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冯驾想他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习武之人,对人的身型步态尤为敏感。更何况对冯驾而言,阅千人,历万态,一个有着鲜明个人特色的,在冯驾过去的生活中曾经留下过浓重烙印的人, 他怎会轻易忘记。
须臾, 冯驾轻轻靠上椅背,自胸中吐出一口恶气。
他面沉无波, 只在唇边轻轻划出一道嘲弄的弧线:
那么, 你可是赤术?
……
赤术并不是容易热血上头的人, 他深知自己蒙起头脸来,迅速撤离凉州才是他赤术的上上选择, 所以他第一时间便将冯予迷晕了给带出了珙门关。
可是走了这一路, 因为缺少了与薛可蕊的道别仪式, 就像孩子临睡前没有听见母亲温柔的道别话便无法入睡一样, 赤术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少做了一件事。
所以他就想趁着最后这一波萨满法师的祈福仪式,将自己的头脸给遮掩起来,最后再看他的心上人一次。
赤术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恶作剧,就此次画油彩跳神最是有趣,也是最为成功的一次——
在场诸人都没人发现他是谁,冯驾也不认识他,端坐看台看得是津津有味。
或许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犀利,赤术看见薛可蕊那长久木然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赤术禁不住心情大好起来:薛可蕊怎会是他的对手?无论她撒泼耍横,还是装疯卖傻,统统都敌不过他赤术的一道凝视。
只可惜成功也是失败的亲兄弟,薛可蕊很快便被冯驾送走了。赤术看见冯驾温柔的冲薛可蕊说话,并安排了一名黑脸将军将薛可蕊送下了看台。
心上人走了,赤术也觉得没了意思,他可不愿意傻乎乎地跳舞给冯驾看。
好在祈福仪式很快结束了,赤术收了腰间的响铃,提了身边的法器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让萨满法师留步的高呼,用的是蹩脚的契丹话。
赤术抬头,看见周遭的汉人守卫们提了长戟冲天直挥舞,朝他们这群跳神的萨满法师一个劲地示意。他转过身,看见数名校尉自看台上下来,直奔他们这群法师而来。
“各位法师且留步,南蜀王想见见你们。”一名身穿锁子甲,腰挎大刀的敦实将军恭恭敬敬冲法师们拱手抱拳。
……
赤术没有走成,直觉怕是有诈,但看见冯驾是将所有法师都留下了,冯驾也是一脸笑吟吟的样子,他又强迫自己放下心来——
毕竟他们的萨满祈福向来都拥扈者甚众,冯驾为他们的表演所动,想与他们再聊聊也实属正常。
赤术随众人一起围坐在冯驾身旁,他看见冯驾没有穿战袍,一身缂丝的锦襕袍,头顶玉簪束顶。想是经年作战也损耗他甚猛,比起多年前在灵钟寺漆黑禅房里与他对攻时,冯驾憔悴了不少。
冯驾那张与冯予有着三分神似的面上堆满了笑,和润又谦恭,看上去比桀骜不驯的冯予还要人畜无害,这让赤术无端放下心来。
“法师们的祈福,跳得甚好,驾替凉州百姓感谢你们的祈福,也感谢你们有个英明的可汗,能择得良道。”冯驾笑眯眯地开了口。
萨满法师跳神,都会有一牵头人,那就是他们的栽力。如今这栽力正一脸惶恐地坐在冯驾身旁,谨小慎微地配合着冯驾的示好。听得冯驾夸赞他们契丹可汗能屈能伸,知道良禽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忙不迭点头附和:
“王爷说的对,咱们契丹当永远视王爷马首是瞻,与咱大汉族人世代交好,永无战乱。这也是咱今日来替王爷您祈福的重要目的啊!”
冯驾听了,很满意,他点点头,再度对那栽力“敦敦教诲”:
“回去也请法师向你家可汗转告我冯驾的话,驾愿与你们契丹交好,还望他永记今日教训,再不要妄起兵戈。
从前驾任节度使时便对你们契丹甚是宽容,给你们我河西的外族手实,允许你们暂留河西,赋税皆与西番人一样,享受同盟国优待。只可惜你们的先头可汗不知满足,竟还想着得寸进尺,这让驾可真是寒心至极啊!”
赤术却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自角落里站了起来,冲冯驾及其僚属一个抱拳:
“南蜀王、众汉人将军,在下倒是有几句话好说。”
听得赤术要发言,冯驾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人群背后的赤术,他望着赤术那五颜六色的脸,温和地冲他颔首致意:
“这位法师请讲。”
赤术点点头,冲冯驾一个深揖:
“王爷此话可是不周全了,要知道你们李氏太宗皇帝便说过他的治夷心得,还写入资治通鉴让你们汉族后人辈辈传颂。”
冯驾乐了,“小法师当真有趣,我太宗皇帝又说了什么,让你给捉住了把柄?”
