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放心,本汗不会为难她的。今日太晚了些,你们就先在这王庭里住下,明日一早你便带她回府吧!”
薛可蕊瞠目结舌,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赤术,利用她,做出了今日这一个局,牵出萝卜带出泥,将他们一网打尽。
震怒已不足以表达薛可蕊心内的全部,她面色铁青,双唇止不住地哆嗦。
她知道,冯予完了。
脑中一股热血翻涌,她想也不想,憋住了那一口气,怒吼一声,抬起手来,十指成拳,恶狠狠地朝那赤术的面门扑而去……
而赤术明显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敏捷许多,不等薛可蕊那一声怒吼滚出口,赤术不过一个闪身,不等薛可蕊反应过来,便将她牢牢控制在了他的怀中,他将暴怒的薛可蕊夹鸡崽似的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果断地捂上了她的嘴。
他不由分说地将薛可蕊往人群的背后拖,把位置让给了迪烈,并他的士兵们,而他则夹着薛可蕊躲进了暗夜的深处。
薛可蕊拼命地挣扎,做着无谓的扑腾。她已被怒火烧昏了头,透过赤红的双眼,她看见冯予的两名僚属拔刀朝迪烈冲了过去。很明显,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两名士兵就像地里的白菜一般,瞬间就被迪烈的士兵们剿除。
冯予没有做任何反抗,他知道在目前的形势下,任何抵抗都是没有用的。他任由迪烈的士兵上前来,用粗粗的绳索将他反剪绑好。
迪烈没有说话,他背着手走到一直沉默的周采薇的身边。
那个就连静默都透出一股摄魄气势的女人仰头望着迪烈,薛可蕊看见她冲迪烈微笑,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只可惜隔太远,薛可蕊听不见……
周采薇熟捻地攀上迪烈的肩,主动献上她的香吻。迪烈也不推拒,他们二人便当着如此多兵士的面,当着赤术、薛可蕊,并被五花大绑的冯予的面,站在两具新鲜的死尸旁,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泪水模糊了薛可蕊的眼,那是被仇恨烤红的眼,被悔恨逼出的泪。在那一瞬间,薛可蕊无比痛恨自己的女儿身,痛恨自己的无能,她连累了冯予,不能手刃仇敌,无力回天……
迪烈被周采薇紧紧地抱在怀里,二人吻得浑然忘我,迪烈不满足于只攫取周采薇的红唇。他长得高,便只手将周采薇给举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只手伸到了周采薇的前襟,果断地一扯……
耳畔响起契丹兵们零落的压抑的奚笑声,有人开始高呼“可汗神勇”……
薛可蕊闭上了眼,她被赤术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禁锢在腋下,已激动到神魂颠倒。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对着眼前的任何场景,除了自喉间发出怪异的,怪兽般的嗝嗝声,什么事也做不了。
薛可蕊那迷乱的神志在看见娇喘中的周采薇自迪烈的腰间抽出了一把佩刀后,有了一瞬的断片。
她忘记了呼吸……
周采薇就那样高高举起了刀,只可惜,就像赤术说的那样,她们没有习过武,运刀的速度不够快。正像一只猪拱食着周采薇前胸的迪烈突然发作,他那忙碌不休的左手反手一捞。
尚未等薛可蕊看清楚,原本还在周采薇手上的佩刀不知怎的就到了迪烈的手上。
女子的娇喘声顿止。
不过一瞬的静默,便有喷天的血柱自周采薇的颈间迸发。
迪烈松开了手,周采薇像一只碎裂的布娃娃软绵绵地跌落在地……
薛可蕊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只刚被人抹了脖子的鸡,作出濒死的挣扎。赤术再不滞留,夹着薛可蕊干净利落地就往王庭的深处走。
这里不用再呆了,父汗既已经处理好,便不再需要他守着了。
赤术一边走,一边兀自摸着薛可蕊那沸乱如滚锅的脉搏。他有些担心她把孩子给折腾没了,这女人还怀着身孕,看了这些场面,会不会被吓出什么毛病?
因为担心,赤术有些心软了,待转出那片桦树林,感觉已经离迪烈他们很远了,赤术放开了薛可蕊的嘴。他温柔地将她横抱在怀里,看进她的眼。
“别怕,我的小娘子。本王说过要保护你,就一定能够护你周全,明天,本王就能带你回家了……”
……
赤术松开了薛可蕊的嘴,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听见预想中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嘶喊。
薛可蕊不再抗拒他的安排,也不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只一脸木然地抬头望天,原本清澈似水的一双妙目如泉眼,悄无声息地一味流泪。
如果让时光倒流,赤术还是会做如此选择,但是看见薛可蕊这样,赤术仍旧觉得心疼难忍。
他无比温柔地唤她:“薛可蕊……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赤术希望薛可蕊还能像从前那样疯狂地揪住他厮打、咒骂,哪怕诅咒他死也好。可是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她就像个木头人,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赤术抱着薛可蕊飞快地奔回了落英院,他将她放在炕头坐好,她便在炕头默默流泪。他唤婢女送来了洗漱用的水,他亲自替她洗漱,她也不拒绝,依旧沉默着任由泪水汹涌。
赤术无能为力了,他不知道女人的泪能有这么多,他不舍得再离开,便留了下来。他轻轻搂着她臃肿的腰腹,与她相拥而眠,在她耳旁细细宽慰,告诉她她得要考虑她自己的身体,不管怎样,你腹中的宝宝还指望着你呢!
