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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青橘一枚

时间:2019-12-19 09:21:11  作者:青橘一枚
冯驾听得动静,转身看见那脱兔般的身影正好冲到了东厢房的屋檐下。
他忍不住笑了,便冲那方同随意问道:“厢房收拾出来了么?”
“启禀陛下,统统都收拾好了的,老奴与守宅子的老余头说了陛下要回来,他便差了府中众人把宅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给拾掇了一遍呢。”方同垂着眼低低地对冯驾回话。
冯驾颔首,负手便也往那薛可蕊选的东厢房而去。
才推开门,便看见翠烟正热情高涨地,将随身携带包袱中的香脂水粉整齐码放在窗边的妆台上,而薛可蕊则逡巡于房间内,四下里细细地看。
见冯驾陡然进屋,薛可蕊一愣,旋即又冲他浅浅一福。
“黛螺她们还没进院儿,晚些时候,她们会带着行李来这厢房,蕊儿喜欢这里,尽管住。”冯驾负着手,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又见薛可蕊一脸严肃又紧张的模样,冯驾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忧虑,他再度开口补充:
“我住上房。”
在冯驾单独与薛可蕊共处时,他依然习惯对她自称“我”。似乎只有在用上这一毫无身份界限的称呼时,他们二人便能回到从前那最美好的时光。
话音未落,冯驾见薛可蕊一脸释然的模样,似乎还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冯驾无语,虽然他很想她,可是还没馋渴到让她如此严防死守的地步吧?三年来,她一直如此抗拒他,他心中戚戚然,个中委屈有谁能知?
每一次薛可蕊毫不遮掩的疏离,都是狠狠划向冯驾心头的一抹刀,他失望透顶,面上却依旧不显。
“这次留的时间宽松,还有几日才清明。我记得蕊儿好骑术,反正闲着没事做,明日咱们去碧峰山跑马吧。”
难得将薛可蕊带出宫门一次,冯驾决定再接再厉邀她跑马,定不能再让她窝在屋子里。
果不其然,听见要她出门,薛可蕊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为难的神色。不过冯驾自是不容她摇头的,不等薛可蕊那秀眉蹙起,他继续抛饵:
“咱去东山麓跑马,返程路上正好可以绕去你薛宅看看,看我替你修缮的府衙合眼不合眼。”
冯驾扬起了头,他望着兀自揉搓罗帕的薛可蕊,眼中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薛宅一出,原本要皱眉的人果然没再动作了,薛可蕊抬眼轻轻瞟了一眼一脸和蔼的冯驾,终于点了点头。
冯驾觉得薛可蕊的心病,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无法排解,唯一原因就是她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融入到眼下的一派繁华中来。
从来都是多情聪颖惹尘埃,心思纤细的人更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反倒是无情无义之人还能活得百无禁忌,寿比南山,正如蜀之刘禅,南陈后主陈叔宝。
没心没肺的亡国皇帝自然不能与他的蕊儿做比,但是过于敏锐聪慧的人反倒会为自己那七窍玲珑的心思所困。有时候学学这些亡国皇帝的放浪形骸与恣意妄为,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那过于紧绷内心的一种调剂呢?
