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术摆头,“谁要你提刀了?自有你二叔替我契丹提刀。”
冯予愣住了,“此话怎讲?”
他望向赤术,双目炯炯,一副严防死守的警惕模样,他觉得此人甚危险,一肚子坏水,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赤术却不肯再讲,只笑眯眯地望着冯予:
“本汗救你,也是因为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是好汉,便自然得有好汉的气节与尊严。你放心,本汗欣赏你这样的英雄,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
“我也不会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转头与我二叔为敌的。反倒是你小子得当心了,小心我一朝恢复了身体,血洗你的上京。”
听得此言,赤术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小将军戏言,你不会的。”
赤术抬起手指冲冯予轻点,“一来,你冯予是君子,怎能做得出戕害百姓的事?二来嘛……”
赤术伏下身,满眼带笑,看进冯予的眼睛: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赤术才是这天底下的王,你会像我倔强的小娘子一样,心甘情愿收起你那满身利刺,为我赤术臣服,为我契丹臣服。”
听赤术说起薛可蕊,冯予倒是回过神了。
“我婶子呢?”
冯予一脸严肃地质问赤术。既然冯驾来了,赤术开始狼狈逃窜了,他就应该向冯驾俯首称臣,并把薛可蕊还给冯驾才对。
赤术不喜欢冯予对薛可蕊的这个称呼,他觉得忒刺耳。可是他也没办法矫正,只能放任自流。冯予不怕他威胁,他除了将他杀死,找不出第二条路来威胁他,更何况,冯予压根不介意被他杀死。
“我把薛可蕊留王庭了,你们汉人的军队会找到她的。”
适才一派闲适的赤术消失不见,现在的他一脸不悦,也不看冯予,只望着眼前车窗帘上密匝匝的青竹篾发呆。
“哧——”冯予忍不住笑了。赤术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敢动我叔的妻子。”
冯予说得畅快无比,他笑吟吟地望着赤术,眼中尽是愉悦,似乎已经看见赤术身首异处、血流遍地的凄惨模样。
赤术知道冯予的意思,可是他不怕,便冲冯予无所谓地一笑:
“冯予,亏得你还是个男人,竟然这么不了解女人。薛可蕊心甘情愿跟着本汗如此之久,她的心早已不复当初的澄澈。”
他望向冯予,用打赌的语气冲他说话:“你信不信就算本汗现在就立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告诉冯驾,我就是赤术。”
冯予怒,想跳起来揍他,无奈跳不动,便只能依旧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秃髯小贼,你真是个贱人。”
赤术被冯予骂,也不生气,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语气也淡淡:
“你可别嘴硬,眼下本汗当真要回一次凉州,本汗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一路都走得不顺心。你要不要跟本汗赌上一赌,看看我的小娘子,当着本汗与你叔的面,究竟是会说还是不会说……。”
冯予瞠目,他觉得赤术当真是个疯子,能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今晚怕就是他的死期。
赤术太狂妄,他太不了解冯驾了,他二叔能走到今天,靠的可不只是一片忠心与赤胆。
“你会没命的,我劝你还是消停一些。”
冯予半笑半认真地对赤术建议。
虽然赤术是冯予的敌人,但是,除了赤术是契丹人外,冯予觉得赤术算是他们契丹人中才情最为出色的王了。英雄惜英雄,就像赤术对冯予的欣赏明白又清晰外,冯予也会忍不住向赤术提示他的不妥。
“可是我一直忍不住想她,你知道吗?本汗从来都没想过要扔下她,我还准备立她为本汗的大妃……”
赤术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
“两日后,咱契丹的萨满法师要给冯驾贡献一场祈福仪式,表达我契丹与你们汉人交好的决心。本汗没有与她道别,正好趁此机会回去一趟,就远远地看她一眼……”
赤术难得的露出一脸颓色,冯予能看见他眼底的不甘与伤怀,冯予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虽然赤术救了他的命,可是他霸占了河西,霸占了薛可蕊,他终究还是他冯予的敌人。
所以,赤术应该死。
……
冯予没有再与赤术多说,他任由赤术就这样离去。
直到多年以后,冯予与玦画谈及赤术时,他都会对她说:
他冯予没有对不起河西,也没有对不起二叔。只是他个人亏欠赤术一条命,所以在二叔兵临上京时,他才会出城,以一己之力,止戈定揎。
玦画却笑了:你这傻子,你又中计了,你知道赤术为何会说,靠你可换契丹的百年安稳?
