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吩咐松青将卷轴仔细收起来, 又道:“可惜不能当面向公爷道谢,便还劳烦婆母代为转达吧,我很喜欢这贺词,回头还要装裱起来挂在书房的呢,还望公爷莫觉得委屈了这墨宝才好。”
封夫人含笑在她手上轻拍了下,“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忙着编撰书籍,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就出不来的人,公主可千万别多心他不疼爱后辈啊。”
合懿寻常时候只会缺心眼,哪里来的空余的心可以多,忙弯起嘴角点了点头。
一屋子三个女人,有些日子没看见自然有许多话说,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便消磨了大半光景。
临到正午时分,合懿有些坐不住了,不为别的,只是在嬿婉楼凉快惯了如今更畏热得很,便起身邀老太太与封夫人一同往嬿婉楼去,半路上正巧遇上了回来的封鞅。
他想是料到今日封府会来人,遂推了许多事务早早赶回了府中,陪着合懿、老太太和封夫人在嬿婉楼喝茶,在一边听她们闲话家常直聊到日暮时分,封夫人与老太太起身告辞,却不是回归兰阁。
“先前儿世卿的几个舅姑婶姨带了家中小辈来宁园玩儿,本来我正想着让世卿带公主抽空回去一趟呢,但眼下公主是双身子不便奔波劳累,他们听说了也让我给你们夫妻二人道喜。所以这会子府中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不能撂下,等送走了他们,我和你祖母再过来。”
所以这就是封家的可贵之处,封鞅身为太傅又娶了当朝长公主,家门显赫无人能及,但封府一干亲戚前来帝都竟连封鞅都未曾惊动过,若换做有意攀附者早该上公主府拜访走动了。
家风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送老太太和封夫人出府,合懿和封鞅站在府门前,眼看着马车行进街口拐角处瞧不见了,这才回身进去。
一转身,合懿没忍住,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封鞅瞧着好笑,“怎么,今儿累得很了?”
她盛了满眼的泪花儿侧过去冲他如实点头,很是埋怨他,“还不是都怪你害我昨儿晚上没睡好,中午又没得空小憩一会儿......”
合懿说着忽然心血来潮伸手抓住他胳膊,脚下停了步子不肯再挪一下,“夫君,我不想动了,你背背我......不然过段时间肚子大起来,你想背可都没有机会了。”
她话说得横,语气却软绵绵的,脸颊上映着斜阳的暖红色,浅褐色的瞳仁被光一照轻易变成了通透的琉璃质地,就那么仰着脸,堪堪望进他心里去。
封鞅自觉是被她拿住了七寸,不然她怎么会知道他对她哪个表情最受用,哪种语气最没法儿拒绝呢。
他嗒然一笑,为她赴汤蹈火都心甘情愿,拉着她到花坛边上,转过去把宽阔的后背递到她面前。她还是喜欢纵上来,兔子一样的习惯,但娇小的人如论如何都是灵巧的,伸出手臂环在他脖颈上,一低头飞快地在他耳廓亲了下。
封鞅诶了声,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人趴在背上是甜蜜的重量,嘴里却装模作样的嘱咐她别使坏。
有人昨晚上是如愿以偿睡到了床上,但怀里抱着朝思暮想的娇娇人儿,除了亲几口什么都不能做,委实煎熬了好一阵子,但能怎么样,当爹的还能和未出世的孩子计较不成,自个儿消停了吧,万当不起她再偶然间的一点火星子。
夏末的傍晚从来风情万种,无意的一阵风一缕暮光都如同美人的回眸一笑,两个人重叠的背影便就一步一步溶溶化在这千娇百媚的盛景中。
太上皇的寿辰早已下过旨意不让大操大办,临近日子了,皇帝下令休朝三日,一清早亲自带着皇后与荣王浩浩荡荡出了宫城。
皇帝不知道哪里来得兴致,先前派了人至公主府传话说要来,也没说来干什么,合懿只猜想是要接她一道走的吧……
车驾行过街口时果然声势浩大地停住,皇帝一撩袍子几步到了府门口,合懿和封鞅忙把人迎进去,话说了几句才听出来,竟是要在这儿用过早膳再行路的意思。
听着好笑,宫里御厨什么不会做,他偏说就想尝一口阿姐小厨房从前做的口味儿。
果真是脱掉那身龙袍出了深宫,话音儿都跳脱不少,教合懿三言两语听出了儿时的亲厚,别说一顿饭,就是把小厨房给他带回宫都没二话。
皇后已许久未曾与合懿碰过面了,上回合懿拂了她的面子她倒似乎也没往心里去,这次见了仍是热络亲切的叫“阿姐”。
合懿这边呢,那时候不应皇后的邀只不过是一视同仁的防患于未然,并不是对皇后有偏见,相反她还挺喜欢皇后的端庄大气,眼下人在自己府上必然没有怠慢的道理,伸手去携她的胳膊,妯娌两个一路谈笑着进了昭和殿,乳母便抱着玺儿在后头跟着。
四个人分在茶室南北两边的软榻上相对坐着,中间拢共三步的距离,但皇帝与封鞅一谈起来天高海阔的压根儿没有两个女人插嘴的余地。
合懿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歪着身子隔一方小木几与皇后闲聊,皇后的目光在她腹部扫了几个来回,嫣然一笑,回头招呼管延盛过来,从他手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一尺长锦盒放在木几上。
“那时候听闻阿姐的喜讯就想琢磨着该送什么贺礼好,思来想去挑了这个,我从前身子一直不利,家中母亲便派人自海外千辛万苦寻来了这药材,我服用一棵之后果然对身体大有益处,如今剩下这一棵便赠给阿姐,祝愿阿姐和这未出世的小侄子身体康泰。”
皇后送的东西不管什么由头不管送谁那基本都算赏赐,合懿不消打开来看,朝她道了谢便吩咐松青收下,“有劳云贞挂心了,你寻常也需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宫里人多事忙,别太累着自己,遇事儿也千万别给自己心里添堵。”
合懿说这话是意有所指,从门口一见时她便注意到了皇后眼圈下的青黑痕迹,想来皇后这段日子应该不好受吧!