所以,冯驾要带她出去跑一跑,看看凉州的山水,感受春天醉人的和风,他的蕊儿一定会再度发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多姿。
……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自冯府的正门便冲出了一大队人马。
为首的二人皆利落打扮,紧衣窄袖,腰悬刀剑。
薛可蕊骑一匹白马,穿一身胭脂色男子团领窄袖袍,同色发带束顶。这一身英武又不失娇媚的装扮是冯驾亲手替他收拾的,佩剑也是冯驾寻的。他始终记得她第一次来冯府赴宴时的洒脱与灵动,他希望一身侠士的打扮,能唤回她从前的那份不羁与豪迈。
冯驾依旧骑一匹纯黑的大宛马,搭配他一袭流光溢彩的宝蓝色缎袍,一人一马都精神气十足。
冯驾转过头,认真看向身侧的薛可蕊,他看见她神色依旧寡淡,但眉宇间的愁云已浅去许多。冯驾心下鼓舞,暗自给自己鼓气——
加油!只要她自己不放弃,他便有希望。
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只有稀稀拉拉预备开张的店家,披星戴月的路人与劳碌奔忙的货郎。一行人疾驰向东,撒下一路清脆的马蹄声与利落的呼喝。
经过熟悉的双桂大街,穿过曾经的蓝家巷子,这一路走来,冯驾明显感觉到了薛可蕊那颗逐渐复苏的心。
她骑得很快,挥动马鞭的频率越来越快,可是冯驾并不认为现在便是回薛府的好时候。
于是,就在快要进入走马大街的路口,冯驾自侧旁俯身扯住了薛可蕊的缰绳,将她往另一条路带。
“走这边,咱们先跑马。”
薛可蕊没有拒绝,任由冯驾将她带离了走马大街的路口。
除了涉及肌肤相亲的问题,旁的事,薛可蕊一般都是木然的。
待到日头高挂,一行人已来到碧峰山东山麓脚下。冯驾勒马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决定自一块宽阔的草甸入山。
“蕊儿,瞧见那处草甸了么?”
冯驾抬起手,冲薛可蕊示意:
“自那里可以进入这一道山脉,山脉的尽头便是狮子滩,咱们自然不必跑这么远,翻几座山头就行了。”
“来吧,蕊儿,咱俩比一比,看谁先到那块草甸……”
冯驾满面带笑,扯着缰绳冲薛可蕊发出了第一轮挑战,可是不等他说完,只见身侧一抹白光闪过,薛可蕊策马如一道闪电冲那草甸疾驰而去……
冯驾挑眉,望向那疾驰而去的胭脂色背影扬起嘴角,他轻笑,也一个扬鞭,迎头追上。
阳光温柔,和风熙熙,风入松林,掀起松涛阵阵,策马扬鞭于沃野,当真能带给人无穷的抚慰与畅然。
薛可蕊策马疾驰于前,她的双腿矫健有力,紧夹马腹,腰肢稳中有柔,随马儿的起伏传递她的韵律。冯驾发现她的骑术的确甚优,一招一式豪迈奔放,全无女子的内敛与拘谨。
薛可蕊时而俯低于马背,蹬腿虚坐,随马儿腾挪飞驰,时而按辔小跳,绕过荆棘石滩,灵巧又轻盈,如一片飘落原野的云。
冯驾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只是快到草甸那一瞬,他一个催马,迎头赶上,一黑一白两匹马儿如纠缠于绿野的黑□□灵,双双抵达绿草如茵的坡顶。
……
薛可蕊玩得尽兴,身处这如画山林,她也自然心旷神怡。
“蕊儿,绕过这道山梁,还有一块更大的草甸,你要去么?”
见她那张一贯寡淡的脸上也挂上了畅然的笑容,冯驾决定再接再厉,便向薛可蕊提议,去往更高处。
薛可蕊勒马立定了,抹开被风吹上嘴角的发丝,她的额角浸润着点点汗珠,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她嘴角含笑,偏头看向冯驾,对着他果断点头。
冯驾颔首,他很满意薛可蕊的表现,今日指不定便是他突破屏障的第一步!
