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薇端坐妆镜前,左左右右仔细看着镜中自己才浸泡过羊乳的脸,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可汗每日都会送来羊乳,本宫喝不惯,拿来敷脸倒是也不错。”
薛可蕊无语,只能颔首对周采薇那吹弹可破的皮肤表达一番赞扬。她为周采薇的铺张咂舌,她知道契丹人有饮用羊奶的习惯,会用羊奶煮茶,做吃食。可是许多穷人家却是靠贩卖羊奶维持生计的,许多穷人也都喝不上羊奶的。
这周采薇倒好,拿许多人都喝不上的羊奶来敷脸,真是暴殄天物!
周采薇神情淡然,她随口问薛可蕊:“今日是什么风把八王殿下的夫人给吹来了?”
薛可蕊彬彬有礼地答道:“奴婢是来感谢王妃娘娘的。”
说着,她自身后送过来一只锦盒,打开来,内里一只上好的老山参。主根粗短,呈横灵体,腿八字分开,五形全美。
“奴婢承蒙娘娘照顾,感激之前无以言表,今日特送来山参一只,聊表心意。”
薛可蕊眉眼低垂,态度甚是恭谨。她并不认为周采薇这样靠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值得她如此尊敬。而是她觉得目前在这王庭里,周采薇似乎发觉了自己的不妥,为了冯予,也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需要认真探一探这个古怪的女人。
周采薇笑,也不推辞,接过薛可蕊手中的山参便放到了身侧的茶几上。
“夫人近日来身体可还好?”周采薇浅笑吟吟。
“甚好,多亏了娘娘您的周全照顾。”薛可蕊敛腰。
“夫人您客气,这也是本宫应当做的。”
薛可蕊笑,“娘娘人美心善,也亏得有娘娘,不然奴婢哪能在落英院住得这般安生。”
听得此言,周采薇倒真的是展开了颜:“本宫也是瞧着夫人您辛苦,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个僻静的住处给夫人。之前还担心夫人你觉得简陋,如今听得夫人满意,本宫的心也就放下了。”
薛可蕊已经起了个头,周采薇却绝口不提那晚的事件,这让薛可蕊的心愈发沉到了谷底——
她怕是知道了点什么?
一想到冯予的行踪极有可能泄露,薛可蕊的心里愈发惶恐不安,正兀自忐忑间,却听得周采薇状似无意般将话锋一转:
“不知夫人可有吃酥炸蚕豆的习惯?”
薛可蕊一愣,她不知道周采薇为何突然提起了吃食。可是她也不好多问,只得勉力压下心头的不安,颔首回应道:
“奴婢不爱,可奴婢的小弟甚是喜爱此物……”
薛可蕊垂首坐着,她想起薛战曾经怀揣一把炸蚕豆,一边走一边将那蚕豆高高抛向空中,自己再张嘴接住的模样,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许是脸上哀戚之色太过明显,薛可蕊听见周采薇的声音传来:“既然来了八王爷身边就别再想过去的事了,安心伺候好王爷才是正理。”
薛可蕊抬眼,看见周采薇指尖轻轻点,眉眼淡淡。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曾在冯府文草园见过的,替周采薇打鼓的老阿公。她忍不住张口问道:
“那王阿公……”
“他死了。”
周采薇回答得干净利落,她面无表情地果断地结束了关于王阿公的话题,也不再多说。她似乎不满意薛可蕊将话题调开,继续契而不舍地要将话头引回那吃食去:
“本宫酷爱吃蚕豆,只可惜可汗不喜。岂止不喜,可汗那是憎恶!长久吃不得蚕豆,如今本宫做梦都是吃蚕豆。实在思念得紧,想请问夫人,能否给本宫弄一点蚕豆进王庭……”
周采薇压低了声音,侧着身子凑向薛可蕊,将她上半身全压在支楞桌边的左手肘上。她的眼底闪着沉沉的光,这让薛可蕊无端觉得这蚕豆就是天底下最稀有的一种宝物。
薛可蕊很惊讶,堂堂契丹可汗的宠妃,竟然需要向她请托偷带物件,关键这物件不过几文钱一两的蚕豆。这可真是一件稀罕事!
薛可蕊直觉有诈,张口就想拒绝,周采薇却不容她开口,她示意薛可蕊靠近,自己则用了更低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冲她继续安排:
“本宫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替本宫带一包蚕豆粉。记住是蚕豆粉,若买了蚕豆,切记打磨成粉后再带入宫中。下个月的今天,本宫去落英院寻你。”
周采薇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薛可蕊惊呆了。她同周采薇一样,都困囿在这王庭,她周采薇都弄不到都蚕豆粉,凭什么薛可蕊就一定能弄来?
薛可蕊张大了嘴,瞪圆眼睛望着周采薇再也说不出话来。周采薇不问薛可蕊找谁,怎么弄到蚕豆粉,便如此同她安排,摆明了就是知道她薛可蕊有暗线!
