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炒韭菜之时,范积蕴也回来了,一进院子便道:“好香。”
“二兄回来了?”范溪回头朝他一笑,“快放下书筐,稍后便能用饭。”
范积蕴先凑过来望一眼,而后笑着去放书筐。
范溪眼见着炒好了韭菜,清水将冬瓜下锅,待冬瓜煮熟后便可以吃。
范远瞻拿了个干净的碗来,夹了大半碗韭菜放碗里,又夹了两筷子腊肉,拌匀后朝厅里喊一声,“积蕴。”
“嗯?就来。”范积蕴走出来,兄弟俩端着菜碗出门。
正走出来,院外有白发老叟远远路过,见了他们便笑道:“远瞻,你们家做了什么好东西,冲鼻子香啊。”
“招子爷。”范远瞻兄弟朝对面那人打招呼,走近了些说话,“我外祖母来家里做客,带了两刀腊肉来,家里便炒了点韭菜腊肉。”
招子爷笑:“这是你家溪娘的手艺罢?”
“嗯。”
招子爷竖起大拇指,“我听闻她在县城里卖炒田螺,你家溪娘有本事。”
范远瞻摇头轻叹,“若不是我娘生病,家里入不敷出,我家也不必做这生意。”
招子爷跟着叹了口气,又问:“你们这端着碗要到哪去?”
“家里炒了肉,请祖母尝尝。”
招子爷望他们一眼,感慨,“你们可真孝顺。”
范远瞻和范积蕴兄弟苦笑一声,招子爷见他们这样,也不好说什么了,与他们分别前还摇头叹息。
范远瞻兄弟本就打算让人瞧见他们端了肉过去,纵使没遇上招子爷,也得瞧一瞧能不能碰上别人。
遇见招子爷后,两人也不晃悠,直接朝他们祖母家去。
他们祖母家也在用饭。
一点大的小方桌上,上头就放着四盆绿油油的水煮菜。
范向天与范向云兄弟一瞧便不高兴了,一个两个把嘴巴撅起来,嘟囔,“怎么又吃这个?”
范远瞻祖母牛角娘独坐一条凳子,闻言瞧孙子们一眼。
范不难闷头吃饭,不理两儿子。
范向天深吸一口气,“不知谁家做菜,好香啊。”
范向云也道:“就我们家的菜难吃。”
桂娘瞪他一眼,小声道:“别人家的菜好吃,你吃别人家的菜去呗。”
牛角娘听着孙儿孙女们吵嘴,心里有些烦躁。
她不说话,儿媳妇萍娘用余光小心瞄她一眼,也不敢说话。
桂娘仔细闻闻,疑惑道:“闻这味道,莫不是大兄家传出的香味。”
两个小的深吸一口气,鼻头耸动,纷纷开口:
“我觉得就是大兄家做好吃的了。”
“对,就从他家传来!”
范不难皱眉,“嚷什么?”
一桌子人瞬时不敢说话。
牛角娘沉着脸,瘦削脸上两条法令纹深深浮起,愈显刻薄,“萍娘,家里还有刀腊肉,你明日炒了来。”
萍娘赶忙欠身应下,“哎。”
桂娘小声地火上浇油,“他家做了好吃的,怎么不孝敬祖母?”
牛角娘轻哼一声,双目冷冷,没说话。
范不难瞪女儿一眼,“胡说什么?”
桂娘霎时红了眼圈,噙着泪委屈地将脑袋埋下。
饭桌上,气氛又变得沉闷起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祖母,小叔?”
范不难:“进来。”
范远瞻与范积蕴刚进去,就见这家人正吃着饭。
兄弟俩立在门槛外,牛角娘看向他们,“你们来做什么?”
范积蕴温和地笑笑,“外祖母来我家做客时带了两刀腊肉,今日做了腊肉,特地过来孝敬祖母。”
范不难站起来招呼两位侄子,“你们吃饭未?在这里吃点?”
范远瞻道:“家里马上便吃。”
萍娘去灶下拿个干净的碗来,朝侄子们笑笑,而后接过他们手中的碗,将里头的腊肉倒到自家碗里,双手端着放到牛角娘面前。
她放菜时见碗里几片硕大的腊肉,情不自禁地咽咽口水。
牛角娘看都未看腊肉一眼,只嘲道:“你娘都病得要死,还吃肉?”
范远瞻和范积蕴都当没听到,接过碗,范远瞻点头道:“祖母,小叔,小婶,我们先回去了。”
牛角娘见他们这模样,气得胸脯起伏,一拍桌子怒骂:“竖子!”
