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昨晚出去前和人打过招呼,不用担心大厨房那边突然要人,谢忘之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涮干净嘴里的青盐味儿。
刚吐掉最后一口水,楼寒月进了院子,谢忘之以为她是过来做午饭:“我昨儿没看,小厨房里不知道还剩什么。”
楼寒月一愣,过了会儿才说:“啊……哦。没事儿,我……我随便看看。”
“要是没什么东西了,去大厨房借个灶吧。”谢忘之揉揉眼睛,把盆里剩下的水泼了,“我也有点饿了……午膳吃什么呀?”
“……看着办吧。我记得还剩了点菜和鱼,要不我给你做个酸汤……”楼寒月含含糊糊的,转身要往小厨房走,“我去看……”
“等等。”谢忘之直觉不对,一把抓住楼寒月的手肘。
楼寒月一惊,肩背僵硬,转过头,看向谢忘之:“忘之……怎么了?”
她这人心大,少有这么含含糊糊的时候,谢忘之更觉得不对:“到底怎么了?”
“我能怎么?你别瞎想。”
“我才没瞎想呢,分明是你不对。”谢忘之松开手,直截了当,“你自己摸摸脸,眼睛还红着呢。”
其实这话是随口说的,为的就是诈楼寒月,谢忘之本以为楼寒月是遇上了什么委屈的事儿,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想到楼寒月一听她这么说,面上神色一变,眼睛居然真红了,两行眼泪直刷刷地淌下来。
“……到底怎么了?”谢忘之惊了,舔舔嘴唇,“你慢慢说,有什么事儿我们商量着,总能解决的。”
楼寒月却摇摇头,吸吸鼻子,嗓子发哑:“忘之,我和你说。雨盼……没了。”
第32章 倾诉
谢忘之手一抖, 空盆落地, 一声闷响。
“……什么呀,这还是正月里呢。”她心乱如麻,没敢看楼寒月, 借着捡水盆的动作, 屈膝蹲下去,低头看着盆儿,慢吞吞地说, “别乱说。”
“我没乱说。”楼寒月知道她是逃避,抬手擦擦眼泪,“是真的。含象殿那边来人说的, 贵妃娘娘还给了三十两银子, 算是体恤她在含象殿做过事。”
“……是吗。”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谢忘之再不信也得信了。好歹也同屋住了这么几年, 上回还拿首饰来托她换钱寄回家, 活生生的人, 转眼就只能从别人嘴里听见死讯,她一时缓不过来,眼前一阵发黑。
见这个样子, 楼寒月也看不清谢忘之的脸, 她自己也难受, 哪儿能说出话来, 胡乱抹了两把脸, 吸吸鼻子, 一言不发。
谢忘之蹲了一会儿,缓过那一阵,抱着盆站起来,睫毛发颤,嗓子都在抖:“那、那边有没有说,雨盼……她是怎么回事?”
“说了。”楼寒月懂她想问什么,点点头,“说是自尽,在自己房里上吊的。”
“……不可能。”
“什、什么?”
“……我说,不可能。”谢忘之吞咽一下,定定地看着楼寒月,“我上回见雨盼,她托我给家里寄钱,说她后边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不能让妹妹也进宫来做宫女。上回是过年时的事儿,才这么几天……她还怀着这样的念想,宫人又不许自戕,她胆儿小,怎么可能自尽?”
楼寒月一惊:“你的意思是……”
“我猜……”谢忘之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忘之……”
“要么是谁做了什么,把她逼到只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么……就是谁杀了她,借口说是自尽,粉饰太平罢了。”谢忘之咬牙,捡起来的盆往边上一放,直愣愣地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楼寒月赶紧拉住她。
“我去看看有没有法子去含象殿,我总得……”
“你去含象殿干什么?”楼寒月死死拽住谢忘之,语气都重起来,“萧贵妃是什么人?我们……真照你那么说,雨盼的事儿还没了呢,你去含象殿……”
到底是心有顾忌,她没能把“找死”两个字说出来,死死咬着牙,瞪着谢忘之。
谢忘之也不服输,试图把手臂抽出来:“哪怕雨盼真是一时想不开,我也得知道她为什么想不开。同屋住了这么久,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你别去。”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楼寒月也不信姚雨盼会自尽,她心里思绪万千,嘴却笨,说不出藏在心里的话,只能拽着谢忘之,木着眼神重复,“别去。忘之,听我一句……真别去。”
谢忘之没管她,使劲抽手。楼寒月拽着她的手肘,抓得紧紧的,骨节都泛起森然的青白色。
僵持一会儿,谢忘之铁了心要去,楼寒月反倒崩溃了,一甩她的手臂,声音里都拉出哭腔来:“那你去啊!你去能干什么,我们能干什么?!”