一提到腹中的孩子,薛可蕊果然不再流泪。她默默地靠在赤术的胸膛上,安静又柔顺,这让赤术莫名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轻轻拍打着她柔美的香肩,“这就对了,跟着本王好好过,忘记过去,本王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的。”
薛可蕊没有回答,但是他却感觉到了那双柔软细嫩的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襟。
赤术唇角微扬,他缓缓闭上了眼,将怀里的她搂得更紧……
半夜里,赤术突然惊醒,他发现自己的怀中空空的,薛可蕊竟然消失不见。
不过,只那么一瞬,他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暗夜幽光中,在炕头的朝服架前,立了一个人。
赤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一颗心沉若死水。
他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的腰带与佩刀就挂在那朝服架上。
薛可蕊仅着轻薄的小衣立在朝服架前,她避过了那把冗长的佩刀,小心翼翼地寻到了他的腰带,她记得赤术的那把一掌长的匕首就在那腰带上挂着。
很快,她寻到了那把匕首,她将匕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拔掉刀鞘后,那幽冷的玄铁在暗夜里发出莹莹的寒光。
薛可蕊无比神圣地握着这柄刀,就像握紧了这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权杖,而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赤术,便是她待宰的羔羊。
她的心狂跳起来,握着刀柄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薛可蕊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轻轻走向那只熟睡的羔羊,每一步都好像走在高悬半空的丝绳上,颤颤巍巍,又惊心动魄。
就在她走近赤术身边高举起手中的刀时,她看见原本沉睡的赤术突然睁眼,他看见了近在咫尺拿刀的薛可蕊——
却只拿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赤术没有动作,他既不制止薛可蕊那挥刀的手,也没有躲闪的意图。
薛可蕊心中一跳,原以为自己会被他一掌拍死,没想到这怪人却失心疯一般任由她来杀。
既然他不动,薛可蕊一咬牙,决定继续。
高举的双手却因这意外略微一滞。
在刀锋落下的一瞬间,薛可蕊看见赤术的嘴角噙着笑。不知是嘲弄,还是炫耀,总之赤术嘴角挂着的正是她最厌恶,却又最常看见的那种笑,是每一次都能将薛可蕊给气得哇呀呀一阵乱叫的那种笑……
扑哧一声,耳畔传来刀锋入肉的闷响,就像拿刀切案板上新洗净的大白菜一样,那感觉诡异,散发着让人神经错乱的惊悚。
薛可蕊松开了手,她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见赤术的左肩上插着那把匕首,鲜血汩汩自伤处流出。
赤术却跟没事儿人一样自炕上缓缓坐起,嘴角挂着那让薛可蕊生厌的笑,他望向炕头的薛可蕊轻轻地说:
“薛可蕊,还敢昧着良心说不爱我吗?”
第一五六章 疯子
赤术被刀扎得血流了半身, 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如此的没头没脑。
薛可蕊却听懂了。
她跌倒在炕头,浑身筛糠似的抖。
她望着赤术嘴角那嘲弄的笑不住地摇头:
疯子,这男人就是个疯子!
心底的恶魔早攫走了她的魂灵,她失了魂,心里空落落的。薛可蕊害怕极了,她抬起两只胳膊抱着头, 口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赤术光着脚跪到了她的面前,他任由自己的左肩上血流如注,伸长了胳膊将她搂进怀里试图安慰她, 却被薛可蕊尖叫着躲开。
薛可蕊情绪崩溃,她胡乱挥舞着双手,双目赤红,冲跪立在她面前试图向她靠近的赤术大喊:
“滚!给我滚开!疯子!疯子!你就是一个疯子!”
