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点头,道:“就在几位到来的几个时辰前,也有一批燕京贵客入住了本店,似乎是特地来找聂将军的。前方战事吃紧,聂将军便应了晚间来,说是晚间来,现如今也到了子时,不知是否会来,如若真来,还请几位莫要出声,按照规矩,我原是不太适合接待你们的。”
如若是接待了燕京来的贵客,便是贵客不说,也等于包下了这间客栈,不过盘沙镇中能住人还有人招呼的客栈已经不多了,加上梁妄挑剔,也就只有这一家符合要求。
现如今是非常时刻,说不定来盘沙镇的,是燕京里的谁带了圣旨来的,秦鹿点头,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放心吧,若聂将军真来了,我不说话就是。”
“多谢。”老者提着桶子出去,过了会儿又提了两桶热水上来,等热水将浴桶灌了七分满了,秦鹿才朝浴桶里撒了点儿带来的干花包,点上了一盏熏香,准备出门。
梁妄走到屏风后,解开了衣带。
小屏风只能遮到梁妄的肩上,隐约能露出他的肩头,秦鹿还没开门出去,便听见一楼传来了咚咚咚急躁的敲门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踏步进来的声音,动静不小。
秦鹿甚至都无需趴在门上听,便闻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那人问:“年侍郎在哪间?”
老头儿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声咳嗽,然后将人领到楼上来,一群大约二十多个人,各个儿都穿着军装铠甲,从梁妄门前走过。
见梁妄这屋的灯亮着,于是多了两个人把守,隔壁房门被推开,秦鹿才知道,那燕京来的人,就在这间房的右侧。
门外站着的两个人正对着门,秦鹿都不好出去,只能转身回到房内坐下。
哗啦啦水声传来,秦鹿朝屏风处看去,小屏风内只伸出了半截手臂,纤白细腻,细秀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着,秦鹿看了会儿,忽而心猿意马,伸手揉了揉鼻子,小声道:“王爷,等外头人走了,我再回去哦。”
梁妄低低地笑了一声,回她:“你不回去也行。”
第98章 将军之信:九
明知梁妄是在打趣, 秦鹿还是没忍住脸红了些,她双手搓了搓脸, 赶忙说:“不不不,还是要回去的,我要了三间房,今晚在这儿住,就白白浪费了一间了。”
“为了不浪费银钱,特地拒绝本王留你过夜呢?”梁妄说罢, 那支露出来的胳膊略微动了动,收回了屏风内。
秦鹿看不见,也就不肖想了, 坐在桌旁老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不接梁妄的话, 只是暗自嘀咕了一句:“就算留下来,又如何?”
反正又不会如她想的那样。
秦鹿一巴掌拍在了脑门儿上, 有些懊恼,心里警告自己:你是个姑娘, 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矜持!别急躁,这人早晚是自己的。
屋内一瞬变得安静, 桌上只有一盏烛火微微摇曳着,房内昏暗的光线中,秦鹿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投在了屏风上,梁妄靠在热水桶中,一头银发披下, 过长的几缕发尾打湿,丝丝缕缕绕在了肩头。
他单手撑着下巴,手指隔空在屏风上的影子上描摹,丹凤眼中涌上几分疲倦,嘴角却勾起慵懒的弧度。
秦鹿的手扣着桌面,也不知在发什么呆,梁妄将头发挽去身后,于水中改为双手搭在桶边,正对着秦鹿的方向,下巴磕在手背上,看了许久她的影子,才没忍住开口:“你记不记得白衣那个小鬼与你说过的话?”
秦鹿听见梁妄的问题,有些愣住,她也朝屏风处看去,可惜那边光线昏暗,除了屏风上画的枯梅枝头立了两只喜鹊,什么也看不清。
她问:“什么话?”
“他说,你的身上有本王的味道。”梁妄问她:“你不好奇吗?”
秦鹿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以为那小鬼骗我胡说的’,不过梁妄既然听见了,当时没反驳,现下还拿来问,那便是她的身上的确有他的味道了。
什么味道?何时染上的?
秦鹿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想起来小孩儿说那味道是在她心口的位置,于是也不害臊,扯开衣领朝自己的衣服里闻了闻,除了闻到衣服上的皂角香与屋内点燃的熏香之外,什么也闻不到。
梁妄见她的动作全投在了屏风上,低声笑弯了眼,于是开口道:“你过来,本王就告诉你,你的身体里藏了本王的什么。”
秦鹿不疑有他,起身朝屏风这处走,她站在了屏风外,没朝里头看,小声地问了句:“王爷,你在我身体里藏了什么?”
