儿苦, 便不爱喝羡阳明月。
秦鹿知晓梁妄的口味,故而来的路上,光是茶叶就带了三种, 又从谢尽欢的茶楼里带了一种,四种茶皆是不同的味道, 免得梁妄想喝茶了却喝不上。
被人讨要茶饼,秦鹿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这茶是给梁妄泡的, 那男子身边的人又催促着他道:“你还喝什么茶啊?子时就得去城楼站岗,还不快喝两壶热酒暖暖身, 也好熬过去,喝茶多无味。”
男子摇头道:“你不懂, 清潭金花是我老家那块盛产的,我出来四年了,一次都没回去过,北漠这边也不好喝茶,难得闻到这个味儿, 想得很!”
秦鹿听他这么说,于是道:“你等会儿。”
她端着托盘下了楼,将茶壶放在了桌上,又去后院马车内找了清潭金花的茶饼,掰了一半下来,用手帕细细地包好了,再回到客栈大堂,那男子已经被友人拉着正要离开客栈了,秦鹿连忙叫住他:“喂!”
男子回头,秦鹿跑了过去,把手里的茶饼连带着手帕一起递给了他,道:“给你的。”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端着茶,继续朝楼上去了,只是到了二楼时朝外看了一眼,两名穿着军装的男人推推搡搡地离开,开了两句玩笑。
一人问:“那姑娘什么意思?还真给你茶饼?这茶便宜么?不要钱的?她该不会是见你年轻俊朗,看上你了吧?”
“去你的!好在你没当着人家面说,否则人家姑娘脸皮薄,还不得被你这话给羞死。”男子说完,又看向手里的半块茶饼,将茶饼塞进了怀中,拍着友人的肩膀道:“快走快走!迟了得受罚!”
秦鹿立在原地,一瞬有些恍惚,手中的茶端了许久她才回神,摇了摇头上了二楼,才走到梁妄的房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北漠气候不好,前几日梁妄就已经有些不适了,他在江南那处住惯了,秀山丽水养人,早就将梁妄养成了不能吃苦的性子,身体也适应了那边的气候,到了北漠,风干刮人,走两步便叫人气喘吁吁,张嘴就像能喝到沙子一般,难怪他不舒服。
推门进去,秦鹿将茶递给了梁妄,一经取茶饼的折腾,起先给梁妄泡好的茶也已经过了最佳饮用的时候,茶味泡浓,就显得苦涩。
梁妄喝了一口,茶水也不烫,成了温热的了。
他朝秦鹿看了一眼,抿嘴撇过头不做声,以为是秦鹿故意耽搁,因为她还在生气,闹别扭时,难免不会给人好脸色看。
梁妄的背又开始疼了,不是这次落下的毛病,而是上一回,一百年前给秦鹿第一次拥有这具身体时,没养好习惯才有的。
他将软被放在身后,身体斜斜地靠着,房屋这处的静谧,就像是两人向来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秦鹿才道:“主人你这身体,最好还是不要出门。”
梁妄顿了顿,不禁苦笑,好嘛……不叫王爷,又改称为主人了。
“好。”反正他也不想出去。
其实梁妄也从未来过北漠,没见过真正的大漠长什么模样,万里金沙如海的场景,他就在书上看过,在诗里读过,但若叫人浑身不适的万里金沙,梁妄不愿去看。
梁妄道:“等会儿本王就去画一张天香花的图,你先别急着出城,说不定城中有谁家种了这花。”
因为天香花本身长得漂亮,绽放时大如脸盆,在北漠虽然难得,但也有人种养当做摆设,越是稀有,便越显得其家境不凡。
秦鹿应声后,便起身打算朝外走,梁妄见她要出去,喊了一声:“小鹿。”
秦鹿朝他看去,等着梁妄下一句指示,梁妄见她手还放在门上,于是眉心微皱,门栓咔哒一声关上了之后,秦鹿收回了手,愣愣地立着。
梁妄说:“过来,与本王一同睡。”
刹那,梁妄就看见秦鹿的脸色绯红,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带着些许胆怯地看向他,不过眼神中没有惧怕,反而有些羞涩。
梁妄无奈地笑道:“不做什么,就是睡会儿。”
秦鹿几乎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又再度耷拉了下来,她板着一张脸,几乎咬牙切齿地问:“王爷你到底要戏耍我几次才肯罢休啊?!”
梁妄勾了勾手,未将她这声牢骚听进去,反而道:“过来!陪本王睡会儿。”
秦鹿不情不愿,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她大咧咧地站在床边,垂着眼眸瞥他,却见梁妄往床的里侧挪了点儿,空出一个人身的位置拍了拍,等秦鹿坐下,鞋子没脱,笔挺地躺着如同一具放久了的尸体一般毫无动静,梁妄才笑出了声。
他将人搂在了怀中,未管秦鹿究竟是什么心情,只是手掌好好地在她背后安抚般地顺着,下巴抵着秦鹿的头顶,闭上眼有些疲惫道:“我并非是戏耍你,也并非不想碰你,更不是对你没有兴趣,你若能细心一点儿,当知本王对你的兴趣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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