谢忘之一愣,看着楼寒月通红的眼睛,没能说出话来。
“……我也知道雨盼的事儿有蹊跷,可她是宫女,我们也是……她没法子,我们又能怎么样?”先前那一下吼的大声,楼寒月也知道自己过分,她嘴里发苦,眼眶却是酸的,眼前模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忘之,我们真的没办法。含象殿哪儿是那么好去的?雨盼已经没了,你再去……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让我怎么办?”
这话像是盆冷水,从头泼到脚,谢忘之一个激灵,忽然发觉楼寒月说得没错。
大明宫的名儿出自《诗经》,取的是光明的意思,建得华美明朗,可里边藏着太多的东西,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别说是宫女,哪怕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嫡女,一入宫门,真出了什么事,一具尸体回家,家里人哪个敢当面说句什么?
“……你说得对。”谢忘之轻轻地说,“我们确实什么都不能做。”
楼寒月颤着嗓子:“忘之,我刚才……”
“没事。”谢忘之明白她是想道歉,摇摇头,心里越发乱,“我这会儿也不舒服,刚才是我冲动,惹你伤心了。说来说去,我们确实没法子。”
她抹了把脸,没管空着的肚子,“我去外边逛逛,等会儿再去大厨房。”
楼寒月没拦,谢忘之闷头一路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胡乱绕了一阵,最后居然还是到了个僻静的墙角,紧挨着一簇枯干的灌木,正是曾经遇见过长生的地方。
都这时候了,谢忘之也没心思想长生,她贴着墙根,慢慢蹲下来。冬里没什么太阳,照到身上也不暖,过道里多风,反倒吹得她浑身发冷。
谢忘之呼出一口白汽,睫毛颤了颤,最终缓缓低头,把脸埋在了膝上。
埋了一阵,一只手按在她头上,极温柔地摸了摸,摸她头的人语气却很轻松,简直有几分玩笑的意思:“怎么,跑这儿来吹着冷风补觉?”
这声音耳熟得很,谢忘之一惊,顾不上脸上残存的泪痕,缓缓抬头。
少年的身影一寸寸倒映进她眼睛里,长生没再穿内侍的青,一身靛青色的冬衣,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身,长发倒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是披着,肩前垂着细细的几缕辫梢。他逆着光,谢忘之看不清长生的脸,只觉得他整个人拢在光里,一瞬间像是壁画上天降的神佛。
然而长生没神佛那么冷情,他直接在谢忘之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抹她的脸。
“哭什么?”这一句隐约有点嫌弃的意思,手上却是温柔的,指腹压在她脸上,缓缓用力,一点点抹去谢忘之眼下的泪痕,再开口时相当温柔,“谁惹你伤心了?”
人就是这么回事,没人问,或许憋憋就过去了,一有人问,所有的心思都兜不住。谢忘之鼻子一酸,眼泪又渗出来,她抽了口冷气,颤着嗓音:“长生……这地方真的会吃人。这回是雨盼……雨盼没了。”
长生听过谢忘之提同屋的人,大概能把姚雨盼和那个总有几分畏缩的小宫女联系起来,到底是见过几回,他没多少怜悯之心,但心也没那么硬,缓缓叹了口气。
“那哭会儿吧,我反正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单手搭在谢忘之肩上,整个人压过去,直接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另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哭吧。哭完再说。”
长这么大,结结实实抱过的人也没几个,谢忘之本能地一僵,片刻后却伸手环过长生的腰,尽可能抱回去。外边太冷了,寒风一阵阵地吹过去,长生的怀里却是暖的,领子上缀着淡淡的熏香。
谢忘之一阵心酸,嘴唇颤抖,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只能死死抱住少年,把脸埋在他胸口。她觉得自己心里结了块冰,让冷风吹着没事,一到长生怀里,那点东西就化了,变成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长生,长生……”谢忘之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好难过,我是真的难过……”
“我明白。”长生不介意让她在自己怀里多哭会儿,也不多说没用的话,“哭吧。就当我瞎了,看不见。”
谢忘之“嗯”了一声,埋得更深。
少年和女孩在墙根底下相拥,双方都蹲着,这姿势实在是难受,尤其是长生,浑身绷紧,和上刑也没什么两样。但谢忘之哭得难受,长生硬生生忍住腰背和腿上的异样,松松地搂着她,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耐心地等她哭完。
谢忘之哭了一阵,喉咙发哑,头也疼,吸吸鼻子,从长生怀里退出来:“……谢谢。我不该哭的。”
哭的时候抱得死紧,一哭完立马推开,长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作没良心,但撞上谢忘之通红的眼睛,他还能怎么办,只能活动活动僵硬的肩:“哭出来就好了。”
“……嗯。”
“别太难过。死者不能复生,哭也没什么用。”长生说,“宫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谢忘之应了一声,抹抹脸,小声地说:“可我总觉得,她是被人害的。”
“怎么说?”
