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只要有人提及《红楼梦》,他就会想到晴雯。
那个时候,不管孙晴雯对他耍什么样的小心机,全都是为了得到他而做出的努力,他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动容。男人都是这样想吧?他居然也不能免俗。
但是他们分手后,当初为着让他记住她名字的小心机,却成为他的负累,他可以从自己这里剥离有关孙晴雯这个人的一切,但不能抹杀经典名著《红楼梦》的存在。
只要有人提及《红楼梦》,他就会想到晴雯,接着想到这一段最后以失败画上句点的感情,令他不上不下的难受。
奇怪的是,在他离职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挺正常的,不需要安慰,也不认为这个敏感时期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给自己找骂,他的下属依旧前赴后继地,不分深夜、周末的搅扰他。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借酒浇愁,也不想马上找个人填补空虚,没有强颜欢笑,也没有颓废度日。后来,到了意大利,更没有人看出他刚刚结束一段长达四年的感情。
唯有今日,董朔跟他说了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新的……还是算了,一个人挺好的。他可不想再让最亲密的人算计一次,要借着同事的身份/证,去睡床单上还有个烟头烫出的窟窿的钟点房了。
程继文按着原路返回酒店的途中,雨差不多停了。他把手放在裤兜里,盯着脚下因为雨水和路灯显得尤为亮滑的路面,谨慎而从容地走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也无用。
回到酒店套房,程继文脱下染上湿意的外套,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三十二分,不算太晚,所以他拨出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接通了,他说着,“妈,明晚我回家吃饭……”
程继文的母亲居住在静安区的一幢洋房别墅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安保设施也是专门配置的,先进非常,车子一靠近别墅,里头的人通过摄像头看到是一辆劳斯莱斯,就为其打开院门。
别墅内部装潢没有让人耳目一新,也无可指摘,就是富贵人家的小情调。董朔轻车熟路地从门厅进来,就见程母与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孩,坐在一张长桌前做着美甲。
“阿朔来啦!”程母冲他笑着说。
每回见到程母,董朔总要在心里叨上一句:程继文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肯定是遗传他的母亲。
董朔亮出他的招牌笑容,“姐做指甲呢?真时尚!”
程母被他一声“姐”逗得合不拢嘴,抽出光疗机底下的手,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厨房摸点东西吃吃,我们晚点开饭,等等继文他爸。”
对着程母,董朔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进到厨房里,对着程继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惊惶,“你爸今晚要来啊?”
程继文正在清洗一只开膛破肚后的鸽子,准备煲汤用,抽空应他一声。
程家祖上发财发的早,程继文爷爷又是瞧准时机做起房地产生意,财富就这样累积下来,到程继文父亲这里,已是海市有名有姓的人家。程父膝下有二子一女,程继文是他的小儿子,却不是程父明媒正娶的妻子所生。
程母(程继文的生母)和程父的故事颇有些曲折,做小辈的不敢多问,只知道程母无奈成为程父的外室至今。
董朔年纪尚轻的时候,觉得程父的发妻怪大方的,她从程继文出生就知晓他的存在,却似乎连挣扎的时刻都没有,就接受了这个孩子,还让程继文逢年过节上家里坐坐,见见亲戚。不知道是那个年代的人,对“姨太太”这件事情看得很开,还是怎么地。
长大以后,董朔才知道,上家里坐坐,见见亲戚,是多么锐利的一把刀子啊!这是要让程继文从小就认清自己,不管程父如何重爱他,他始终是外室生的孩子。
因此,早慧的程继文锻炼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在程父的发妻面前,他是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到了程父面前,却将自己的恨意表露无遗。
那会儿还傻不愣登的董朔觉得他这样不好,哪个做儿子的,敢在家里对自己老子横眉竖眼,会被打残的。
可是,程继文不仅没有被打残,反而得到的更多。因为他恨程父的理由非常充分,所以程父对他更加愧疚,也更加疼爱。
不过,程继文知道自己过得太顺意,程父发妻心里就越不顺意,所以他一门心思要出国留学,不在父母膝下承欢,还要学艺术,学设计,学这些离程家的事业最远、最没有帮助的东西。
眼下确认了程父是要过来的,董朔就埋怨着,“你不早说。”与程母那种见人三分笑的脸不同,程父有一张严肃的面孔,加上程继文不喜欢他的父亲,间接影响到董朔也很是怵程父。
“怕什么,”程继文好笑地瞧他一眼,接着说,“他要是骂你,我就骂他。”
好久没有听到程继文这么孩子气的宣言,董朔也笑着揽过他的肩膀,“靠你罩我了!”
