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席面上行酒令,皇帝像故意整封鞅合懿夫妻俩似得,明知道合懿不会酒令,偏提议让一桌人都参加,以至于她输了的那份子全带累封鞅推杯换盏地饮了,踏出院子时他两颊像染了天边的晚霞,淡淡得一层彤云,从肌理中透出来一抹胭脂色,放在他脸上一点儿也不算失态,倒成就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好在他酒量不算差,大盏的佳酿喝下去,这会子连身上都闻着有些酒气了,脚下步子也还稳健如常,只是走一路都话少得很。
回到景盛阁,合懿扶他在软榻坐下,瞧他单手撑着额角拧着眉心回神儿的模样,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原来到底还是喝伤着了。
她一面吩咐松青派人去熬醒酒汤来,一面在旁边的桌子上先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世卿,你还好吧?”
封鞅倦倦地嗯了声,听她语气忧心的很,又补充句,“放心,我没事,喝了酒不都是这样么,你夫君又不是千杯不醉,休息会儿就好了。”
“那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合懿说着话,便放下茶水去搀他胳膊。
他其实就想坐着缓缓而已,真没那么严重,她这么一气儿殷勤起来倒让他弯起的嘴角颇有些无奈,拉着她的手止住,“我这一身酒气若在床上躺一会儿,只怕你今儿一晚上都要熏得睡不着了......别操心,去歇着吧!”
合懿怀着满腔热忱郑重说不行,“今儿你喝得大半的酒都该是我的份儿,看着你难受我心疼得很,哪能安心歇下……醒酒汤一时半会儿熬不好,我去教人备热水进来好不好,你去泡一泡,教水汽把酒气发散发散,一会儿就去床上躺着,你是我夫君,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
她疼起人来是不知道拐弯儿的,情话张口就来,偏就说得好像再正常不过。封鞅听得直想乐,心里其实也受用的很。
还记得从前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她说他只是舍不得她的喜欢不是舍不得她这个人,当时坚决的否认了,但现在想想前半句或许有些道理,被她爱着是件能让他觉得十足幸福的事,所以尝过了甜头之后就再忘不掉了,更觉得世上找不到别人能代替。
无论何种方式的独一无二,总之殊途同归就是她如今已经在他心里深深扎下根了,如果非要形容有多深,那大概就是若把她从心里挖出来,恐怕他不死也就只剩半条命了。
那厢松青传话说热水已备好,合懿执拗地非要扶着他进去,说浴室水气重,地也滑,“我担心你万一头晕眼花,脚底下一个不留神不小心摔倒,碰花了脸毁了容那可怎么好?”
封鞅一听较上劲了,“你就光看重我这张脸吗,那我以后要是老了,你岂不是要应了色衰爱弛这话?”
合懿撅着嘴找补说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是替婆母和公爷看顾你呢!”
她来给他解腰带,动作已经驾轻就熟了,然后是领上的盘扣,他有点高,合懿要踮着点脚才不那么费力,直到脱得只剩贴身的中衣了,他忍不住问,“你要一起么?”
合懿一边摇头一边去解他上衣腰侧的系带,“横竖你从前伺候过我那么多回,今儿换我伺候你一回,赶明儿我肚子起来了不方便行动的时候,且还有得你忙活呢。”
不一起?那就不能再留她在这里了,封鞅一霎觉得别扭的很,这头正想着推她出去,那头已经把手伸到下裳的裤带上了,他忙一把抓住,“我伺候你什么时候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用你投桃报李,出去歇着去,我自己来。”
合懿捏着裤带一头不撒手,美色当前梗着脖子耍赖,“我不管,你都占了我那么多便宜,也要让我平衡一回吧!何况......”
她忸怩了下,突然凑到他面前扑棱着睫毛眨巴了几下眼睛,抿嘴笑得装模作样,“今儿早上不是还让我碰了吗,这会儿怎么连看两眼都不让看了?”
封鞅脸上霎时间火辣辣烧起来,话说不出来只能仰天长叹束手就擒,靠在浴池边缘瞧着合懿往水里头撒花瓣,那么个姿态简直让他觉得自己个儿这时候就像粘板上的鱼肉,就等着她动手宰割了......
皇帝为太上皇的寿辰休朝了三日,朝中事务如山,到了日子就得按时赶回去,第二天一大早车驾便在行宫前的广场上等着了,一家子人一道用过早膳这才同太上皇和太后告别。
知远先前受琰铮之邀往端王府小住几日,也顺带好见见其他的军中同袍,知遥则向太后请了恩准要去公主府游玩一趟,等彻底收了心铆足了劲儿,再回来拜师学武。
车里坐了知遥,姑娘家之间有许多私房话要说,封鞅不便凑那个热闹去,瞧着天气晴好,阳光和煦细风不燥,便自选了一匹马独行,适逢前面侍卫通禀说是皇帝召见,便催马上前去了。
身边有知遥作陪,合懿也顾不上看风景了,从旁边的三层檀木小立柜中拿出些吃食,就着摇摇晃晃的路途打发打发时间。
车驾浩浩荡荡游下宜华山,不知又行了多久,只听得外头突然间一声巨响,随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塌下来。
合懿正狐疑地想去推窗户查看,外间顿时一阵哗然,松青的拍门声混着周遭的号令声一齐传进马车里,“护驾!有刺客,护驾!”