宫中其他的女人哪一个都差不多,唯独瑜才人是皇帝的心头好,如今还偏偏就是这个瑜才人又怀了孩子,这比当初婉昭仪传出消息的时候都更会让皇后感到绝望和悲苦。
可是这沉珂无解,合懿现下方才庆幸皇帝只打算晋骞瑜为美人,若是真让骞瑜一步登天,皇后这厢恐怕就真的要疯了。
这么一想,合懿才觉得那时候说皇帝脑子不正常的话真是冤枉人了,人家明明正常的很,不正常的是她自己才对。
皇后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人儿,听了她的宽慰便点点头,抿唇笑了笑。
主子们在昭和殿谈笑风生,阖府的下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一个时辰,松青来传话请主子们过偏堂用膳。
跨进门槛往里头一瞧,合懿都微微讶然,堂中央一张五尺榆木锦心大长桌上,琳琅满目摆放了几十道珍馐,生生将计划中一顿简便早膳做出了大宴的隆重,倒是很符合皇帝驾临的派头。
皇帝边往里走边含笑摸了摸鼻梁,好整以暇地朝合懿望了一眼,“今日要多谢阿姐和世卿款待。”
只是菜品再多,人只有四个,又个个都是精雕细琢的胃,意思到了便放下筷著,清茶漱口金盆净手后再坐了会儿,便一道出府门坐上车驾往宜华山去了。
这段儿路程可一点儿也不近,合懿靠在封鞅身上直睡了一觉醒来也还没到,便趴在窗户边儿瞧沿路的风景。
算上四年前太后带她去郊外大营为初入军的琰铮送行那次,她这是第二次出帝都这么远,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想起来了便问封鞅,“你上次说要回冀州,定好什么时候了么?”
封鞅点头嗯了声,“暂定是十月中......”
他总能知道她问的每一字每一句隐含的意思,没等她再开口,又说:“但是你如今怀着孩子受不住沿途车马劳顿,不能跟我一起奔波,乖乖在家养着,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补给你,不仅冀州,沿途好玩儿的地方都带你去游个遍,嗯?”
就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合懿拖长音调噢了一声没再言语,噘着嘴对窗外吹气,要把扫兴的闷气全都吹到空中去。
车驾到宜华山脚下时已过酉时,行宫建在半山腰,南面建有平坦的车道直通往行宫前的开阔广场。待马车停稳,合懿方才下马车一抬眼便见右前方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个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琰铮与兮柔夫妻俩。
二人前来向帝后行过礼后,琰铮没再过来,遥遥朝封鞅欠身示意就算见过礼了,只兮柔上前两步微微福了福身,淡然如水的声音,“见过小姨、太傅。”
第55章 关山月
许久未见过兮柔了, 合懿都有些忘记了该怎么安然接受她的拜见, 一时怔怔站在原地没说出半个字来。
还是封鞅先颔首回礼, 环在合懿腰背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 提醒她从惶然中回过神来。
合懿在嘴角勾起些轻松的笑意说让兮柔别见外, 但没来得及再多言几句,兮柔已端然回身与琰铮前后相距半步之遥一同翩翩往宫门去了,娉婷轻移的背影在夕阳下染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隔绝了世间一切悲欢似得。
她浅浅低了下头,封鞅一看便知这是又受挫了, 他倒不急着一股脑说安慰的话,却问她,“你刚才原本想同端王妃说什么?”
“嗯?”合懿脚下缓缓挪着步子,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闻言抬起头冲他无奈地苦笑了下,说忘了,“其实这会儿认真回头想想,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看来没开口也有没开口的好处。”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人,字典里没有越挫越勇这四个字, 打心眼儿里若觉得一件事情没有余地了, 就很容易放弃。
说好些是看得开,可以保护她少受点伤害,说得不好些,其实就是缺少了几分韧劲儿。
当然, 当初在追逐他这件事上算是破天荒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以至于封鞅到如今想起来,后悔是不消说的,更会觉得不可思议得很。
“那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开口了么?”他侧过脸目光静静流淌在她面上,有些鼓励的意味,“话合适不合适要说出来才知道的。”
合懿沉吟片刻,扬起脸蹙着眉问:“你是觉得我应该再找兮柔谈一次么?可她上次说不想再见我呀......世卿,还从来没有人直接对我说过那话,她是下了狠心吧!”