谢忘之本来是随口一说,连楼寒月都不愿听,更不可能指望长生相信,他真把问题抛回来,谢忘之反倒愣了片刻,才磕磕巴巴地把先前和楼寒月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也不是不可能。”长生耐心听完,皱了皱眉,“我上回就说过,近来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别念着旁人,总是自己要紧。”
他想了想,“含象殿那边,我帮你打听,总能问出点什么的。”
“不行!”谢忘之急了,“你算在教坊,去那儿肯定也不方便,万一……万一……”
她没敢把那个“万一”说出来,长生却懂了。一个萧贵妃而已,就算是李承儆,他也没什么怕的,但他不好说出来,只能摸摸谢忘之的头:“我又不会自己去,托人问问而已。”
“……那若是问不出来,就算了。”谢忘之也不好硬拦着,点点头。
跑出来时间不短,又哭了这么一阵,心里压着的事情陡然松了一半,一直没管的胃终于能给反应,空得难受。
谢忘之摸摸肚子,刚想和长生说回去吃饭,掌心下的地方却不给面子,兀自蠕动,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在空旷的过道里格外明显。
第33章 胡饼
长生一愣, 诧异地看了谢忘之一眼。
被他这么一看, 原本是微烫的脸,整个全红了,风一吹, 脸上的热度格外明显。谢忘之又急又恼, 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没吃午膳。”
话音刚落,手还没从肚子上边移开,掌心下边又是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谢忘之傻了:“我……”
长生装作没听见, 抬手擦过鼻尖,借着这个动作,把笑强行吞回去, 含含糊糊的:“也没什么。哭这回事, 这么饿人么?”
谢忘之听出他声音里含着的一点笑意,整张脸通红, 憋了半天, 抿抿嘴唇, 惭愧地低下头:“……我是真饿了。”
“嗯。”长生应声,“你爱吃胡饼么?”
胡饼这玩意东西两市里支摊卖的不要太多,谢忘之吃过几回, 不觉得特别, 点点头:“还行。”
“那就好。”长生轻松地说, 在怀里摸了摸, 摸出个油纸包来, 整个递过去, “吃吧,我今早在东市买的。”
毕竟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又在怀里捂了那么久,胡饼用的油多,油渍渗在纸包上,肉香和面香混在一起,哪怕是冷的,都一下激起了谢忘之的馋虫。
“谢谢。”谢忘之吞咽一下,从长生手里接过纸包,小心地打开一个角,“你买这个,是带回宫吃吗?”
“差不多。”吃不吃就这么一回事,长生无所谓,故意逗她,在胸口拍了拍,“今日上值的守卫不好说话,我贴身塞着才带进宫。若是你刚才哭得再狠点,或许能直接当泡汤的面饼吃。”
谢忘之脸上刚退一点的热度又反上来,但刚才抱着长生一通哭,确实是她自己的锅,被她取笑也是活该。她憋了一会儿,没能说出话,干脆低头咬了一口胡饼。
胡饼讲究的是个刚出炉的脆,挨了这么长时间,外边焦脆的一层都被油浸软,咬起来反倒多了三分韧劲儿。这胡饼是肉馅的,里边的肉切得细碎,格外入味,面饼吸饱了肉汁,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溢着汁水的肉香。
谢忘之本就饿着,一个冷了的胡饼也觉得实属人间美味,顾不上在长生面前端着,连着几口,等压住胃里空落落的感觉,才蓦地想起是在个小郎君面前,就算四下无人,这么吃饭也显得无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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