话音刚落,半开的车窗外一支冷箭破空而入,铮地一声钉在木质的车板上,紧随而来的便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和兵器碰撞的冰冷叮当声。
合懿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叫了声世卿,可却没有人能答复她,眼角瞥见知遥鲜红的衣角,两个人电光火石间不约而同向对方伸出手。
马车里不能再待了,虽说皇家车驾的马都是严格挑选的,可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再温驯的动物也难保不会受惊发疯,一旦控制不住,都不用刺客动手,马都能把人给害死!
合懿推开车门第一眼便见驾车的侍卫身上插着几根冷箭歪倒在车辕上,一时间魂儿都险些飞走了,腿上一边打颤一边急急忙忙地找刚才还在马车旁边的松青,幸好刚唤了两声就在车底下得到了回复。
周遭已有几十名侍卫围成一圈形成一道保护墙,外侧却不断有黑衣的刺客凑上来,浓厚的血腥味儿熏得人头昏脑涨。
合懿这会子已经抖得像筛糠,牙关磕得直作响还不忘前后去找封鞅的身影,但一眼望过去,两边都已经只剩乌压压的一片,潮水一般翻涌的黑衣看得人头皮直发麻。
知遥是见识过刀枪的,这时候才显出与其年龄不符地镇定,一手拿着长刀,一手抓着合懿,“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跟紧我!”
人太多了,该怎么过去!
封鞅这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一句话,一双舞文弄墨的手拿起刀来杀红了眼,明明方才上前的时候不过一夹马腹的功夫,这会子想回去却简直像道天堑,百十步路隔开了他与合懿,也或许隔出了生和死的距离,这须臾一点绝望的念头简直要把他逼到疯狂的边缘去。
第58章 安乐谣
外侧的黑衣人越涌越多, 几十个侍卫眼瞧着越来越少, 围成一圈的保护墙肉眼可见的在缩小, 连知遥的刀上都已经见了血光, 尸体流出的鲜血在脚下混杂着灰尘粘连在合懿的绣花鞋上, 她竭尽全力捂着嘴却捂不住身体里叫嚣着翻腾不止的恶寒。
随行的卫队在被突如其来的箭雨人潮短暂切割开后很快重整旗鼓,首当其冲便是要将断掉的长龙重新接应上,领头的侍卫毕竟身经百战, 寻见契机便立即护送合懿与知遥奋力突围。
合懿在仓惶中好歹找到一丝求生的本能,咬着牙弯腰从地上捡起把剑握在手里, 剑柄上不称手的刻纹却硌在手心让她几乎拿不稳。
直待垫后的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知遥也不得不身先士卒了,但她不敢在这时候放开合懿, 只得抓着合懿的手一边防守一边退,冷不防背后竟有冲破侍卫防护的漏网之鱼迅疾接近,挥舞的长剑凌空闪出一丝刺眼的寒芒,直击合懿而来。
“主子小心!”松青一颗心卡在嗓子眼声嘶力竭对着合懿喊了声,话音未落人已经犹如使命一般就朝她扑了过来。
合懿转过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脑子完全一片空白, 那剑上残存的血迹都能唤起她极大的疼痛感,仿佛自己已经受伤濒临死亡, 只是自保的本能促使她举起长剑对着前方, 眼睛瞪成铜铃却在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
万籁俱寂,嘈杂的四周突然成了静默的戏台,只有利刃刺破骨肉的声音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短暂的一声稍纵即逝, 若没有随之而来喷薄在脸上的温热血液,她可能会以为自己听错了。
合懿一下子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好疼,于是惶然低头寻找伤口的位置,想在死之前好歹做一回明白鬼,知道自己殒命的原因。
可目光在自己身上明确扫了一圈也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伤口,扑过来的松青正睁大眼睛跌坐在旁边的地上,也无事。
合懿沿着她的目光转过脸,冷不防对上一支近在咫尺的冷箭,箭尖毫不留情地在黑衣人的脖颈上刺了个对穿,几乎直直戳到合懿眼珠子前,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猩红。
“灵犀!”
封鞅在几十步之外的车辕上居高临下射出这一箭,委实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了,合懿在惊惶中抬眼朝他这边望过来,嘴唇开阖间在无声的叫着他的名字,血迹斑驳的一张脸映在他心上烧得火急火燎的疼。
他从车辕上下来,带着侍卫朝她那边一路杀过去接应,半分都不敢挪眼,生怕稍不注意她就被翻涌的人潮淹没了,几十步路每一步都行得度日如年。
这厢知遥拉着合懿跟在前方突围的侍卫身后,眼瞧着局势愈发艰难,前头终于被人从外侧撕开了一条口子,封鞅冲进来,惯于用剑的人慌乱中手里拿着不称手的长刀,银白的长衫上染了大片的鲜红,也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受伤了没有?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他扔了刀一把将合懿抱在怀里,她说不出来话,只能回应他控制不住的轻颤,封鞅顺着单薄的背心一下一下的拍,说让她别怕,他在这儿就没人能再伤害到她了。
他一路杀过来已打通了前方的道路,不多时,后面的知远救妹心切也已带人到了近前,封鞅派人前去接应,两相碰面里应外合,局势一瞬间反转。
知远仔细查看了知遥一番,确认安然无恙,一颗心才落了地,合懿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慌乱问他,“兮柔呢?兮柔她还好么?”