薛可蕊的尖叫声惊动了院子外的卫兵们, 他们冲进了上房, 看见鲜血流了半身的赤术, 和缩在墙角嗷嗷乱叫的薛可蕊。
赤术喝斥卫兵们要他们出去, 可这里是王庭, 他们是迪烈的士兵, 赤术指挥不动他们。
一个统领模样的人果断下令让他的手下带走赤术,八王殿下受伤了,得赶快找御医医治。
赤术被人拖着,依旧不肯走, 统领心到神知, 当即跪下冲赤术保证:“属下会照顾好小夫人的, 除了属下,不会有人知道今晚这落英院发生的一切。”
赤术点点头,不再挣扎。
赤术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薛可蕊将自己狠狠挤在粗粝的墙上,口里也停止了喊叫。她沉默着,浑身颤抖,无意识般死命拿手指往那砂石的墙上抠出一道道血痕。
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看这个令人作呕的人生——
赤术就那么躺着,任由她杀,她却偏了刀锋刺上了他的肩。
……
薛可蕊回到了八王府,她静静地呆在开满白梅的葛园哪儿也不去。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肚子越来越沉重,薛可蕊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常常睁着眼静静等天明。
冯驾说,他会在春天回来,可是春天已经到了,很明显——
他又食言了。
虽然知晓这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薛可蕊依然会为腹中的孩子再也看不见他的父亲感到悲哀。她不知道往后自己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对孩子介绍他的父亲,她没有脸见她自己的孩子,也不敢再见赤术。
薛可蕊很担心冯予,她想,冯予是契丹人的心腹大患,他或许早死了,契丹王好容易捉住了他,一定不会留着他与他一起探讨武力斗争的意义。
薛可蕊想知道冯予是不是死了,或是被葬在了哪里?这样她好判断是不是可以在元日那天向赤术讨个恩典,好出府去给自己的父母兄弟烧纸钱时,顺便给冯予也烧一把。
可是赤术受伤后似乎被什么人给绊住了,他再没有来葛园看过薛可蕊。
薛可蕊找不到人问,像与世隔绝的傻狍子被困在葛园不知天日。
直到腊月二十八,王府里的下人们开始忙碌着准备年节了,赤术终于来到了葛园。
刚进葛园,入目便是成片绽放得正欢的一丛丛白梅。
“这些白花可是小夫人叫你们种的?”赤术一边走一边冲身旁的婢女问话。
“是的,夫人在入王庭之前便叫奴婢们把院中的花草都捋过一遍,带色儿的都铲了,全种上了纯白的喜容菊和这白梅。”婢女低着头,回答得毕恭毕敬。
赤术无语,他想起她刚入八王府时说过的那番关于流传在汉人风俗中白花的论调。
他无奈地摇摇头,暗道这白花终究还是不吉利,傻女子忘记了她自己住这葛园的时间分明比他多多了,如此下得了狠手诅咒自己的人,倒真是不多见了……
“你一会替我转告管家,今晚便差人来把这院里的花草都给本王清理清理,白色儿的都挖了,统统给本王换上红色儿的。”
赤术一边走一边干净果决地吩咐着,换得那婢女一脸惶恐地应承。她不知道今天这些白花怎么惹到了王爷,从前他不是也挺爱白色儿的花吗?屋角那丛喜容菊还是王爷自己亲口叫留的呢……
可是如今赤术变了,他最讨厌白色儿的花了,他不喜欢那惨白惨白的颜色,就像他小娘子的心,惨淡又冷漠。他还是更喜欢在灵钟寺见过的那个会生气、会嗔笑的汉人世子嫔。
赤术自己推开上房的门走了进去,把正呆坐在窗边的薛可蕊给吓了一大跳。她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薛可蕊想,如果赤术再不来,她或许就要丧失说话的能力了。
赤术没来的时候,薛可蕊想他来,好向他打听冯予的消息,可是待他真的来了,看见那张让她畏惧又嫌恶的脸,她又不想理他了。
赤术的左胳膊还是不大能动弹,木木地垂在身侧。薛可蕊沉默着瞟了一眼他的左肩,便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白梅再不看他。
赤术也不生气,他笑眯眯地来到她身边,拿自己还活泛的右手拉住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坐下:
“小娘子近日可好,本王瞧着你这肚子好似又大了些……”
说着他低下头,一脸惊异地望着薛可蕊那声势浩大的腹部。
“这可是本王的第一个儿子呢……”
他无比虔诚地抚上那高高的隆起:“儿子你可别再长了,你已经长得够大了,没得往后还会给你娘增加痛苦……”
薛可蕊本不想理他,正扭头盯着那白梅发怔,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赤术不解,“小娘子笑什么,本王说得可是不对?”
“你又看不见,怎知道是儿子。”薛可蕊捂着嘴儿笑话他。
赤术摆摆手指,不以为然,“长这么大,还能不是儿子?若是姑娘家,怕不就是个傻大妞。”
赤术口里说着不靠谱的事,薛可蕊笑他傻,孕妇的肚子里可不只有孩子,汤汤水水的怕是比孩子占的地盘还要大,赤术这傻子竟会以为肚子大说明孩子也大,他不是大傻子,还能有谁是?
薛可蕊被赤术的傻话逗乐了,却没注意到这是二人自迪烈“诈死”事件后第一次语笑嫣然。
她只捧着自己的肚子笑得开怀,薛可蕊想,赤术没猜对,她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姑娘,因为冯驾说过,如果他春天没有回来,他便不能有儿子,她可不希望她的宝贝背着自己亲爹的诅咒过日子……
赤术也开心,他喜欢看薛可蕊笑,无拘是什么原因,哪怕是笑他傻,能让薛可蕊开心,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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