“你离得那么远,本王想不起来。”梁妄的声音浅浅地传来,带着几声气音,含了些许若有似无的引诱之意。
秦鹿的脸顿时烧红,心跳的声音砰砰传来,她越过屏风朝里看去,梁妄比她矮上一小截,就趴在桶边,露出一双胳膊与好看的锁骨双肩。
但这处无光,屋内的光源便是桌上的一盏烛火,却被屏风阻隔了大半,梁妄浑身雪白,一头湿发几乎于夜里发光,在秦鹿看见他时,他便拉着秦鹿的手朝水桶中带来。
只听噗通,浴桶中的水哗啦啦溅了一地,秦鹿猝不及防,半张脸埋于水中,很快便被人提起下巴,拉出水面,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眼前光芒骤然暗淡,嘴唇上覆盖这一层柔软。
墨绿色的衣裙鼓泡泡地浮在了浴桶的水面上,几乎遮住了桶内全部。
秦鹿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察觉到梁妄带着水温的手轻轻拖着她的后背,让她不再往下滑去。
除此之外,对方还在温柔缱绻,细细地吻着她。
秦鹿睁大了双眼,这一瞬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她的双手无措地抓着浴桶边缘,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水里来了,更没想明白梁妄为何会突然吻她?
就在那一瞬迟疑中,梁妄咬了一口她的下唇,秦鹿吃痛,忽而清醒,这才及时回想起原先这浴桶里的人是在沐浴啊!
秦鹿刹那慌了,她睁大双眼看向梁妄,却见梁妄莹白的睫毛轻轻颤动,然后带着温水的手遮盖在了她的眼上,阻住了她的视线,将所有感官无限放大。
一个吻,仿佛要了人一条命。
秦鹿如同抓着浮水中的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着浴桶边缘,而后她的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被梁妄从水中提起,双脚终于能平踩在地上。
梁妄没有松开覆盖于她眼上的手,也没有再吻她。
他只是将鼻尖凑到了秦鹿的耳畔,蹭着她鬓角的发,声音很低,也很轻,道:“本王于你的魂魄里,种了一根发。”
秦鹿双肩颤抖,似是被突然离水的冷给冻到了,她颤抖着嘴唇,问:“王爷为什么……要在我的魂魄里种一根发?”
“那根头发,是本王头上最长的一根,本王自成为道仙起,发不再长,最长的那根,能绕许多圈,打一个结。”梁妄的声音略微沙哑,他问秦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屋内无风,偏偏寒暖交加。
秦鹿问他:“什么意思?”
“叫你平日多翻书,否则也不至于如今却不知本王的心意。”梁妄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本王已死,你也死,本王寻不到你的发,便结了自己的发,小鹿,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了吗?”
秦鹿呼吸一窒,其实她有猜到,梁妄让她看过那么多本书,她如何不知结发是为何意,只是她自己的身体早就于多年前的南都城外成了腐尸一具,发丝不留,无法与他结发,只是她想要听梁妄亲口说出,想要听他自己承认。
秦鹿的心中一片温热,爱意如不断灌入心口的蜜茶,一波一波涌出,她想去拥抱梁妄,触手所碰到的是光滑的皮肤,顿时吓得她不敢动弹。
脑子里嗡声一片,如同浆糊,晕晕乎乎,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秦鹿还想问他,想问他既然是这等心思,为何却迟迟未与她行夫妻之礼呢?
那些三媒六聘,拜天地的俗礼,她根本不在乎,可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她还是很在意的。
话未能问出口,因为梁妄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就在秦鹿几乎沉溺下去时,梁妄忽而松开了她,将她转了个身,对着她的后腰轻轻一推,把人推出屏风了。
秦鹿眼前骤然见到光,视线短暂模糊,等她反应过来时再回首,梁妄已经披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
秦鹿看着他穿着里衣,上下整洁,也不似有要再脱的意思,反而朝她的手中丢了一条毛巾,道了句:“替本王擦干发丝。”
秦鹿睁大了双眼,心中震惊万分,更是没搞懂眼下情况,她看着梁妄自然地走到了桌旁,披上了厚厚的外衣,拿起一本书慢慢看着。
秦鹿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毛巾,再看向侧对着自己,一脸淡然,半分看不出情动的梁妄,甚至开始猜测方才一切是否是自己的幻觉,若非她现下身上还湿透,微微发冷,她当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与谢尽欢一般中了什么媚术了!
“就、就这样?”秦鹿走到梁妄跟前,讶异未消:“就没了?你……你不继续做点儿什么吗?”
“不是时候。”梁妄说罢,又皱眉,瞥她一眼道:“你是女子,有些话不要挂在嘴边。”
秦鹿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她的心口腾升出一股怒意,方才抱着她,吻着她,说‘结发为夫妻’的那个人,与眼前这个,当真是同一个?!
秦鹿气急,将手中的毛巾直接扔在了梁妄的头上,一跺脚,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擦吧!大坏蛋!”