事发之时知远与琰铮骑马同行,并没有在兮柔车驾旁,确切情况他未曾亲眼所见自不好胡乱作保,只先摇头如实说不知,紧接着又补充道:“但琰铮已前去救人了,你先别担心。”
合懿心下稍安,又听他将知遥托付给封鞅照看,“琰铮在后头孤军奋战我亦放心不下,总要再回去接应他才行,还烦请太傅费心照看些小妹。”
封鞅自然应允,知遥却不愿意,一定要跟着哥哥一同回去救人,这关头知远也没法子非和她扭着来,三言两语说不通便由她去,想来她身手虽不算绝好,但跟在他身边总不至于会出事,跑一趟也就跑一趟了。
先前打头的一阵箭雨划伤了兮柔的右腿,她疼出一身冷汗,却不敢撩开裙角查看一下,好像看在眼里就会更疼似得。
外头的喊叫声愈加刺耳,传进马车里瞬间都能让人腿软,她不敢出去,瑟缩在马车一角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一眨眼的功夫都像是一辈子的那么长,每一刻都似乎在鬼门关徘徊,她想自己今天可能要死在这儿了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车辕突然沉沉一压,是有人来了,或许是刺客前来斩草除根的......
兮柔浑身猛然一惊,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拔起车壁上的利箭捏在手中,只等着车门打开便用尽全力刺上去,哪怕不能救自己一命,也至少也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在绝境中生出无尽的孤勇,门打开的那一刻便将手中利箭狠狠刺出去,身体甚至因用力过猛的惯性先前扑倒,承半跪的姿态担起孤注一掷的一击。
却不料来人只闪了下身子,便堪堪躲过去,随即在她来不及看清的间隙中一把捏着手腕将箭夺了下来,波澜不惊的声线响在她头顶上方,是她熟悉的嗓音,“是我。”
她低头艰难地回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几乎要瘫倒在琰铮面前,但幸好是没有,尊严不允许她再在他眼前脆弱,因为脆弱更像是一厢情愿的祈求,而她早就不屑于去祈求。
琰铮去抓她的胳膊把人扶起来,往出走的时候却冷不防听见她问:“灵犀已经没事了吗?”
如果不是灵犀已经脱离险境,他怎么会来救她?
他听得出她话里潜藏的意思,皱了眉一时没回应,脚下步子未停,站在车辕上未有言语,托着她的腰把人放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在她背后说了句:“她会没事的。”
是的,合懿不会有事的,封鞅会拼死护着她,知遥在陪着她,知远也已去了,皇帝也会第一时间派人前去救她,甚至连婢女松青都会保护她,那是个活在所有人手掌心的人,所有人里也包括他,可她的身边不缺他一个,哪怕没有他,她也一定会安然无恙。
琰铮拉起缰绳往前方看了一眼,知远与知遥等人前来接应的身影与这边就隔了两次冲锋的距离,他抽出马鞍边悬挂的长刀握在手中,吩咐四周的侍卫即刻突围,临催马前到底记得对身前的姑娘嘱咐了声:“闭上眼睛。”
黑衣刺客最初以出其不意偷袭而来的优势在卫队重整旗鼓的反击下很快逐渐消失殆尽,显了颓势,两方拼杀之下,周遭弥漫的血气越发浓重,冲进鼻腔中熏合懿几欲作呕,身体里不断翻涌的恶心折腾的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和沾染了鲜血的部分对比愈加鲜明。
封鞅见状不妙,顾不上先去与皇帝汇合,忙将她拦腰抱起,吩咐侍卫清扫出一条通道后,便带着她往旁边的浅林去,林子里树木葱郁,草木花香能淡化大半的血腥气。
地下有细细的溪流,他让松青打湿手帕过来,仔仔细细将她面上斑驳的血迹擦干净,伸手抚在她脸颊上,温声问:“现在好些了么?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合懿坐在树底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胃里舒服些了,不想教他担心,忙摇头说没事,“那你呢,你有没有受伤,阿玦和云贞还有玺儿,他们都怎么样了?”
她说着便凑上来拉他的胳膊,离得近些,细瞧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顿时鼻子一酸,瘪着嘴问他疼不疼,问完了又自言自语,“肯定疼得很......我要是能像知遥那样就好了,你就不用为了救我弄成这样子。”
这怕是合懿此生第一回 后悔自己小时候没听太后的话学身手,封鞅听着朝她一笑,“你就是有太后那样的身手,我也还是会着急来救你......别担心,皮外伤不碍事,过些时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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