范远瞻与范积蕴走远了,隐隐听到她在骂也不注意。
兄弟俩走回去。
范远瞻问弟弟:“明年考县试,保人可有人选?”
范积蕴点头,“夫子为我找了几名,待年下我去拜访。”
范远瞻心中一下有些沉,“走动的话,大致需要少银钱?”
县试时,报考人填写亲供,互结,具结,这笔银钱省不下。
范积蕴有些羞赧,“大抵要一二两银子,我这段日子多帮人抄些书便是。”
范远瞻望弟弟一眼,低声道:“过两日,我想上山一趟。”
范积蕴大惊,猛然回首望他哥,“大兄,你不是说过不再上山么?”
范远瞻生来力大,十二岁时便能举起百斤大石,十三岁跟猎户上山,学到一手好本事,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也正是十三那年,他在山上遇见老虎,力敌之下老虎逃窜,他险些被撕去半只手。
他血淋淋被抬回后,安娘子险些吓个魂飞魄散,待他上过药醒来,逼他发誓,这世都不上山。
范远瞻不惧虎狼,却不想娘亲担心,只能答应下来,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他偶尔会摸箭射雁,山倒真不曾上过。
兄弟俩对望,范远瞻轻声道:“没法子了,家里总要多攒几个银钱。”
范积蕴急了,鼻头冒出细汗,“再怎么攒钱也无需你用命去拼啊!”
范远瞻收回目光,望向远方,“不至于,刘猎户在山上纵横这么些年,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那是熟手!”
范远瞻淡淡道:“我亦是。”
“嗯?”范积蕴不明,“大兄你哪算得上熟手?”
“我前段日子便悄悄上过山了。”范远瞻回头朝他淡淡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家里前些日子哪来那么多银钱给娘看病吃药?”
两人沉默一会,范积蕴反对,“不成,大兄你不能拿命去拼。”
“我不拼谁拼?”范远瞻反问,“是让你不顾双目日日点灯抄书,还是让溪儿小小年纪没日没夜地炒田螺卖?”
范积蕴一下便沉默了。
范积蕴自个倒不觉得辛苦,就是心疼家中的小妹妹。
别家女娘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日闲余时候,还能与小姐妹一道榕树头翻花绳玩。她家溪娘却没日没夜地做活,捡菌子炒田螺照顾病人,别个二三十岁的女娘都做不来这些活计,他家溪娘却一手包了。
范远瞻见他神情,道:“我意已决,后日我便上山,你帮我遮掩一二,莫让溪儿与娘亲她们知晓。”
范积蕴想了很久,只能退一步,“你莫去深山。”
范远瞻笑笑,“我知,还要命呢。”
第10章 担当
田螺生意苦是苦了些,却比菌子好做。
这年头,除非厨娘厨子,不然每个传承,手艺都好不到哪去。
范溪炒田螺多少要些技艺,别个纵使想学,亦学不来。
作为县城中独一味小食,今日仍客似云来,范溪他们挑来的四五十斤田螺在晌午时分便全卖完了。
范溪将木桶铁锅等留在县里,让她大兄晚上归家之时背回去,她背个背筐,先行回家用午饭。
早上她两位兄长与她一道去摸了田螺回来,又千叮万嘱她一人千万不能独自下河摸田螺,范溪便打算下午将田螺尾部剪掉,再削点竹签子。
回到家,外祖母见她一头汗,接过她的箩筐后,不禁心疼道:“太阳那样大?你怎么也不带顶草帽?好歹遮一遮,瞧你,皮子都晒红了。”
范溪双手扇扇风,笑道:“早上走得急,忘拿了。”
“你啊。”外祖母点点她的额头,伸出粗糙的手点她额头,“快进去歇歇,我给你端粥饭来。”
“哎。”范溪应声后,先进内室看她娘。
安娘子正巧醒了,正倚在床头歇息,见女儿进来,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招招手,让女儿来身旁。
范溪大喜,“娘,您今日好些了?”
“好多了,睡得累了,便起来坐坐。”安娘子示意女儿到床头坐下,慈爱地用帕子擦擦她额头,“外头热罢?”
“还成,不算太热。”范溪亲亲热热地抱着她的手臂,小声道:“娘,我们今日赚了二百五十七个铜板。”
安娘子温和笑笑,“这么赚呐?”
“那可不?独家生意嘛。”范溪观她脸上还有一丝苍白,道:“娘,我们下午杀只鸡补补?”