如此扯破了面具,薛可蕊倒放下心来,她挺直了腰板望向眼前的周采薇,冷冷道:“既然王庭内不允许有蚕豆,娘娘为何偏就要吃此物?”
周采薇沉默,看进薛可蕊的眼睛,愈发冷冽:
“可汗吃不得蚕豆,若王庭内有蚕豆出现,斩。”
薛可蕊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却被周采薇一把捉住了手腕,她那压低了的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与警告。
“如若你想告密,我就揭发你藏匿刺客,要死大家一起死。所以了,为了咱们都能活命,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为好。”
……
薛可蕊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落英院,心头滔天的巨浪已将她的神志震裂一地。
迪烈沾不得蚕豆,吃一点,很快就会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一次迪烈不小心吃到了含蚕豆的饼,连眼珠都变得蜡黄,那一次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迪烈便严令禁止王庭任何角落出现任何含有蚕豆成分的食品,物品,发现一个杀一个,就连住处也得要焚烧掉。
周采薇问薛可蕊要蚕豆,并以冯予为要挟,摆明了是想要那迪烈的命。显见得为了一包蚕豆粉,周采薇应是密谋已久了……
薛可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至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周采薇与迪烈之间是否有什么问题,但是她知道,如若有人能给她带一包能杀死赤术的药,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就去杀死那个男人的。
眼底涩涩的,喉间是无法抚平的梗阻。薛可蕊只感觉到周身蓬勃的热血,她的心一直狂跳,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找到了她这斑驳人生,真正的意义……
薛可蕊默默地回到了上房,她遣开了伺候自己的婢女,关上了房门。
门背后,那只五彩斑斓的老鹰风筝,广翅大张,双目似刀。薛可蕊望着那双犀利的鹰眼,心中有沸腾的愉悦幽幽蒸腾,她的嘴角禁不住微扬——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一五三章 踏斗
这一次, 周采薇“体贴”地,亲自送来了一套王庭内侍的服装及腰牌。她告诉薛可蕊,为方便行走后宫,穿内侍服比较好。
薛可蕊颔首,她默默地收下了这样一套制作精良的内侍服,不再多说话。
她不知道在周采薇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是周采薇那决绝的情绪与破釜沉舟的勇气,她感同身受。
薛可蕊并未透露冯予的信息,周采薇却准确地送来了一套男人的衣袍。薛可蕊展开来比划了一番, 觉得给冯予穿应是差不离的,愈发感叹起周采薇对男人的敏锐性来。
薛可蕊禁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能做沁芳楼头牌果真是有原因的,或许周采薇的鼻子与普通女人不同?
薛可蕊用同样的方法召来了冯予,把这套内侍服送给了冯予, 换得冯予一阵惊讶, 可劲赞叹薛可蕊好手段。
薛可蕊笑, 她哪能寻到这玩意?她趁机将周采薇的要求转告了冯予, 冯予自然一口应下, 他很高兴能够有人能主动刺杀迪烈, 不过他也提醒薛可蕊,投“毒”虽可行,但也得做好周全安排。
冯予告诉薛可蕊,他会去弄来蚕豆粉, 无须一个月, 五日便可, 五日后他会再回王庭给薛可蕊送来周采薇需要的蚕豆粉。
……
是夜,皓月当空,整个王庭都在寂寂夜幕中沉沉睡去。
落英院背后是一大块废弃的荷塘,因此处从前曾经是节度使府衙仓库所在地,所以屋舍都有些破旧,契丹人来了也抽不出足够的银钱来彻底修缮,便将此处给落下了,任由野草藤蔓占领了这里的屋舍与院落。
薛可蕊好容易偷偷从落英院溜了出来,按照周采薇说的法子避过了巡逻的守卫,独自一人行走在通往荷塘的小道上。
今晚是她与冯予约定的会面时间,今晚冯予会来,周采薇也会来。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便是荷塘旁那个废弃的小院。
薛可蕊才刚进小院,着一身内侍服的冯予便从一块破碎的帷幔后走了出来。
不多时,周采薇也来了,她穿了一身骑装,额角还挂着微微汗珠,显见得为了此次会面,她也费了不少力气。
冯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周采薇接过来打开看。借着微弱的月光,但见鼓囊囊一大包粉状物,入鼻一阵蚕豆清香。
周采薇颔首,显见得很满意。她万分珍重地把这一包蚕豆粉放入怀中,三个人再一起走到更加黑暗的帷幔背后,就这场特殊投“毒”行动的细节,开展更加详细的讨论。
周采薇告诉冯予,迪烈的膳食有专门的膳食司负责,严密管控提供给迪烈的全部食材。迪烈也甚是小心,从不吃非膳食司提供的任何食物,哪怕来她宫里也从不吃东西。
这蚕豆粉有一股浓郁的豆香味,拿来冲水显然不行,热水一冲,蚕豆味老远就闻到了,还是得弄进菜里才好。
周采薇话锋一转,她告诉冯予与薛可蕊,下月初五,迪烈会召集他八个儿子去王庭聚会,讨论今年春节庆典的诸项事宜。届时膳食司要置办一场宴席,工作强度增大,她也好插手一些。
冯予颔首,表示记下了,他一定会按时将人安插好,待时机一到,就立马出手,将薛可蕊与周采薇救出王庭。
因为按他们三人的约定,如若周采薇得手,迪烈定然会暴毙当场,就算不死也得残。届时契丹王庭必然大乱,契丹王的儿子们会为了他们父亲的暴毙忙乱不休,冯予并他的僚属们就能瞅准时机将薛可蕊与周采薇带走了。
待三个人讨论得差不多,冯予表示他得要走了,也劝周采薇和薛可蕊快些回去。
