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尽欢先前与她说得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喜欢上了贪贪的相貌,也非只想和贪贪**好,谁知道人还是敌不过岁月蹉跎,改了内心,觉得不得欢好一场,死了可惜。
“想好了?还是觉得任由他死了算了好吧。”梁妄单手撑着眉尾处,慵懒地笑着。
秦鹿瞥他一眼,怪梁妄拿自己打趣,他明知她的为人,若是换做了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为了美色付出代价就算了,可眼前之人是谢尽欢,即便他是普通人,恐怕也没多少年能活的了,秦鹿也不能轻易就将事情看淡放下的。
秦鹿道:“救,还是要救的,去北漠就去吧,反正我也没去过北漠,就当是去玩儿好了。”
“战争之地,尸横遍野,荒鬼无主,一如当年。”梁妄摇头,眸色沉了几分,房间这处霎时间静了下来,秦鹿微微皱眉,像是回想起了过去。
她想不论再过去多少年,关于西齐被北迹追打的那二十三年间,天下有多可怕,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谢尽欢又一道沉吟声打破了寂静,秦鹿回神,皱眉再朝他身上踢了一脚。
梁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长长地哎呀,道:“真是没办法,那便走吧,带你去北漠,吹风沙。”
让人将谢尽欢抬回了床上,秦鹿还得叮嘱伙计,谢尽欢这一直都在春梦中,时刻得替他降降温,注意现下天气还冷,发了汗不能叫他冻着,等天气热会儿了,也不能把他给捂着,总之麻烦得很。
梁妄背对着床榻方向,面前的杯子里正在燃烧几张符纸,黄符灰烟贴在杯沿,等符纸烧完,梁妄才浇了半杯水进去,符水逐渐凝固成了浆糊状,发着难闻的气息。
等秦鹿将该交代的都说给伙计听完了之后,再走到桌边时,那符灰与清水混合的浆糊已经被搓揉成药丸了。
梁妄捏着两根手指,凑到秦鹿的鼻下给她闻闻,秦鹿本来因为好奇凑过去闻,谁知道闻到了一股酸涩的腐朽气味,顿时皱眉五官都扭曲了,梁妄见她这模样反而笑,说:“爷都快恶心死了,你还嫌弃。”
“这是什么符?以前没见过。”秦鹿说完,又仔细闻了一下,发现里头不光有符纸,还加了一些别的东西进去,似乎是某些药材。
梁妄道:“抑制他现如今这老流鼻血的毛病的。”
梁妄说得委婉,不过秦鹿听明白了,谢尽欢沉睡在春梦里,自然满脑子都是一些男女之事,这种药丸酸臭,能解兴致,否则他就算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秦鹿与梁妄去一趟北漠再回来。
总共十二粒药丸,三日一粒,他们就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在药丸吃完内他们还不能找到天香花的话,谢尽欢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些负荷,很快就会死。
秦鹿将药丸给了伙计,便一刻也不停息,趁着现下天还没黑,打算与梁妄一同赶路了。
梁妄的身体还未好全,路走多了腿脚也不适应,秦鹿坐在马车外看见欢意茶楼的顶楼屋檐上落了几只肥胖的信鸽,忽而想起来自己先前给谢尽欢写的信。
信上她说等天气暖和一些了,就与梁妄一道过来,结果还是忍不住担忧对方,提前过来了。
如若不是秦鹿过来了见谢尽欢苍老了许多,又有些可怜,她也不会把贪贪交给谢尽欢,就更不会导致谢尽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秦鹿始终觉得,谢尽欢中了媚术半死不活的情况自己至少占了一半责任,本来若是她独自去北漠找天香花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从未见过天香花,怕找错了,反而耽误时间,只能委屈梁妄陪着同行,路上受些罪了。
出了卓城,明江分叉的河道边路,秦鹿驾着小马车见路边上长满了嫩绿色的小草,可见春日就算迟,也总算到了。
这个时候的雨量多,天灰蒙蒙的并不晴朗,万里薄云遮住了太阳,清凉的微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梁妄靠在车里打了个哈欠,将手边的大氅扔到了马车门前,秦鹿的背后被轻轻一砸,她回头看去,竹帘的一角露出了毛茸茸的大氅领子。
梁妄道:“披上。”
秦鹿笑弯了眼,将大氅披上了之后果然暖和了些,毛领上有些墨香味儿,这衣服就像是刚从梁妄身上脱下来似的,里侧还带着暖意,贴着她的前胸后背。
秦鹿一双手戴着厚厚的手套,马车的速度并不慢,索性路上无人也无车,走起来方便。
安静了片刻,秦鹿突然听见车里的梁妄道了句:“乘车得给钱,这点儿道理你都不懂吗?”
她不明所以,回头‘啊?’了一声,问道:“王爷你说什么?”
梁妄未开口,反倒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秦鹿耳后响起,紧接着咚咚两声,她将马车的速度放慢,便看见一个小孩儿趴在了马车顶上,风将他的双眼吹得眯起来,小孩儿还死死地抓着马车顶上被风吹起来的玉珠穗子,生怕被甩下去。
他道:“我有钱,我有五百两银票,等到了能换银钱的地方,我给你一百两就是了。”
秦鹿瞪大了眼睛,万分震惊:“你为何会在这儿?不对,你何时爬上去的?快下来!”
