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也换了一身衣服,一袭月白的锦袍上绣着浅浅的云纹,袖边与领口皆是同色系的束边,脚上一双黑色的皂靴,前脚沾着一点湿雨。一头浓而硬的黑发被发簪高高的束起,身形笔直有力,剑眉星目,看人的时候,仿佛里面有魔力。
新棠一时看得有点呆,两边婢女不知为何也没动。
太子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两人刚醒过来似的,捂着脸慌不择路的从侧边走了。
太子上前来,把立领上的缀的白狐往她脸上贴了贴,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不吝夸赞,“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极美。”
新棠看着两人这一身深得她心的“情侣装”,坦然接受了他的夸赞,笑得如同山间白雪般明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历尽千帆,不坠青云,殿下也是极美。”
说当朝太子极美的人,她应当算是头一份了。小小的皮一下,新棠很开心。
太子无奈的摇摇头,招手让人端来热好的鸡丝粥,“用些粥,吃饱了今日带你出去逛逛。”
第96章
今日的幽州城好像特别热闹, 街上的行人也比往日多了几倍, 新棠走在人群中被浩浩荡荡的人挤来挤去, 直觉最近逃难的人是不是又多了起来。直到她看见一个打扮落魄的青年男子, 婉拒路边小贩的大饼, 顺便救了一个欲持刀行凶的人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日这进城的人似乎有些不寻常。
太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不咸不淡道,“他比我好看?”
目睹太子在线傲娇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新棠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的思维,最近是越来越能发散了。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殿下,护送我来北境的那队镖局的人现在安置在何处?”
当日偶遇太子,事发也突然,竟然把他们忘在脑后了。
太子把她提起来站在一边,避免人流冲撞到她, 不以为意道,“人既然送到了, 自当是回去了。”这话听起来是没问题, 可人家一路也算是尽心尽力,并没有因为有王府的人在,就当甩手掌柜,她理当送一顿践行酒的。新棠叹气, “希望陈阿生靠谱一点儿,待人回京之后,帮我好好招待一翻。”
太子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字眼,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你和那个叫陈阿生的,倒是熟络。”
新棠笑嘻嘻的用头顶蹭一蹭他的下巴,“是挺熟的,毕竟一起给咱们英武的太子殿下做事呢。”
太子没崩住,嘴角勾了勾,把她发间晃来晃去的步摇往里扶了扶,而后又唬脸训她,“既然如此,你只需跟你主子熟便好。”
新棠只得对这位霸道的太子殿下俯首臣。
路过一个卖伞的小摊的时候,新棠看着那些精致的油纸伞挪不开眼睛,上前选了又选,终于挑中了一把银狐映雪式样的伞,这伞和今天他们两人的装扮很配。新棠把伞撑开,将伞柄塞进太子手里,要求道,“殿下,咱们换上这把吧。”
太子手里举的是一把黑色的纸伞,和他的人一样深沉,这把伞全撑在新棠上方,于他自己倒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挂件儿。换把伞不是什么大事,依着她便是,太子从善如流的付了银子,很快他便发现,这把伞较之前面那把大了一倍有余。
新棠掸了掸太子肩头的水珠,笑着挨着他的肩膀把自己湿漉漉的手塞进了他的大堂中,这种恬淡温馨的日子,美好的仿佛在梦中,即使是在前世,那个崇尚自由平等的国度,她也不曾遇到过像太子这样,把她放在手里一心一意疼宠的男人。
她得好好珍惜呀。
两人从将军府外出来,在雨中缓缓的漫着步,从城北走到城南,似要将这雾雨中的幽州城逛个遍。及至走到城门口,一股浓烈的肉香味传来。太子拉着她进了城门边儿上的一家店,因下着雨,店里的客人不是很多。两人在迎着城门口、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店小二粗狂的声音随后而至,“两位客官吃点啥?店里有上好的烤全羊,肉质鲜嫩,保准客官你吃了一次还惦记着第二次。”
北地人民风彪悍但热情好客,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听着让人心情都好了起来。新棠大手一挥,豪气的点了一只烤全羊。
店小二没吹牛,他家的烤全羊确实味道鲜美、香气十足,咬一口烤得金黄流油的羊肉,混着酥脆的表皮一起,好吃的连舌头都要掉了。太子娴熟的片着肉片,放在她面前的盘中,每当她吃完一片,才会去片下一片,新棠吃着热烘烘的羊肉,嘴角全是油。
她见太子片的肉全进了她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把刀换了过来,学着太子那样,一刀一刀的片给他吃。
这片肉讲究刀法,手法对了,片出来的肉才好吃,看着新棠大开大合的动作,太子眉头微动,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把她精心片下来的肉,缓慢而优雅的吃了个干净,末了,嘴角竟是一点油光也没有。
这行走的皇家礼仪,新棠佩服的五体投地,终于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约会中在对象面前毫无形象的羞赧,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太子拿了帕子伸过手来给她擦了擦嘴角,末了,见她摸着肚子,才温和问道,“吃饱了?”
