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多又繁杂,薛可蕊孕后嗜睡,在一旁盯了一会儿便架不住累睡着了。待她次日醒来,便已找不见那纸鸢的踪影。
贴身伺候她的婢女是赤术送进宫的他府上的婢子,虽是为了薛可蕊的安全计,但薛可蕊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通过她身边这几名婢子的嘴,传入宫外赤术的耳朵。
所以,她不敢对这只纸鸢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只闷着头每天兀自到处转悠,以期哪一天自己能“偶然”得见这只纸鸢。
果然,这一天午后,薛可蕊“意外”地发现了被婢女们胡乱丢弃厢房墙角的这只纸鸢。
她很惊喜,枯坐了如此多日,竟然发现了一个新玩具!所以薛可蕊兴冲冲地拿起这只纸鸢寻到了落英院的掌事女官。
“萧女使。”薛可蕊满脸喜色,双眼亮晶晶的,一副期待的模样。
女使正在招呼王庭的宫人们往落英院的门廊屋檐挂灯笼,新年快到了,王庭需要挂灯笼装扮装扮,哪怕此处是临时王庭也不能例外。
“夫人有何事?”萧女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询问薛可蕊。
“我想玩这个。”薛可蕊眉梢眼角堆满了笑,自身后呼啦一声拿出那只画着老鹰的大纸鸢。
萧女使轻笑:“一只纸鸢而已,夫人想玩就玩吧!”
薛可蕊兴奋,正要转身离开,萧女使又开口提醒她:“夫人你有身孕,可别跑,要玩纸鸢你让宫人们放,你一旁看看便好。”
“好的!我知晓,谢谢女使提醒!”薛可蕊走得匆忙,她转身冲女使致谢,笑眼弯弯。
纸鸢很大,老鹰画得活灵活现,那鸣哨也响,在空中发出尖利的嘹响,老远都能听见。
薛可蕊立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仰着脸眯缝着眼极目看向天上的纸鸢。花园里,一名身量瘦小的小宫娥替她时不时或奔跑,或调整着手中的引线。
小宫娥尚未成年,玩起纸鸢来脸颊通红通红的,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夫人!纸鸢已经很高了,再放绳,怕是就要断了!夫人还要放吗?”
小宫娥跑得兴奋,一边唏呼唏呼吸着鼻涕,一边红着脸冲薛可蕊高喊。时值年尾,风是挺大,纸鸢好放,只可惜太冷,就这么在花园里吹一下,薛可蕊已经冻到手脚冰凉了。
身后传来贵婆子嗔怨的低呼:“嗨呀!我说夫人啊!从来都是开春儿才放纸鸢,哪见过寒冬腊月玩这玩意的?”
说话间,贵婆子迈开小碎步奔至薛可蕊身旁,她拿手摸摸薛可蕊那冰凉的手,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忙叫人回去取暖手炉。
贵婆子满脸堆笑冲薛可蕊讨好地说:“我说夫人啊!别看了,咱回去吧,该吃点心了,老奴给您预备好了蜜糖煎太例面。”
薛可蕊不想走,又再执拗了一会,终是随着贵婆子回了房。薛可蕊心下忐忑,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放这纸鸢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可是她知道,若是不放这纸鸢,自己这心里也会永难安生:
那纸鸢飞那么高,还带着响,冯予是定能看见了。只是自己住在这王庭,如此给他示意,会不会给冯予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
其实何止冯予能看见,王庭之外,远在半个凉州城外的赤术也看见了。
赤术正在清点要替薛可蕊送进王庭的衣衫鞋袜,对要送去薛可蕊手中的物件,赤术向来小心。他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眼下立储之事正值紧要关头,这些给孕妇用的东西,都得先经他过目。
“贺利,那呼哨声是什么东西?听着好似从城那边传来,传忒远,莫不是军哨响?”
赤术一边一件一件仔细翻看木箱里的绫罗绸缎,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身侧的护卫。
“回八王爷的话,那是自王庭里传来的,应是有人在玩纸鸢,那纸鸢是带响儿的,真是不多见。”回话的侍卫笑眼弯弯,显见得对那会发声的纸鸢也甚是感兴趣。
“……”
赤术挑眉,他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哦,是吗?”
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赤术直起了身,他一把扔开手里的裙衫,迈开大步朝门外走。
“走,带本王去瞧瞧。”
赤术一边走,一边低声唤那护卫带路。护卫贺利听言,禁不住一凛,忙不迭抬步赶紧追上赤术——
赤术的语气淡淡,可他听出来了:内里隐藏的怒意,却是明明白白。
贺利领着赤术往外走,他有些忐忑,如有芒刺在背。他不明白八王殿下怎么突然就生气了,莫不是自己的言行太过轻浮?