赤术摇摇头,顶着这张狰狞的油彩脸扯开一个笑,抱拳冲东方一个拱手。
“王爷此言差矣,这可不是把柄,而是咱契丹崇尚太宗皇帝陛下的原因之一,他说:自古以来,世人皆以中华为尊,而轻贱胡人,然太宗皇帝却不分汉胡,皆视为同等,所以胡人亦皆视太宗皇帝如父母一样尊敬。”
冯驾笑,“那么小法师的意思是指,我冯驾还不够仁慈?”
赤术一脸惶恐状,忙不迭低头作揖:
“王爷恕罪,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说,只要大人们皆像太宗皇帝那般真心与咱胡人交好,岂会再有不睦之事……”
冯驾挑眉,他定定地望向赤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法师善辩,且深谙我中华王道之精髓,就连我冯驾也佩服不已呢。”
赤术愈发谦卑,口中推拒着,直接伏到了地上,冲冯驾叩首。
经此番一节,冯驾倒是没再继续他那套“胡夷不听话,直接揍他丫”的理论了。他依旧笑眯眯地与那栽力语笑嫣然,末了还让一旁的陈参军亲自开路,送这批萨满法师们出城。
赤术混在人群中,暗暗吐出一口气——
终于成功撤离了!
差一点还以为冯驾要将他当场揪出来杀头,没想到冯驾只是与他论辩了一会胡汉相处之道……
契丹众法师在冯驾亲军的护卫下一路向西,守城兵亦很配合,只稍作了查验,便二话不说开门放行。
魏从景送完薛可蕊后再度折返,待他再回到西门广场,发现四处都收刀捡卦拾掇得差不多了。而冯驾却依旧一个人端坐看台,守着身前的那张木桌并几碟瓜果,低垂着眼,不知道究竟在想啥。
魏从景轻轻走到冯驾身后,踯躅着开口。
“王爷……”
“夫人回家了?”不等魏从景说完,冯驾便开口问话了。
“回王爷的话,夫人已平安回家。”
“她可还好?”
“甚好,属下瞧她除了有些累,旁的都很正常。”
冯驾点点头,再不说话,继续那么呆坐着……
魏从景挠挠头,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问冯驾是否还要去旁的地方,这里人都撤光了。却见冯驾抬起拳头缓缓杵上身前这张案桌的边,直起身来——
耳畔传来木料挣扎间崩坏的咔嚓声。
眼前这张案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皲裂出道道沟壑,随即噗噗噗掉落一抔尘土。哗啦一声响,这张油光水滑的老榆木案桌便不无惨烈地肢解成了一堆柴火,哗啦啦作响着带着其上的瓜果噼里啪啦跌落满地……
“……”
魏从景无语,喉结滚了滚,他默默走到这堆“柴火”旁,虎着脸冲左右招呼:
“看看看,哪个不长眼的给王爷抬来这样一张朽木桌?王爷不过放下手,便垮成了一堆柴,若是伤到王爷了,狗崽仔们仔细你们的皮!”
冯驾不说话,只挎起腰间的大刀迈过那堆“柴火”,面无表情地大踏步朝西门方向走。
“陈永良回来了吗?”冯驾一边走一边冲身旁的小卒问话。
“回王爷的话,陈参军送萨满法师们出了西大门便回了,眼下正过下马桥呢。”
“好。”
冯驾点点头,扯过小卒身后一匹战马的马嚼子,就要上马。魏从景见状,结合之前冯驾迫不及待要他送薛可蕊回家,隐隐猜到冯驾究竟想要做什么,忙不迭冲上前去,冲冯驾的背影高呼:
“王爷!可要末将随行?”
冯驾手下不停,他翻身上马,钢鞭一抖,马儿已朝西大门方向疾驰而去。
如锦晚霞中,冯驾高高举起手中扬起的马鞭冲身后的魏从景晃了晃:
“不用!本王自己一人处理便好!”
魏从景紧追两步,听得冯驾如此笃定,便也停下脚步。他转身找来自己的副将,要他点上一队人马跟自己出城,远远跟着王爷。虽然对王爷来说对付几个契丹人就是小菜一碟,但是他不去盯着依然是不放心的。
魏从景在心底也替冯驾感到难过,他觉得契丹才与冯驾签的那纸协议,怕是白签了……
第一七五章 落定
赤术一行出了凉州便一路策马狂奔, 他们不敢做丝毫停留, 连夜赶到珙门关关门口。他们怀揣冯驾亲手开出的过所,自然很快便通了关。
离开珙门关, 河西这最后一处关隘,赤术终于松了一口气,脱离了冯驾的控制区, 就意味着他彻底逃出生天了!