新棠这会儿脑子迟钝的不想动,呆呆的点头。
太子今日出来本就是哄她开心的,扶临城里就想做的事,到了幽州终于得成所愿。她开心了,太子就开心了。
这店里人少,一是因为天气,二是因为这里价钱着实不便宜。店小二见这两人出手大方、气质不俗,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蹦,“夫人看着像是打南边来的,却一点没有南方女子的小家子气,豪爽大方、不拘小节,这烤羊肉啊,吃得就是一个爽快,夫人是个中行家......两位慢走,下次再来。”
新棠吃得撑了,走路都懒洋洋的,太子拉着她饭后消食,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饭后容易犯困,新棠闭着眼睛走在后面打瞌睡,冷不丁一滴雨水被风吹在了脸上,凉得她生生打个激灵,这下真清醒了。
很快,她想起一个被她忽略很久的问题。
黎新棠,书香世家的嫡出大小姐,会在吃烤全羊的时候,用手撕着羊腿,啃得津津有味、满嘴是油吗?
用脚趾想都知道,定然不会。黎家大小姐出生于扶临,从小在黎太傅的教导下成为了一名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她未曾涉足北境,对这里的民风一概不知,如何会做出她今天这般肆意的举动。
她自问其他的一言一行上的不同都能以家境陡变为由,可这十几年的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大家小姐的仪态不可能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也怪她,今日气氛太好,她得意忘形了。
连店小二都看得出来的与众不同,太子竟然面不改色的就帮她擦了嘴。
新棠突然间的僵硬,没有逃过太子的眼睛。他偏头注视她片刻,“可是身子不舒服?”
太子竟也未察觉到突兀,只是,他是真的未曾察觉,还是已洞悉但是没有拆穿呢?
新棠强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秘密到了现在已经如鲠在喉,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说永远会在她心里埋下一根刺,在某些时候,让她狠狠的疼一下。
一路上心里惴惴,将军府的瓦檐已遥遥在望。
“殿下。”
新棠挣脱太子的手,忽得停了下来。
太子看着见她站在雨中,皱了皱眉,把她拉回了伞下。
新棠看向太子的眼睛,漆黑瞳仁里倒映出来的自己,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仓皇。
太子在伞下静静的等着她开口,新棠却被他幽深的眼神看得差点落泪。
“殿下,我不是黎新棠。”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互倾心的呢,此刻的她很怕眼前的这一切随时变成镜中花、水中月,随着她这句话都瞬间成为不可复制的过去。
太子据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你想说什么?”
因为你不是黎家大小姐,所以你要再次离开我,去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吗?
那把油纸伞不知不觉倒在了水中,但没人去管它。太子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新棠闭着眼睛,听见自己说,“您不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会成为黎家大小姐吗?”
太子周身的气势有些慑人,新棠恍若见到了最初的那个,被囚禁在承安宫喜怒不定的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沉沉道,“你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我李怀执从来都知道我喜欢的女人是谁,我想要的枕边人是谁。”
他在雨中紧紧的抱住她,用了生平最无力的语气附在她耳边道,“我只要你好好的呆在我身边。”
雨幕刷过脸颊,新棠任眼泪肆意的流,抬手回抱住太子,不顾一切的亲了上去。
你是我在这个异世的归宿,除了你身边,我哪也不去。
......
第二天不知为何,太子没来找她,而新棠只呆在房里没出去,两人竟一天没打过照面,这在新棠来北境之后还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形。
她开始怀疑是自己理解错了太子的话。
晚上的时候,将军府院子里又小小的热闹了一会儿,新棠透过门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想必府里又来了什么贵客。呆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躺下,却有人突然间敲门。
新棠的心跳动了一下,疾步上去开门。门外的人夹杂着风雪一把扑向了她,紧抱着不撒手。
“新棠,你终于还是回来了,你是想我了是不是?”