才刚走出门,迈进宽阔的院中央,赤术便看见高飞在天空的,鸣哨的那只纸鸢。虽然飞得高,其上描画的那只犀利的雄鹰,仍然依稀可辨。
“八王爷……”
看见赤术突然不走,只死死盯着那纸鸢不错眼。贺利迈步上前正想询问,这纸鸢可是有不妥?却被赤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贺利满怀疑惑地后退,立在赤术身后。他看见赤术皱紧了眉头,望着天上鸣哨的纸鸢若有所思……
第一五零章 择机
赤术亲自将他为薛可蕊准备的衣衫鞋袜给送进了宫, 他不要旁人插手送衣衫这样的活,一方面是为了薛可蕊的安全,另一方面嘛——
自然也是为了他自己能有机会看看她咯!
“小娘子可还住得习惯?”赤术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
“奴婢谢殿下关心,奴婢住这里甚好。”薛可蕊仰头望着他, 也是笑意盎然的。
赤术突然发现, 自打薛可蕊住进这偏僻的落英院开始,她就会冲他笑盈盈地示好, 还会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心底有什么被打翻了, 苦涩涩的, 旋即一股怒火缓缓升起……
赤术扯开嘴冲她一笑:“小娘子平日都做些什么?”
“唔……也无甚好做的。无非就是吃吃睡睡,绣绣花什么的。”
“可曾想过本王?”
“……”
薛可蕊顿住了, 她倒是真的低头想了想, 再郑重其事地告诉赤术:
“有时候会想你。”
“想我作甚?”赤术兴味盎然。
薛可蕊有时候会想,冯予能不能救她脱离这苦海, 是赤术厉害, 还是冯予厉害?
所以这也是想了。
当然她自不会这样回答他。薛可蕊看着他的眼,缓缓地说:
“可蕊会想, 八王殿下文武双全, 照顾可蕊周到如斯, 可蕊真的很感激。”
薛可蕊并没有在敷衍他,她对赤术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 可是对赤术的感激也是实打实的。如果冯予能带她离开, 她希望赤术能很快把她忘了。
赤术挑眉, 似乎发现了一件很搞笑的事,他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只是感激本王的照顾?”
他摇摇头,扯着薛可蕊的手,将她轻轻拉入自己的怀中,他只手虚虚拂过她乌黑的发:
“本王不爱照顾人,都是别人照顾本王。本王连猫狗都不稀得照顾,怎么舍得出力气去照顾一个不相干的人?本王这是爱你啊……你也要爱我才对。”
“……”
薛可蕊无语,只能保持沉默。赤术口味怪异,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大腹便便的样子能有什么好爱的。
不等她回答,赤术那低沉晦涩的声音再度传来:
“薛可蕊,你得要对得起本王的真心,要对本王好,一心一意跟着我,千万别做对不起我赤术的事……”
他拿手捏着她玲珑的下颌,让她抬起了头。
“回答我,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
薛可蕊无语,今日这赤术又发哪门子的疯了?
“回答我。”
他的手上用力,捏得薛可蕊下巴生疼。
薛可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皱起了脸,忙不迭点头,拿手狠狠拍打赤术那捏着自己下颌的手:
“行了行了!快放开!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好容易拍掉了那恼人的铁钳,薛可蕊皱着眉,拿手狠狠搓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怨念地盯着赤术。
“我被关在这里,周围都是女人,想做对不起你的事,也不能啊!
赤术原本沉下脸站着,听见这话倒忍不住笑起来。
“怎的,想男人了?”
他不可遏制地再度换上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负手朝薛可蕊走来。
“这儿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见他这样,薛可蕊如临大敌,忙不迭转身想跑,却被他自身后一把捞进怀里。
他的嘴贴近薛可蕊的耳旁,还是那意味深长的低语:
“薛可蕊,听话一点,本王会对你好的……”
……
下午才放过纸鸢,半夜,薛可蕊再度醒来时,便看见了一身墨黑劲装的冯予。
薛可蕊惊呆了,她哧溜一声爬起来,望着黑暗里端坐自己床头的冯予,薛可蕊抬手抱紧自己的脸,忍不住热泪盈眶。
“堂少爷……”
“婶子。”冯予冲她抱拳。
听得冯予开口,薛可蕊更是悲从中来,禁不住拿起被褥塞住自己的嘴,任由泪水滂沱而下……
“婶子莫哭,是予不好,长久寻不得你,害你身陷魔窟不得脱身。”
冯予想安慰她,却换得薛可蕊愈发的难捱,她知道冯予究竟冒了多大的危险才进入这契丹的王庭来见她,她不能走漏了风声。于是她为避免自己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音,便死死咬紧被褥,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直到冯予也忍不住了,见薛可蕊哭成了这般模样,他坐立难安,便一把扯起锦被的另一角来替她擦眼泪。
知道他时间紧迫,薛可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嘶哑着嗓子悄声问冯予:你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冯大人在哪儿,他又在做什么,准备什么时候打回凉州……
冯予笑,婶子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我只有一张嘴,怎么回答得过来?