于是冯驾惬意地坐直了身子,他侧过头去,冲刚赶至他身后的护卫统领赵融一个眼风,一名顶盔贯甲的魁梧将军便俯耳来到了冯驾身边。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朕一人带她去到燕子山山顶便下来。”冯驾压低了嗓子在赵融耳边下达了他今日的第一道旨意。
“可是陛下……”赵融有些为难,不及开口讨价还价,便被冯驾给堵住了嘴。
“昨晚魏从景才清理过燕子山一带,放心,不会有事的。”冯驾抬起手,说得淡然。
赵融一噎,抬眼偷偷瞟瞟脸颊跑得通红的薛可蕊,再看看一脸庄重的冯驾,好容易忍住了自己快要裂开的嘴——
陛下也是不容易,费尽心思好容易让他的心上人稍微打开了一道门缝,眼看机会稍纵即逝,为了寻个僻静之处还得跑到那高山顶上去。
既然体会到了陛下的不易,赵融自然也知道顺势而为了,他一个抱拳拱手,冲冯驾道诺:
“是!陛下,属下领命。”
冯驾愉悦,一脸坦然地拉起缰绳便领着薛可蕊往燕子山山顶而去。赵融则后退,吩咐众人就地休整,耐心等候陛下下山。
燕子山虽高,却并不陡峭,还风景如画,这也是冯驾选择带薛可蕊来这东山麓来跑马的原因。山路蜿蜒却不难走,马儿行走期间还能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倒也是一桩美事。
冯驾领着薛可蕊一前一后往燕子山峰顶而去,行进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大片草甸前。极目望向草甸的尽头,燕子山峰顶就在不远的正前方,原来这山峰上半段没有绿树,只有迎风飞舞的劲草,远远望去绿浪翻滚,当真一派浩大气势!
薛可蕊兴奋,正要策动身下的马儿狂奔上顶峰,却听得身旁的冯驾一声轻呼:
“哟!这儿还有个好东西。”
薛可蕊掉头,看见冯驾正翻身下马,自不远处的一从灌木上取下什么东西。
待冯驾转过身来,薛可蕊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只纸鸢。
广翅大张,其上描画一只老鹰怒目而视。
薛可蕊望着冯驾手上这只老鹰风筝沉默不语。
这只纸鸢自然不会是冯予曾暗示她购买的那一只,纸鸢是青竹篾撑开纸糊的,若是遗落荒野,哪怕是几天也撑不过去,更何况几年了。
只是天下的老鹰风筝何其多,只只长相都差不多,值此阳春三月,正当人们玩纸鸢的季节,这只纸鸢应是城中哪位姑娘或孩童放上天后,被风扯断了引绳,给带到这山顶来的。
薛可蕊只定定地盯着这只纸鸢看,冯驾当她喜欢,便继续开口撺掇她:
“这纸鸢还不错,引线也够长,你要不要玩一玩?”
冯驾举着这纸鸢,一脸挑逗。
鬼使神差地,薛可蕊竟呆呆地望着冯驾的脸,点点头。
 
第一七八章 斗熊
冯驾翻身上马, 拿着这纸鸢兴高采烈地正要将它放飞, 却见薛可蕊自旁猛地冲了过来,从冯驾手上一把夺过这纸鸢, 转身策马便走。
冯驾定睛,看见薛可蕊无比珍惜地抱着这纸鸢,策马向山坡顶走。只道她自己想要放这纸鸢, 便也不拦她, 任由薛可蕊拿着这纸鸢开始策马小跑,再高高举起,放出引线,将这纸鸢迎风放飞。
纸鸢应是才被风吹落山坡不久,尚且完好,山坡上的风本就大,再加上是在马背上放, 纸鸢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
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纸鸢飞得高,更高处的风更大, 渐渐地纸鸢已不需要再借助马儿奔跑的力。它在更高的地方任由风带着飞, 飞到了薛可蕊胯.下白马的前头, 带着马儿一齐往坡顶狂奔。
薛可蕊只定定地望着马头正前方那摇曳飞舞的纸鸢,神魂离舍——
她想起了冯予, 那个阳光般的堂少爷。
那是她生命中渡过的最黑暗的时光, 冯予为她点亮了一盏灯, 让她第一次明白了,
什么叫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周遭一团静谧,唯有呼呼山风哀鸣,似是向那日冯予对天祈拜的回应——
听见啦,听见啦,凉州这不还是回来了……
风儿吹散了薛可蕊柔软的发,也吹乱了薛可蕊如枯槁般的心,此时的她无比渴望自己也能化作一只轻盈的纸鸢,飞上天空,让清冽的风洗涤她周身的尘埃,净透她的心灵。
带她走……
薛可蕊高高扬起了头,望向天空。