长叶性子单纯,新棠走后经历的一系列事情,让她现在已然带上了哭腔。
新棠穿过她的肩膀看到了院子外面一幅蛮夷人打扮的应缓,应缓冲她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而后作了个揖,便带着人搬着行李往别的院子去了。
长叶半晌没听见新棠说话,不满的松开了她,正要耍脾气,却见她眼眶也红得像兔子一样,不由得又破涕为笑。
新棠拉着她坐了下来,捏了捏她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像个傻子。”
长叶吐了吐舌头,缠着她问了一大堆离开承安宫之后的事,最后两人一并躺在了床上,才拍了拍脑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下地从包袱里翻出一本书来,递给她,“喏,这是殿下让我给你的,说是你喜欢看的话本子,无聊的时候就看看解解闷儿,殿下也真是的,有我长叶在,哪还需要这话本子嘛。”
新棠接过来一看,是她最早从太子书房里偷出来藏在偏殿的那本《还魂录》,书页不知道被翻过多少次,已经起了毛边。
看来太子早就洞悉了她的身份,只是一直不问罢了,或许他们两人心中都有一份为彼此而掩藏的秘密,不是不说,只是因为深爱。
第97章
长叶来将军府的第一天, 北境的天空终于飘起了朵朵雪花, 不一会儿, 如柳絮一般, 飞飞扬扬, 染白了屋檐。将军府的下人送来了暖盆,长叶和新棠两人起初因为兴致玩了会儿雪之后,受不了那寒意, 冻得哆嗦的进了屋蹲在了暖盆前。
屋里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雪白的猫,慢吞吞的走过来卧倒在暖盆前不走了, 惬意的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新棠没赶它走,大概是外面太冷了,连猫都不愿意出去。可即使在这猫都不愿意动的天气里, 屋子外面还是人影重重,一上午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都没停过。
长叶去厨房要了栗子过来,围在暖盆边儿围了一圈,新棠靠坐在矮榻上,一人一猫已经占了暖盆的半壁江山。等长叶关好门坐下来, 新棠微微发怔的问道,“这几日将军府可是有大事发生?怎么听着外面倒比前几日还热闹些。”
一个栗子被火烤得列开了嘴, 长叶扒拉下来剥开了壳递给了新棠, 呼着被烫红的手道,“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日流民格外多,王将军把人引到府里来了, 说是过了这阵恶劣的天气,再让他们出城去再做打算。”
原来如此。王衍是难得一见的铁骨侠肠了,一方守将既为一方父母官,也难怪幽州在他的治下这么久也没被蛮夷人攻破。
“殿下和耿将军也在一处?”
“正是呢,连缓公公也忙得脚不沾地的,刚刚在廊下遇到我,说是两顿没吃上饭了,还从我手里拿走了一把栗子,也不知道这北境什么时候能太平。”
新棠也不知道,没法给她拍着胸脯说一个确切的答案,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尽点绵薄之力,帮着弄点吃的。
她起身穿好鞋,厚厚的戴上了帽子,只留了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在外面,拉着长叶道,“咱们去厨房看看。”
长叶舍不得刚刚烤好的栗子,屁股在板凳上磨呀磨的就是起不来,“厨房灶上都烧着热水蒸着馒头呢,现在都仅着那些刚进城的人,去了也没什么吃的。”
新棠伸手把那些栗子捧起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拍了拍手,干脆道,“这下好了,你可以边走边吃,不耽误。”
厨房里果真如长叶所说,几口大锅上面都架上了半人高的蒸笼,里面烟气缭绕,一笼屉一笼屉的白面馒头足足有碗口那么大,流水似的往外搬。案板前站了一圈的厨娘,手里不停的和着面,大冷天一个一个愣是干的满面通红,这哪像是给难民做吃的,说是养军队也差不多。
等等......养军队?
新棠看着轮班来抬馒头的侍卫,心里缓缓升起一个问号,她侧眼瞧长叶,却见她吃着香气四溢的板栗吃得不亦乐乎,想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脚步一转,新棠打算去前院看看。
长叶见她来了又走,忙不跌的跟上,“新棠,你要去哪儿?”
地上滑,新棠走得不快,她低头看路,边回道,“去看看府内的难民。”
难民有什么好看的,长叶觉得新棠和太子一样,都是爱操心的主,一个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出现过,另一个也迫不及待的要加入进去了。
将军府的前院是一个类似于一个练武场,地方十分宽广,一道前厅把前院和后院分开来,将军府的侍卫都住在前院的厢房里,后院住着婢女和女眷。
王衍的夫人为在婆母面前尽孝,一直没跟在丈夫跟前,只偶尔会花上小半个月时间,带着子女来小住。新棠现在住的那间,就是王夫人的屋子。
穿过前厅,前院里密密麻麻的人头和嘈杂的说话声一下子全涌入了脑海中,新棠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了人贩子集中地。脑子一晕,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要栽倒,长叶在旁边叫了一声,及时上前扶了她一把。
这一声女音成功让前院里的人安静了下来,原本大碗喝酒,大口啃馒头的人,不约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齐划一人扭头看了过来。男人堆里突然出现了个貌美白净的女子,这效果不亚于热油锅里溅了一滴冷水,空气中仿佛都有噼里啪啦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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