程继文把洗好的鸽子放在砧板上,又转身去洗手,一边说着,“昨晚我看到一个广告,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做了个社交软件?”
提到这个,董朔似有满肚子的抱怨,迫不及待地说,“那就是个赔钱货!当初我没看清楚,以为他们搞社交平台呢,还想着从前有陌x,现在有探x,我也出一个抢抢市场,大笔一挥就签了,等到上架了我再仔细一看,”董朔朝他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因为要说脏话,“他妈的,这要是能火,赚多少我捐多少,哪个山区困难我捐哪个!”
与程家那般树大根深的世家不同,董家是从董朔父亲这一代新富起来的,按老一辈人的说法就是暴发户。当今市面上的暴发户成千上万,暴的途径也是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子辈却不约而同地投身互联网事业。按董朔的话来说,就是为了摆脱“暴发户”的标签,让身价变得洋气起来。
“叫什么来着?”程继文一边调动自己的记忆,一边贪图捷径地问着他。
“你说那个app?与你、与我、与他?”董朔说着就记起来,“《与你》吧。”
程继文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双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轻点着屏幕说,“为了山区的孩子们,我先下一个。”
“得了吧,别的不说,你要是从这上面找到了女朋友,董琼得把我——”董朔将手掌横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往边上一拉,“咔!”
董琼是董朔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年纪比他整整小一轮还不止,算是他父亲老来得子,宠得不行,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呢,除了偷月摘星谁家都办不到的,还有一个,董琼得不到又念念不忘的,就是程继文。
此刻,程继文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没那个意思……”
“我懂我懂,那个臭丫头,从小谁都惯着她,所以她越是得不到,越不甘心,越要惦记,你以后躲着她点,委屈你了。”
董朔很清楚,程继文根本没有招惹他妹子,充其量念在他俩的兄弟情分上,把她当作妹妹来对待。
要怪就怪,程继文天生一副好相貌,曾经是个青葱少年的时候,就不缺女生的青睐,夏天收到冰镇汽水,冬天收到手打的围巾,但是那些围巾、手套,董朔从未见他拿出来戴过。对此,程继文说,最好的拒绝就是不要给人希望。
瞧瞧这话说的,如果他是女孩子,他也青睐这样的人。
董琼见到程继文的时候,是他从国外留学回来,浑身舒朗的自信和洋气,待人得体又温柔,让整天面对着学校里那些情商未开化的男孩的董琼目不转睛,从那一刻起,程继文就是她微博账号里最淋漓尽致的一笔,什么肉麻的形容词都往他身上套。
当年程继文和孙晴雯刚刚开始交往时,董朔都不敢告诉自己妹子,害怕她疯到首都拆散人家一对眷侣。纸包不住火,没两年,董琼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冷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整天后,开始追星了。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那天董朔住在父母家中,正吃着早餐,董琼突然尖叫起来,“啊——我房子塌了!”
董朔吓得抬头张望天花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从趴在餐桌上啜泣的董琼手中,拿来她的手机一看——原来是她追的那个男明星被狗仔曝光恋情了。
全家都知道她追的男明星,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董朔笑说,“你哥我这个年纪都换了三、四个对象了,多正常啊。”
董琼从座椅里跳起,抢回自己的手机,顺便拾起桌上的鸡蛋壳砸向他,“你闭嘴!”
董朔被砸得生气,故意刺她说,“有你这种刁蛮的粉丝,人家还不得找个温柔可爱的,压压惊!”
紧接着,他就挨了一顿捶打。
董琼眼睛红红地再瞧一眼手机,又伏到桌上嚷嚷着,“你还说不喜欢姐姐型的,周嘉树你这个大骗子!”
董朔见她是真的难过,于心不忍,脱口而出,“别鬼哭狼嚎的,告诉你个好消息,继文又单身了。”
下一刻,董琼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蓄着水的眼睛里已不见半点愤苦,反倒是亮着别样的光芒,董朔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董琼血满复活了。
第10章
那个让董琼重新振作的男人,刚刚看完《与你》app的开屏广告,他说,“广告拍得挺用心的?”