马车在河道边上停下,秦鹿站在了马车前段,高出小孩儿一截,她提着小孩儿的后领,对方还在挣扎:“我不走我不走,我就是想搭个顺风车也不行吗?我又不是不给钱!”
小孩儿手中抓着的玉珠穗子几乎都要断了,秦鹿扯了他后领几次都没将人扯下来,马车本来就不大,两人在车上如同打架,车身摇摇晃晃,坐在里头的梁妄被晃得分外不适,于是扬着声音道:“安分些!”
一瞬,秦鹿松了手,老老实实地站着,小孩儿也闭了嘴,缩着肩膀如同一只鹌鹑。
梁妄深吸一口气,见这两人条件反射统一听话,心想自己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为了不起争执,也省去麻烦,秦鹿让小孩儿从车顶上下来,许他坐在一旁,带他走一路。
马车继续朝北方走,一路无话,小马车上载着的三个,居然都不是同一类人。
小孩儿抱着膝盖靠在马车车门边,手上握着一截从车顶上无意扯下,挂着装饰用的玉珠穗子,一双眼睛明亮,睁大了朝前方看,偶尔才敢偷偷摸摸地向秦鹿瞧去。
秦鹿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无视了去,继续驾着车。
安静不过半个时辰,秦鹿便耐不住了,她瞥了小孩儿一眼,小孩儿靠在车门头,眼睛半睁着,一张脸有些白,小嘴微微撅起,下一刻便要睡过去了似的,秦鹿开口问他:“喂,你到哪儿下?”
这一问破了安静,小孩儿猛地睁开眼,如半梦半醒之间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四下寻找着什么,眼神慌乱无措了不过短短一瞬,在瞧见秦鹿时渐渐安稳下来。
他动了动嘴,小声反问:“姐姐你们去哪儿啊?”
秦鹿道:“怎么,我去哪儿,你就要跟去哪儿?”
小孩儿一瞬语塞,双手挽进袖子里,嘀咕了一声道:“等我要下车了,我会与你说的。”
“你若一直赖在我这马车上不走,我还得顾你一辈子呢?”秦鹿用马鞭手握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一下小孩儿的头顶,小孩儿没怒,反而睁圆了一双眼,古怪地看向她。
秦鹿也不管他怎么看自己,又问他:“你为何要跟着我的马车?不赶紧去找能送第三封信的人吗?”
“同类相吸,异类相斥。”小孩儿吸了吸被风吹得几乎要流鼻涕的鼻子道:“大多数的凡人只会吸引凡人,而鬼则会吸引鬼,妖就会吸引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小孩儿看向秦鹿道:“与凡人在一起,我能遇见的,大概率只能是凡人,但若不是与凡人在一起,我遇见其他人的可能就大得多了。便是我若在青楼里 ,碰见的不是涂脂抹粉的女人,就是脑满肥肠的恩客,我若在书舍里,遇见的不是志高难纾的秀才,便是习字学诗的学生。”
秦鹿听他这话,居然觉得颇有道理,不太自在地看向对方后,发现小孩对她笑了笑,他说:“你与道仙就不一样了,我敢说你们遇见的奇闻异事远远高出常人所遇,你们见过的妖魔鬼怪也远远多于常人所见,我若想送出第三封信,自然是跟着你们更方便一些。”
秦鹿握着马匹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收紧,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梁妄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小鬼的确很聪明。
一个不过七岁的小孩儿,便是死了之后一直在人间漂流着,也难得会懂这般道理。
她与梁妄的确时时会碰上一些古怪之事,他们能见鬼、捉鬼、遇妖、降妖,解决天地之间有乱道序之事,这一百多年来,秦鹿也遇到过几桩异类相恋的事。
且凡是此类事件,大多不是她与梁妄出去寻的,而是坐在家中,自然而然,事情就找上门了。
被这小孩儿一经解释,居然是这个道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万物相吸的道理,小孩儿比她懂。
秦鹿撇嘴,问他一句:“你这小鬼……叫什么名字呢?”
第96章 将军之信:七
突然被人问了名字, 小孩儿一瞬有些愣住,他那双眼睛倒映着秦鹿的脸, 未过许久,只是迟疑的时间有些长,他才说:“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秦鹿皱眉:“凡人生子,孩子降生之前就算没有正式的名字,也会给取个乳名,大多都是先有名字, 等顺利生出之后,再给个表字。”
如梁妄,在西齐的皇帝给他起名‘梁望’之前, 他爹娘也给他起过一个字叫‘瑞卿’,预示吉祥如意, 高官厚禄。
这时代又不似秦鹿出生的那个时候,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她爹娘大字不识家中米缸都见底了,才没给她起个名字, 都是学着小孩儿哭声,叫两句‘茵茵’, 秦鹿都不知道该如何写这个字。
小孩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挪开目光不再看秦鹿了,他道:“我就是没有。”
见小孩儿的态度,秦鹿才觉得奇怪。
是了,他就算是娘死了, 他爹应当还在世的,怎么会成了孤魂野鬼,流落在外?如若他爹知晓他必须得替人送完三封信才能投胎转世,依照父亲对待孩子的喜爱,多少会帮着些,至少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外寻出路。
小孩儿毕竟是他娘用内丹幻化而成,又是信之臣,有些妖力本事,也能叫人看见他的样貌,如若小孩儿贪恋亲情,再自私些,便以如今的相貌陪在父辈跟前养老也不成问题的。
说是鬼,其实若不戳穿,谁也看不出来。
他焦急忙慌地想投胎,莫非是他父亲那一家一个活人都没了?