梁妄慢慢摘下挂在头上的毛巾,见秦鹿吱呀一声拉开门,也不管门外满目震惊的守卫,气冲冲地走到左侧那间屋子去了。
门外守着的两个人还打算朝屋内看,梁妄侧过脸,房门关上,将屋内一切都藏了起来,也藏了他手中握倒了的书。
半湿的发丝渐渐打湿外衣,梁妄将书放下,颇为不耐烦地拨弄着额前发丝,低声叹了口气。
若要忍,也极难,但能忍住,便不是合适的时候,破戒之时,必定是极欲之刻,只是秦鹿以为自己戏耍了她,又得去哄了。
梁妄房内的烛火才灭,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怒吼道:“陛下这究竟是在赏赐我,还是在羞辱我?!”
便是这一声,将半梦半醒之间的秦鹿给吵醒,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湿淋淋的衣服挂在床前屏风上,正用火烘着。
她朝门外看去,门前一群人又疾步离开,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守在她门前的人也都跟着走了,后头还有个几个男人追了过去。
这些人说话也不顾忌了,从秦鹿房前走过时,她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道:“聂将军!聂将军留步!颜姬姑娘的确是陛下赏赐给将军的,并非羞辱!聂将军误会陛下的一番好心了!”
男人跟着追出去后,不一会儿客栈里重归于安静,安静到……只需静静去听,梁妄隔壁屋中的所有话语,都能入耳。
“姑娘这又是何必呢?千里迢迢过来,反而遭这种气受。”一妇人开口,听着妇人的声音,应当得有五十左右了。
没一会儿,便有一女子的声音道:“小云知道,心系一人,辗转难忘的感觉吗?”
妇人开口:“我不知心系一人,辗转难忘,我只知聂将军他身为男子,若心中有气不当对着女人发,更不该在第一次见到姑娘时,便将一杯热茶尽数倒在你的身上!你是陛下钦点的郡主,为了安抚聂将军,甚至让你远来做妾,他居然还摆出这种脸色!”
“小云不知,聂擎是聂将军的独子,独子才过世,陛下做此安排的确有失分寸,便是派我来做聂将军的妾,聂将军也有不收的理,聂擎小将军数十日前才于阵前身亡,他心中难受,我能理解。”女子说罢,妇人又是一声叹息。
“姑娘,聂将军不知你此番前来,做出多少牺牲,等到他知时,便晓你一番苦心。”
妇人说完这话,又是许久静谧,秦鹿分明听见,女子一声苦笑,说道:“什么一番苦心,不过是一己私心。”
隔两窗处,灯火明亮,方才有过争执的房间内,桌椅倒地,是那盛怒的聂将军拂袖离去前掀翻的,此时趴在地上收拾残局的妇人定定地望向端庄坐在一旁的女子。
她的衣襟上满是茶渍,脖子有处被烫红她也毫不在意,只是整理了衣袖,又理好了发丝,一张脸居然是世间罕见的貌美,一朵朱钗挂在鬓上,于灯火下摇曳微晃,女子双眸含水,如同明珠,唇红齿白,不点胭脂也成妆。
她是天赐王朝的陛下,得知聂将军独子死于凌迟,血肉分割于百姓腹中后,听从朝臣安排的一个荒唐之礼,赐了郡主之位,从燕京一路赶到北漠,带着圣旨嫁于聂将军为妾,替聂家传宗接代的人。
她不过是这顽局之中的一颗棋子,还是甘心为棋的那个。
袖中腕上朱线穿了两粒红豆,颜姬将手腕伸出,晃了晃线上红豆,嘴角挂笑,丝毫不觉得此时所受,是为苦。
第99章 将军之信:十
清晨日出, 薄薄一层浅光落在了窗台上,几滴寒露未消的雨水顺着青瓦屋檐落下。
秦鹿推开窗时, 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栀子香,朝街上左右探了两眼,便是早晨盘沙镇上也无人行走,都说人老起得早,小孩儿睡不着,可离战事越近的地方, 越是一片死寂。
穿好衣裳,秦鹿不打算再歇,昨夜睡得安稳, 夜里无风,除了那聂将军与燕京过来的人有些吵闹之外, 其余倒是自在。
才打开房门,秦鹿便见一楼堂内坐了许多人。
客栈本就不多大, 一个大堂八张桌子,坐满了六张, 二三十人穿着统一的服饰,都是官兵, 被人围在中央的,是个穿着官服的文人,还有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和年过半百的妇人。
秦鹿突然想起昨夜迷糊之际听见的交谈声,这女子好似是天赐王朝的皇帝送给聂将军的美人儿, 只是聂将军前段时间才死了个儿子,自然是无福消受,也无心思去碰。
秦鹿将门开了条小缝,并未出去,耳畔听着那几人的谈话。
年纪近四十的男人,是燕京户部侍郎,此番是奉命给北漠这边的军队送粮草的,虽说聂将军失了城池,可有那么多兵要吃饭,周围的田地都快吃荒了,燕京不派人送粮草,眼前这座城池恐怕都守不住。
户部侍郎派粮草之余,还替天赐的皇帝送了个女人给聂将军。
战争近半年,朝中已经有文臣对聂将军颇有微词,若非前段时间聂将军为国舍子,就凭他月前丢失的两座城池,也该受天赐王朝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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