热泪纵横。
她没有听见身后疾驰的马蹄声,与冯驾焦灼的呼喊。
薛可蕊策马跑得太快,冯驾一时也追不上她。待他发现薛可蕊竟走火入魔般不知减速时,白马已带着那胭脂色的身影如箭一般,射到了峰顶的边缘……
燕子山再平缓也是山,有山则有崖,山顶的下面,
便是崖。
冯驾急出了一身冷汗,手中马鞭狂抽,黑马吃痛,撒开四蹄没命地赶。
就在崖顶的边缘,冯驾果断抛出了手中的马鞭,顾不得那鞭会不会抽得薛可蕊痛,就这样借马鞭的力,将薛可蕊自白马背上给扯回了自己怀里。
此时的黑马也已奔至崖边,不过一鞭之距,压根儿已无回转余地。
千钧一发之际,冯驾脚下用力,怀抱薛可蕊自黑马背上拔地而起。他奋力往后一跃,只求能尽量距离那崖远一些,就这样抱着薛可蕊呼啦啦滚入另一侧的灌木丛……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冯驾躲过了高崖,却又再度深陷泥淖。
他只顾带着薛可蕊远离那悬崖,却没留意到另一侧的沟,也不浅。只是被密密灌木林遮住了,肉眼不容易判断。
冯驾带着薛可蕊滚入灌木丛后,便跟个球似的呼啦啦往下滚。灌木丛里的枝条、藤蔓狠狠抽上他的脸,火辣辣的疼。冯驾怕伤了怀里的薛可蕊,便拿自己的胳膊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单等滚到平地,二人便自动停下。
只可惜,二人滚了良久竟还未有停下的趋势,反倒愈发有了身下腾空的感觉。
冯驾暗道不好,心说怕是坠到另一个崖下了,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来想抓住身边的灌木,好给自己减减速。
只可惜除了有福祸难测这句话,还有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眼前陡然一亮,二人竟滚出了灌木丛,冯驾探手一捞,却只捞得满手鲜嫩多汁的草。
狗娘养的……
身下陡然一空,冯驾第一次有了安详宁静的感觉。
他放弃了抵抗,只将怀里的她抱得更紧……
天旋地转中,后背上被一硬物狠狠击中,砸得冯驾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预备好了共赴黄泉的苦命鸳鸯被一棵老榆树的根重重拦了一下,又继续接着滚……
……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可蕊醒了过来。
冯驾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抬起了头,看见他沉静的睡颜。
她想起自己是跟着冯驾一起滚到这山坡底了……
心中咯噔一声响,薛可蕊抬手摸上了他的脖颈。
心跳咚咚声中,薛可蕊终于舒了一口气。
还有脉搏,他还没死呢。
薛可蕊再试着动动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发现除了有些酸胀,尚无大碍。她便尝试着推开了冯驾的胳膊,再自他怀中坐起身。
薛可蕊四下里望了望,发现此地是一处深沟。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一条小溪自西贯东穿过沟底,她与冯驾便正是躺在沟底这条小溪边。
薛可蕊低头望望一派安详的冯驾,探出手来往他周身上下摸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何处有伤,或缺损,便放下心来。
此时正当午时,阳光勉力穿过层层密林,投射到小溪的水面上。他们出来折腾大半天了,薛可蕊也觉得腹中饥饿,既然冯驾眼下看来还算周全,她便决定自己抓紧时间去东边那片坡上寻点果子。一来垫巴一下自己的肚子,二来也好给冯驾准备点吃食,省的他醒来后也肚饿。
说干就干,薛可蕊扎起袍角,挽起袖子便开始越溪登山,攀树缘枝。
山沟底水草丰美,虽才开春,倒也能寻得一些青梨与桑葚。薛可蕊将那袍角打个结扎紧,作出一个兜的形状,一路爬一路采还一边吃,不多时便吃了个肚儿圆,袍兜里也装满了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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