如此猜测的可能倒是大一些,爹娘双亡,举目无亲,所以才想着投胎转世,一个人在时间流浪,太可怜孤独了些。
秦鹿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头顶,安慰似的揉乱了他一头发丝,带着点儿浅笑说:“我记得你想诓我,叫我当你娘时,不是说你叫‘景儿’?”
“那是我随口胡诌的名字,先前你瞧见的,那个被你从茶楼里踢出去的女人,她当了我上一个娘,她在青楼里的称为便是锦娘子,我套用过来罢了。”小孩儿撇嘴,又似想到了什么道:“她救人时摆出菩萨心肠,实则不是个好人。”
小孩儿还记得,他其实多少有些骗那女人的意思,假装自己病重,迷糊之际一直在喊娘亲,那女人见他一个人躺在秋末的寒风天里可怜,便将他捡了回去。
照顾小孩儿吃喝,嘴里还叨念着:“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这般可怜?好孩子别怕,娘在这儿呢!”
便是这一应,小孩儿假装的病就渐渐好了,结果那女人却是看中了小孩儿的相貌,一个七岁的孩子,长得精致犹如陶瓷娃娃,再一经打扮,学两句好听的话,专门在青楼里给人端茶送水,青楼的客人都多了。
锦娘子说,小孩儿不能多吃,容易发胖,一旦身子圆了,便显得笨重,不够如今可爱漂亮,所以她给小孩儿吃的东西很少。锦娘子还说,他的声音不够软糯,说话时要含着下巴,鼻音哼出来,有些人爱听。
那些有钱的妇人们最爱捧小孩儿的场,嘴里说着是将他当成自家孩子,实际上也干过几个不要脸的丑事,三十多四十的女人,也曾与一个十六左右的,青楼里养的俊俏男子于夜里欢好,还让小孩儿在旁边看着,说要教他以后成人。
想起那些,若他不是鬼,他都能吐出来!
若不是说欢意茶楼这里能遇见道仙,小孩儿不会在卓城的青楼里忍耐这么长时间,锦娘子干过许多龌龊事儿,原先是将他推给有钱人家的女人,后来便有男人来了,钱老板就是其中比较财大气粗的那个。
钱老板与锦娘子是旧相好,锦娘子那晚本费尽心机想讨钱老板欢心,谁知道小孩儿只是去端个茶,钱老板便看中了他。
越有钱的人,古怪癖好就越多,也不知得怎么折腾人心里才能爽快,小孩儿聪明,只被占了一点儿便宜,无非是被人摸了一下屁股,又亲了亲脸蛋,他哄钱老板说自己害怕,要有两日心里准备。
得不来的才是好玩意儿,钱老板有的是兴致陪。
第二日钱老板来,小孩儿故意将脸上蹭了点儿伤,到钱老板跟前哭,说是锦娘子对他不好,还说自己因为家中欠了锦娘子五百两才被锦娘子欺负,哄得钱老板拿钱给了他。
小孩儿得了银票,借着小解的理由,当夜就跑了。
这几个月在青楼里碰见的腌臜事儿,小孩儿心想自己若能识字,恐怕能写出一整本书来,那些低俗的,下三滥的勾当,恐怕以卓城人如今的嘴脸,人人都能咽下去,还觉得好看有趣。
燕京的大官说,是鬼就得有规矩,胡乱伤人是为恶,普通的鬼还有投胎转世的可能,若成了恶鬼,便要被打入无间地狱,或者灰飞烟灭,这辈子再无翻身机会了。
小孩儿心想,他也守着规矩呢,除了偶尔偷鸡摸狗地,撒谎一些无伤大雅的谎换得自己方便,或者欺负一下他看不惯的人之外,也不算干过坏事儿吧?
纷乱的思绪将他的脑子都绕着疼,小孩儿摇了摇头,伸手在路边的枯草堆里揪了一根干草上来,在手上摆弄着玩儿。
秦鹿见他沉默许久,又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她心里知道,这小孩儿满肚子都是坏水儿,别人轻易欺负不了他,可他就是摆出了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让人看得不忍心起来。
秦鹿道:“那你自己可有想过,给自己起个名字?”
“名字还能自己起的吗?”小孩儿朝秦鹿看去,眼中闪过些许惊讶:“名字不都是……爹娘给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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