“用心又怎么样?赚钱,靠的是没有心。”短短几年,董朔在这方面已颇有见地。
程继文是为着逗他才下载的app,看完广告就将手机放回裤兜里,“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死,我觉着这个软件挺好的。”
“不可能的,有些事情,开局就注定结局了。”董朔不抱任何希望地说。想做一款社交软件,就必须做成流量、爆款,否则无法扩大用户基数,谈何社交?再看看他们公司做的这个软件,什么虚拟对象、恋爱测验,游戏不像游戏,社交不像社交,用户群体定位太小众,想做成爆款,基本没戏,如今也就是想想怎么多骗几个广告商,起码把本钱捞回来。
程继文不以为然地说,“那可不一定,当初我还以为自己能结婚呢?”
董朔一把搂住他,“哎,不要这样说,哥们心疼你,真的。”但是,人一旦可以拿起自己的痛点来开玩笑,就证明已经放下了。董朔还是挺为他高兴的。
“心疼我啊?”程继文瞧瞧他,再瞧瞧砧板,“把手洗了,把鸽子给我切了。”
董朔有点懵地“啊”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程继文已经要走出厨房,又回头叮嘱,“注意,大小要均匀。”
董朔抽出一把刀来,冲着他威胁道,“我切你吧!”
程继文笑着躲到外头去了。
董朔没有听程继文的,却很听程母的,他不见外地在厨房里啃了一只烤鸭腿,才走进客厅,只见程继文坐在沙发上,抬头问他,“切好了?”
董朔往他身旁一坐,“那当然。”当然是交给他家负责煮饭的阿姨了。
董朔瞄见程继文的手机屏幕里是新闻门户网,就说着,“还夸广告拍得用心,你不是照样没兴趣?”
“我……”程继文迟疑一刻,还是说出了真话,“确实不是很有兴趣,我对社交软件就是没有兴趣。”
“下都下了,”董朔从茶几上挑了个苹果,又摸到了水果刀,一边说着,“你玩玩,我还没试过……”
“你们公司出的软件,你当老板的,不自己试一试?”
董朔反问,“你会在意偷你钱包的小偷,长得标不标致吗?”
“会啊,”程继文故意说着,“我会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我们时尚圈的人都这样。”
董朔晃了晃手里的水果刀,“你不要惹我,我可有凶器在手!”
程母在那一头做着指甲,听着他们的动静,虽然听不真切,还是笑了,她说,“你俩小时候也是这样,两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头。”
程继文回答着母亲,“摆弄他公司新出的游戏。”只有说游戏,程母才不关心,如果是说社交软件,又得解释一番。
趁着程继文在回应程母时,董朔已经进行到了选择虚拟对象的性格标签这一步,最多选择五个,他忘记这是替程继文选择的,按照自己的取向飞快地点满五个,多多益善嘛。
程继文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正好看到董朔点击了“下一步”,却见画面跳回用户资料页,因为没有选择头像。
“还要头像……”董朔嘀咕一声,看着程继文下意识地点开手机相册,然而相册里一片空白。董朔马上说,“你现照一张。”
程继文让他怂恿地举起手机,非常随意地对着自己拍了一张。
董朔拉下他的手,瞧了一眼照片,哈哈笑说,“你人长得不赖,怎么照出来……”
程继文打断他,“行了,凑合吧。”
他们从小就爱相互逗弄,此刻董朔更是不依不饶地说,“重新照一张,照好看点儿!”
正给程母做指甲的小妹,带着南方某地的口音和几分紧张,开腔道,“这里光线太暗了,门口那里光线好,人照出来很漂亮的。”女孩子对自拍这件事情颇有研究,值得信赖。
为着面子问题(字面上和含义上的面子),程继文起身走到门厅,拍了几张照片回来,让董朔一次性挑个够。
“这张可以,这张帅。”董朔说着,就把他觉得满意的照片,换成程继文在《与你》的用户头像,再按顺序一步步操作下来,然后盯着手机屏幕。
程继文也是一起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它是……白屏了。也可以说是这个软件,死机了。
他们对视一眼,同一时间笑出声来。
董朔笑骂着,“妈的……”他怀疑自己被整个公司的人合伙骗钱了。
程继文一边笑着,一边慌忙示意他噤声,“嘘!”因为程母不允许有人在家里说脏话。
“太太,程先生来了。”随着家里阿姨来报信,客厅愉快的氛围戛然而止,只有程母脸上洋溢着欢喜。
董朔起身相迎,只见程父从门厅步履稳健走进来,他穿得并不考究,跟公园遛弯的老大爷没两样,但周身的气息是要威严许多。待程父走近些,就能发现他的两鬓明显生出很多白发,眼皮也有点往下垂。这些都是岁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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