封鞅微挑了眉,抬手在她背心轻轻拍了拍,“最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见她,做人有时候要适当的自私一些,不要瞻前顾后。因为人都有情绪,一时之言并不能代表一辈子。”
封鞅说的话在合懿心里向来有十足的分量,如同在几近干涸的池塘中灌进去脉脉清泉,顷刻间就能带给她波澜壮阔的决心和勇气。
宜华山的行宫建得很有南方园林的雅致感,放弃了禁宫中耀眼夺目的朱墙琉璃瓦,改用丹青笔墨似得白墙绿瓦相配,高墙在行宫各处错落而置,分割出一方方精巧的庭院,草木花红缀映其间与小桥流水相伴。晚阳斜照,从青瓦落到脚下,一寸寸踩过去,渐渐入了画中深处。
直行到扇“关山月”圆门前,桐春姑姑站在廊下颔首静立着,见着来人面上挂起恭敬的笑意上前几步过来福了福身,见过礼后,直迎着入了身后的院子。
太上皇和太后颇有些闲情逸致,两个人在石桌两侧相对落座,中间一盘棋局黑白厮杀得难解难分,正是焦灼之际却戛然而止,太后随手将棋子扔回棋盅里,拍了拍手,“孩子们来了,不跟你耗时间了!”
皇帝还隔着一段路呢,听着话音儿朗朗接了句,“您这怕不是要输了吧,让我瞧瞧......”
说着话还没等看全,就被太后毫不留情呲哒了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歪头笑了下,没言语。这厢一行小辈恭恭敬敬行过礼,太上皇起身发话说是时辰不早了让众人挪到屋里去,进了里头依次落座,婢女奉上茶点,太后打眼儿一扫看见合懿了便招呼她到身边儿去,又问皇帝,“玺儿呢,今儿没一起带过来么?”
合懿先答话道:“带来了,只途中车马颠簸受了罪,路上一直哭个不停,刚下马车的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了,便让乳母先带去歇着了。”
太后噢了声,看向她,“你前些时候的书信我和你爹都收到了,说起来今儿你也奔波了一天,头一胎不能马虎,待会儿传个太医来给你稳稳脉。”
合懿应着声儿,又听太后对琰铮问起舒家大舅舅的近况,琰铮回说祖父一切都好等等,合懿静静坐在旁边听着,恍惚想起封鞅之前说她和琰铮兮柔或许还会有对坐一桌谈笑风生的时候,不由自主得又去看兮柔,心道:不知道这境况算不算呢?
屋子里坐的都不是外人,彼此放下身份其实也就是普通的一家人,说到底只是两个长辈和一群晚辈,不用像在外面人前那般拘着。
稍坐了会儿,话是永远说不完的,但是一盏茶眼瞧着要见底了。外头渐渐暗下来,太上皇便吩咐婢女领他们往各自下榻的院子去。
封鞅与合懿的下榻处是西边的“景盛阁”,合懿问了伺候的婢女,原来这儿与琰铮兮柔的“云中阁”之间相距不过三道墙并一方小园子。
她心里酝酿已久的一点勇气顿时汹涌起来,打定了主意待会儿让医师探看过脉象后便要去寻兮柔,谁成想脉象看完还没等她派人去邀兮柔出来,倒是有婢女先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此时正在旁边的园子里等她。
合懿霎时间踌躇满志,面露惊喜的看了封鞅一眼,“兮柔是不是也想主动来与我和解了?”
封鞅含笑冲她点了点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路过去实际没有几步路,合懿心中愉悦的很,步子也快,但越临到近了反而没来由的忐忑起来,简直和那时候偷偷跑去国学监见封鞅都有的一拼。
绕过最后一面白墙的阻隔,眼前豁然开朗,兮柔站在不远处的小桥上临风而立,面对着这边所以也一眼就看见了合懿,但她的表情被昏暗的暮色虚化成了模糊的虚像,并看不清楚,也就无从得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合懿轻咳了一声,缓步朝她走过去,临到近前时正想开口,却听兮柔嗓音疏离的先问了句,“不知小姨找我前来有何贵干?”
“不是你......”合懿突然间被她一句话问愣了神儿,好一会儿才恍然转过弯儿来,这背后怕是封鞅推波助澜的手笔了吧!
先派人去邀兮柔前来园中,若兮柔真的一点都不愿意和解,拒绝了,那合懿也就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回事,但若是来了,至少证明这场谈话有继续的余地,才有合懿现如今站着这儿的一番情形。
可以说,太傅大人为了保护她那一点儿禁不住受挫的性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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