冯予告诉薛可蕊,他和一帮兄弟们就在凉州城外的碧峰山。军队被打散,目前已派出几名中郎将奔走河西七州十屯收拢残部,他与几百兄弟们眼下则主要从事暗杀契丹高官的活动。
冯予轻笑:“在收拢残部完成之前,我们能多杀几个契丹高官是几个,也好为后续收复失地的工作做好准备。”
薛可蕊点点头,无不担心地问他,“契丹人捉你们了吗?”
冯予乐了,“捉啊!怎能不捉,可是也得他们捉得到我啊!”
冯予晃晃脑袋,无不得意道:“契丹人善攻城,守城和游击却不擅长。想捉我冯予,可没那么容易!”
薛可蕊颔首,她知道冯予跟他叔一样,都是属泥鳅的。可是她自己的父母兄弟就不一样了,他们跟着冯予回来,就被契丹人给杀了……
想起自己枉死的父母兄弟,薛可蕊心里有点难过,她就那么静默了一瞬,冯予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婶子,予有罪!”他直起身来,对着薛可蕊竟深深叩首在地。
薛可蕊惊讶,正想翻身下床去扶他,却听得冯予压抑的声音传来:
“婶子,予带了薛家老爷夫人与小公子才进尧关,便遇上了契丹人。因事发突然,予没有准备,予与薛老爷一家及随行数百人统统做了契丹人的俘虏。”
冯予将自己紧紧压低在地面,声音里有浓浓的愤恨:“予从前驻防过尧关,趁大牢换监,我打死守卫后从尧关牢房里逃出来。只可惜予势单力薄,无法再救得薛老爷夫妇与小公子……求婶子饶恕小侄失职之罪……”
听冯予谈及自己父母兄弟,薛可蕊禁不住悲从中来。可是冯予不是神仙,遇上这样的事,也不是他一人能控制的,薛可蕊自然不会怪他。于是薛可蕊忙不迭起身下床,伸手将冯予扶起:
“堂少爷无需自责,快些起来,可蕊怎能怨你!”
冯予起身,口中恨恨道:“婶子,薛可菁被契丹人掳做人质,唐纪临阵投敌,将河西藩镇七州十屯悉数拱手让与那契丹人,是唐纪害了我们凉州,害了我们河西藩镇数十万军民的性命!”
薛可蕊心下凄凉,自契丹人举行安民仪式那一天看见薛可菁跟那赤骁在一起时,她就猜出这大概了。可事已至此,河西尽失,真就苦了他们这群无辜的汉人边民与藩镇军将士了……
正兀自伤感间,薛可蕊听见冯予小心翼翼地询问:“婶子,那日陪你去双桂大街街口那小面摊吃面的契丹人是谁?”
薛可蕊回神,抬眼看见冯予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只觉自己愈发没了脸再见他。
她知道冯予究竟是在想什么。
冯予还没回到冯府便被契丹人捉了,不曾知道她有了身孕,如今陡然看见她腹大如鼓的模样,又跟着个契丹人,薛可蕊几乎可以肯定冯予是一定会如此问她的。
虽然孩子是冯驾的,但如今她跟着赤术却是事实。如此断肠事薛可蕊自然不好同冯予多讲,就连自己那隆起的腹部似乎也成了她不幸的注脚。
“……唔……唔……”
薛可蕊胡乱地搅着自己的衣摆,低低地回答冯予:“他叫赤术。”
冯予面色微动,但他很快掩去了眼底的阴霾,似乎生怕薛可蕊多想,冯予绝口不再多问赤术,只扬起嘴角,放柔了声音安慰她:
“婶子莫急,予今日便是为救你而来。那日见你,不方便同你说话,便托了那邱老汉借纸鸢向婶子传话。后来予也去问过邱老汉,他说你当日便拿了纸鸢走,可是第二天予守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你的纸鸢。只当婶子有事耽搁了,再等几日依旧没见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说到最后,冯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他长眉舒展,目盛繁星。
“我还当是邱老汉没完成我的请托,反倒骗我,三番五次去他摊上问,差一点与他翻脸。”
薛可蕊抬眼望进冯予那璀璨的眼,心头有说不出的感动沸腾。
“让堂少爷担忧了,可蕊住在这王庭,就连放个纸鸢也是不方便的。”
冯予一脸释然,颔首道,“是的,好在今日终于成功相见。”
薛可蕊无不担忧地问,“堂少爷,你滞留这契丹王庭,待会儿该怎么出去?”
冯予笑,“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咯!我离开余杭时,凉州尚安好,也不知二叔会离开。现在凉州沦陷,我更不能得知二叔的消息了,如今凡事皆得靠自己来完成不可。不过婶子你放心,予今日来见你,就是想让你放心,今日虽不能带你直接出王庭,但是予这心中已有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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