“鸡便不杀了罢?”安娘子摸着女儿顺滑的头发,迟疑道:“家里的鸡要留着下蛋,今日家里忙累,你与你大兄二兄,还有你婆婆每日煮个鸡蛋补补,莫亏了身子。”
“再怎么也不差那几个几个鸡蛋。”范溪劝她道:“再说,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不是不怎么下蛋了么?就杀那只,我们日后再抓小鸡来重新养过。”
安娘子心疼女儿,顶不住她央求,松口道:“也好,那便杀那只鸡,等会你自个多喝两碗汤。瞧你这手腕,都快比竹竿还细了。”
范溪笑:“怎么会?上头还绷着皮肉呢。”
安娘子重病未愈,无甚精神,范溪陪她说了会话,让她躺下,自己出去用饭去了。
中午虽只煮了糙米杂粮饭,菜却有凉拌茄子与昨日剩下的炒腊肉。
范溪一眼望去便知道,这盘菜早上剩那么多,中午还剩那样多,她外婆一点都没动。
老人家慈祥地望着她吃,范溪从辣椒里头捡了块大的腊肉,举到外祖母嘴前,“婆婆,您吃一口。”
“我吃过了。”外祖母避开不愿吃,“你多吃两口,好生补一补。”
范溪坚持,“您吃过了也再尝一口,您若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外祖母无奈地笑笑,最终只好吃了那片大腊肉。
范溪这才自己用起饭来,她干了一上午活,早就饿得不成,现在终于能吃饭,她不禁快速咀嚼起来。
外祖母见她这样,什么都未说,只是帮她倒了一碗白水来。
范溪家原本和村里其他人一般,渴了便去水缸里舀一瓢水来喝,还是范溪觉醒前世记忆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坚持要将水烧开来喝,大伙才改。
用过饭,范溪问:“婆婆,家里可还有热水?”
“有,不多?你要洗澡么?我再去烧点。”
他们这里烧火一般打三个相连的灶,大灶用来炒菜,后头那个小一点的灶通常放口锅,烧大灶时余热会过去,刚好烧点水。最小的那口灶跟后灶并排,在小灶上烧火也能烧热后灶的水。
“嗯,洗个头。”范溪摸了把头发,嫌弃地皱皱鼻头,“都快馊了。”
“胡说,分明干净得很。”外祖母笑着摸了把她细软的发,“我再去给烧点,你先歇歇。”
泛起站起来,“我先舀点洗头,待会再洗澡。”
“我去给你舀去,你去拿衣服洗澡。”
外祖母去澡房提木桶出来,准备给她舀水。
范溪进屋去拿衣裳,她有几套衣裳,虽都是粗布衣裳,好歹有得替换。
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又拿了包无患子磨成的粉,然后去澡房里。
外祖母动作利落,她头还未洗完,老人家已将洗澡水给提回来了。
“可要婆婆帮你舀水冲头发?”
“不用,我自个来就成。婆婆,你快去躺着歇一歇,莫累着了。”
“这点活,哪累得着?”外祖母朝她慈爱地笑了下。
秋日阳光明朗,外头的日光自高高的窗子斜斜打进来,带来一小块光斑。
范溪此刻暗沉的肤色已完全看不清楚,只见她眉目分明,五官娇艳无匹,小小年纪,却已有几分倾城之色。
外祖母一生在乡下,无甚见识,心下却也不免暗暗心惊。
范溪未察觉出老人脸上的忧色,她一头一脸都是灰,好不容易把自己搓干净,浑身清爽地换了新衣服出来。
外祖母见她一张干净白嫩的小脸,如出水芙蓉般,肌肤几欲生出光晕,心里的忧虑浓厚了些。
范溪出来后,又去屋里拿一盒黄褐色的粉末出来,放一点到破碗里,和水调了,抹到脸上,几个呼吸时间,范溪又成了那个脸色黑黄的小丫头,除眼睛万分清澈分明外,再不见那份明丽。
外祖母见此情景,心里叹息一声,问:“你这粉末要抹到何时?”
“先抹着,反正不伤肌肤。”范溪毫不在意地一笑,“若何时不用抹,洗去便成。”
外祖母:“即便不能洗去,也少抹点,过两年你便该说亲了。”
“无碍,过两年再说。”范溪拿粗布帕子,站在阳光下擦头发。
她头发湿漉漉,披在脑后已快及腰。
与她同龄的许多女娘们待头发长得差不多时,便会拿剪下一段头发去县城中卖,若发质好,还能卖上几十文钱。
范溪倒从未卖过头发,她一想到原本长在自己脑袋上的头发有朝一日被做成假发髻戴在那些夫人小姐头上,身上便快起鸡皮疙瘩。
即便再穷,她也不愿卖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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