赤术彻底放下心来, 队伍开始放缓了进度,他忍不住在心底里暗暗得意:
呵呵,横扫漠北的战神,也不过尔尔嘛……
来到一处杨树林时,赤术招呼自己的法师队友们都在这片杨树林里歇歇脚。众人得令后皆大舒了一口气,大家马不解鞍,没命地逃了这么几日, 早都人困马乏了。
一众人等歪的歪, 倒的倒,很快便各自寻了好去处让自己能松一口气。
赤术也下了马, 他安排好了行警戒的人后, 又唤来栽力, 告诉他就在这林子深处有一处泉眼,让栽力带人去取点水回来给大家作补给, 顺便带马儿也去喝点水。
栽力领命后自去安排不提, 赤术则寻了一处干爽的地面, 挨着一棵粗大的杨树的根儿坐下了。他解下腰间的水壶, 从怀里摸出一块馍,塞进嘴里兀自大口大口的吃。一边吃一边擦嘴,突然吃到满嘴的油彩味,猛然想起自己还画着一张鬼脸。
赤术无奈地摇摇头,忙不迭直起身来,重新揣好馍,拍拍屁股自己也去林子深处寻那泉眼洗脸。
待他赶到那泉眼旁,栽力已经收集好供补给的水,并将马儿饮好了。栽力见赤术来了,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候着他。
赤术转头看见身后声势浩大的等候队伍也忍不住笑了。
“栽力带着人先走吧,我这很快就好,便能追上你们的。”赤术摆摆手招呼栽力带上马儿和小厮们先走。
栽力四下里观望一番,并没发现任何不妥,而赤术也就洗个脸,他们先走几步也无甚问题。于是栽力忙行了个礼,便带着人马往来路折返。
脸上的油彩抹得有些厚,赤术连搓带抠折腾了挺久,好容易觉得差不多了,才直起身来。
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刹那。
后背陡然一紧,赤术感觉到了一股寒气的迫近。
眼底一抹光亮闪过,不等自己彻底立直,赤术抬臂抽刀,猛然一个转身——
身后有刀风来势凶猛,如苍龙破空,裹挟着来人的蓬勃怒意向赤术扑面而来……
叮当一声响,赤术的玄铁刀架上了迎面而来的花钢大刀。
透过冰冷的刀光,赤术看见一双凌厉的眼,瞳如漆,眉似刀。
赤术凝神,正想张口嗤笑他言而无信,非大丈夫所为,却听得耳畔一阵细碎的刀风嘹响。
心中咯噔一声,赤术暗道不好!
无奈赤术举着刀,手上动作已做老,再想躲避为时已晚。冯驾左手持一柄一掌长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风带势,直剌剌狠狠插入赤术的颈间……
没有感觉到痛,赤术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便只觉周身都是脱力的酥软。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在倒下的那一瞬间,赤术在心底冲薛可蕊笑:
小娘子你说对了,我当真死在女人的身上 ……
冯驾俯下身,自赤术的颈间拔下那把匕首,将那带血的匕首上往赤术肩膀上擦了擦,便重新挂上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赤术的脸,一脸平静,还挂着山泉的水珠。
虽然知晓赤术已再无存活的可能,为保险起见,冯驾依旧抬手摸了摸他颈间的脉搏。
冯驾盯着赤术那张朝气未褪的脸,自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
“小贼子,你爷爷找了你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交代在我手里了。”
冯驾手下不停,开始在赤术身上四处搜索,很快便在他怀里摸出来赤术跳神时用的手鼓。冯驾细细瞅着这只制作精良的皮手鼓,觉得是个不错的证物,便擦擦自己的手,将这皮手鼓仔细放入自己的怀中。
拾掇好了一切,冯驾直起身来,四下里望了望,确定无碍了,才又消无声息地没入密林,离开这片杨树林。
……
赤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杨树林深处,当他的随从找到他时早已没了气息。众人无不觉得惊异,因为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过阻碍,也没有遭人跟踪,一帮法师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正常。
冯驾并没有对萨满法师们做出任何阻碍的举动,甚至连不满的表情都没有给过。他甚是喜欢契丹人送上的祈福仪式,还派了他自己的亲兵护送赤术一行出凉州城。
赤术的几个兄弟却皆于心底里认为,赤术之死与他霸占了薛可蕊不无关系,毕竟他们几兄弟都活着,偏偏就他赤术一个人死在了珙门关的关门外。
可是他们拿不住冯驾的证据,反倒对冯驾愈发望而生畏。赤术没有儿子,便由当下势力最为强劲的三王爷赤司代替赤术掌控了契丹。
赤司并没有找冯驾询问他八弟的死因,因为赤术死在了河西地界之外,再怎么寻仇也寻不到冯驾头上去。为避免提及会让冯驾不光彩的事,赤司甚至没有多提赤术的死因,只给赤术办了一场低调的葬礼,将他们契丹最英武的可汗的死,就这样给悄无声息地了结了。
管家陈柏峰给薛可蕊送来了一只皮手鼓,小巧玲珑的手鼓很精致,其上镶金嵌宝,一看就知道非一般法师能用的。
薛可蕊心下惊异,抬眼望向陈柏峰,陈柏峰也一脸茫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冯驾的意思,他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
“夫人……”
陈柏峰满脸堆笑,用最温和的语气对薛可蕊恭恭敬敬地禀告:
“王爷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小的把这只小手鼓给夫人您送来。王爷还要小的转告夫人,说夫人若是肯赏脸,还望夫人于今晚戌时去后花园的荷塘与王爷一同赏月,王爷在荷塘边的知春亭内摆了酒宴,专门儿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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