冯予要出王庭,这么深更半夜的,自然不能走宫门。他摸到了小院的后门,告诉薛可蕊他可以从王庭的北墙出,要薛可蕊与周采薇自己也小心一些。
三人一番道别,冯予四下里看了看,觉得周围并无异样,便冲两女子一个抱拳,自己则麻溜地闪身,没入了沉沉暗夜。
待冯予离开,周遭再度陷入一片静谧。薛可蕊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冲周采薇点点头,示意她们也该走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自小院的侧门出,穿过一片荒草地,往荷塘而去……
才刚走到荷塘的近前,在一片高大的桦树林旁,一直急匆匆走在前面的周采薇突然停住了脚。
薛可蕊心下疑惑,正要走上前去询问周采薇为何止步。话才刚到嘴边,便被她生生又重给咽了回去——
就在那片黑黝黝桦树林的边缘,立了一个人。
长辫的发,精健的腰,长腿阔臂。
薛可蕊忘记了呼吸,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脏猝停。
他是赤术。
周采薇立在当地,她静静地望着赤术,赤术也定定地看向她们。
薛可蕊自后绕出,她走上前,冲赤术低低一拜,“八王殿下……”
赤术一反常态,并不上前来拉着她,也不说话。
薛可蕊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赤术为何不呆在他的八王府,却出现在了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对赤术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她们。
就在薛可蕊低着头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赤术来到了她的身边,透过眼角的余光,薛可蕊惊讶地发现,赤术的手上倒提了一把刀,其上鲜血淋漓,正在往下滴着血珠。
而在赤术身后不远处的血泊里,横七竖八躺了几名王庭的巡逻兵,一动不动死得透彻。其中还有几人更是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心底咯噔一声,一个激灵,薛可蕊猛然回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满面愕然地抬起了头,望向近前的赤术。薛可蕊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王替你杀了他们。”
赤术右手提刀缓步而来,他低垂着眼,对着薛可蕊淡淡地说话。
“他们一路都跟着你,本王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你……”薛可蕊难以置信,她一直被笼罩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赤术闭了嘴,他柔软了眉眼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有脉脉温柔。
薛可蕊语迟,她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他们正在密谋怎样杀死他的爹,而他则立在这树林旁替他们放风……
二人对立良久,终于赤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他抬起自己空闲的左手摸摸薛可蕊微乱的发鬓,对薛可蕊浅浅地点头以示安慰,再转过身去走到周采薇的面前。
“他给了你什么,拿出来。”
赤术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似将一粒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薛可蕊心绪大震,她忙不迭奔至赤术身边,下意识就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拉至身后。
“你自己拿出来,若是被本王搜出来,就更不好看相了。”赤术不回头,依旧淡淡地冲周采薇说话。
周采薇兀自瞪着赤术,依旧沉默,也不动作。
一旁的薛可蕊忍不住了,她开口冲赤术低呼:“殿下!殿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娘娘来这小院的,与娘娘无关……”
“你闭嘴!”
赤术转过头,狠狠打断了薛可蕊的话。趁着月影清辉,赤术看见薛可蕊面上那无人色的凄惶。他又忍不住柔和了眉眼,大步回到薛可蕊的身边,柔声安慰道:
“你别怕,这儿没你什么事,有事也是我赤术的,与你无关。”
“不,不,殿下!”薛可蕊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赤术的胳膊。
“求求你放过娘娘,今晚的事真的与她无关……”
薛可蕊知道周采薇身上那包蚕豆粉若是被赤术搜出来,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所以她忙不迭把所有的事都揽到她自己身上,因为她看明白了,赤术可以容忍她,却不能容忍周采薇。
“这样的话,我劝你最好别说第二遍。”赤术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开口截住了薛可蕊的话,声音低沉又冷冽,有薛可蕊从没听过的呵斥之意。
薛可蕊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她看见赤术的脸上分明有勃勃怒意:
“本王说过,今晚这里的事,与你无关,你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养胎。待你顺利诞下孩儿,便安心替本王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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