为何?
玦画愈发无语:蠢材!你不是已经做了吗?为何会做,难道不应该我来问你?
第一七三章 祈福
这是如常和煦的一个清晨, 薛可蕊甫一睁开眼, 便看见冯驾一脸温柔地冲她笑。
“蕊儿,今日契丹人自凉州正式撤退完毕, 大街上会有庆祝活动,你要去看看吗?”
薛可蕊不做声,她刚准备摇头, 又想起冯驾刚才的话中有个突出的关键词——
大街?
莫不是那活动还是露天的?
薛可蕊瞬间精神百倍, 能到街上去,听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呢!
薛可蕊没有再摇头,她点点头,坐起身来,任由冯驾替她整理小衣,穿上外裳。
冯驾没太多的时间与她说话,也没渠道亲密, 于是每日早间便成了冯驾亲自出马当丫鬟的时候。冯驾抓紧一切机会与薛可蕊说话, 告诉她今天他又清空了几个城池,迁回了多少百姓。
虽然得不到她的回应, 冯驾依然一个人讲得带劲。在说到庆典活动时, 他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他想,她还是没放弃离开他的念头……
冯驾依旧不能确定伤害他蕊儿的那个人是谁, 但冯驾想, 如果那是一个活人, 那么他一定能在那人露面的那一瞬间, 将他认出。
“蕊儿,庆典自午时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你身子不好,咱们看完萨满祈福便回衙门休息一会。晚上还有游花灯,你若精神好,咱们再继续出门。”
冯驾一边说,一边拿了玉梳细细替薛可蕊通着头发。
“可惜驾不会梳头,不然今日定要给我的蕊儿梳一个最好看的头发。”
冯驾无不惋惜地将玉梳递给了身后的翠烟,镜中的薛可蕊美丽又冷清,这让他心底禁不住泛起一阵爱意。他低下了头想吻上她的脸,却感觉到她瞬间的躲避。
虽习惯了她的抗拒,冯驾心底依然有些伤怀。一时间一股执拗泛起,他手下用力,将她的脸固定了,自己则去势不停,只在凑近她的脸时,生生转了一个向,吻上了她的发际……
只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冯驾迅速离开了薛可蕊的脸,他抬头看进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薛可蕊除了有些愠怒,似乎并没有发作的迹象。
这让冯驾禁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不由得暗暗自嘲:什么时候,他冯驾竟也变得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
自午时开始,大街上便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庆祝凉州的回归,道旁的大树上挂上了凉州百姓们亲手扎的灯笼,稍有点存货的家庭还贡献出了彩绢。
冯驾的大司马安排了全城庆典,大司马及诸多将士走上街头,他们设立了慰民点,为重回凉州的百姓们发放粮食与种子。
曾经的戏园子重新开了张,戏子伶人们走上街头,建帐搭台,免费为路人们唱戏。曾经的江湖艺人们也不歇着,胸口碎大石,喉间吞火,赤胸顶枪,一场场表演赢得一群群姑娘媳妇、老少爷们驻足喝彩。
冯驾口中的“出门”,与薛可蕊预想中的相去甚远。他并不允许薛可蕊单独行动,今天的冯驾似乎很闲,闲到他无时无刻不紧紧拉着薛可蕊的手,东看看西瞧瞧。
大街上的表演虽然很精彩,可是薛可蕊的愿望落空了,还是倍感失望。就在她情绪恹恹地登上冯驾的马车时,魏从景来了。
魏从景告诉冯驾,契丹人的萨满法师到了西门广场,他们代表撤离的契丹国向咱南蜀王敬献完最后一次祈福仪式后,也会离开凉州城,希望南蜀王与夫人拨冗赏光。
冯驾颔首,转头拿眼相询薛可蕊。薛可蕊被冯驾扯着走了一个下午,有些累了,她靠在座位上,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她无所谓冯驾去哪里,只要能让她坐着就行。
冯驾见薛可蕊没有摇头,但情绪也不高的样子,便拉着她的手温言对她说:
“那么我们便去看一会吧,毕竟对方有心,不去露个面也不礼貌。”
冯驾小心翼翼地邀请薛可蕊参加他的活动,生怕一个不如意惹得她不高兴。
听得他低沉又小意的声音,薛可蕊回过头来。她抬眼细细看向面前的冯驾,这分别了许久,再次重逢,她还真没有再仔细看过他。
她看见冯驾瘦了许多,持续又高强度的征战,给他俊朗的眉宇间也蒙上一层薄薄的秋霜。车窗外有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半明半暗,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眉眼,他的脸上带着笑,却愁绪难掩。
这让她想起初次与他共处一马车的情景。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眉宇间的快意与洒脱曾压得她不敢直视。
他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如今竟也会为了她的一个表情踯躅伤怀……
心头涌起一股脉脉哀伤,她突然有些感动,他坚持牵着她走了这么久,也只是希望她不要离开他而已。
薛可蕊虽然没有开口,却难得地冲他扬起嘴角,点点头。
得到薛可蕊应和的冯驾明显兴奋起来,他如同得到糖果的孩子般爽朗地笑起来,将她轻轻揽进怀里拍了拍。
“好蕊儿,咱们去西门。”
……
契丹人在西门广场的正中央燃起一堆篝火,数十名契丹人身穿法裙,戴着鹰饰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持抓鼓,围坐在一旁等候仪式开始。
冯驾领着薛可蕊到场后,一位契丹栽力引着冯驾并薛可蕊端端走上正对篝火的一处看台上。看台是萨满师们临时搭的,其上早已铺设好了桌椅,摆放好了瓜果,单等人去坐了。
薛可蕊转头看看环立了一大圈的看客,明白了,原来这看台是专为冯驾设的,他不来,人祈福仪式不开始呢。
冯驾领着薛可蕊于看台的正中央坐好,此时,候坐一旁的萨满法师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起身了。
四周的看客们开始兴奋起来,等了许久的祈福仪式终于开始了。汉人百姓们很喜欢看萨满法师跳神,萨满的跳神大大不同于村里、屯里跳神的神婆,一根筷子一炷香就能胡言乱语大半天。
萨满教的跳神是一场严谨的表演,是像一个伶人,一个舞者,一个歌者和一个乐坊一样整体的融合。他们的表演严格又谨慎,看他们的表演,娱神亦娱人,人神可同娱。
果决轻快的鼓声响起,数十名穿戴整齐的法师们在契丹栽力的引领下,迈着规范化的棱形步子,有节奏地晃动腰肢,带动腰间沉重的腰铃,从广场的一侧缓缓来到了广场正中的篝火堆前。
与从前的萨满跳神不同:这一次的跳神,法师们都没有带面具。
他们直接用油彩,将面具画到了脸上。
他们看上去都变成了一个样子,面目狰狞,那是北方游牧民们心目中,神明的模样。油彩直接画到了脸上,这让他们的妆容愈发逼真,且不会脱落。
薛可蕊坐在冯驾的身边,静静地看着眼前让观者群情激动的表演——
直到鼓声变得愈发密集,为首的一位法师双眼紧闭,开始随着鼓点快速地抖动身体,周遭的法师们齐声唱起了神调。
角落里一位“特殊的”法师引起了薛可蕊的注意。
他的脸上画着与旁人一无二致的油彩,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他那两道犀利的目光,却毫不遮掩地直直向薛可蕊射来……
那眼神如此不加回避地直抒胸臆,这让薛可蕊不得不开始细细端详起这名法师来。
一曲歌罢,为首的那名法师将一捆两头点燃的香按照三角交叉的形状排列好。随后,法师们开始双手挥香,晃动着腰铃跳起舞来。
薛可蕊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罗帕。
那名法师长腿阔臂,有一副宽厚健实的胸膛。他的长发乌黑又浓密,于脑后编成了几缕,再混成粗粗的一总,油光水滑……
赤术来了。
薛可蕊的脑中轰然一响,对他惯常的排斥,在此有冯驾存在的时刻变得愈发强烈。她记得冯驾说过,赤术投降了,所以这位威风八面的契丹可汗早已灰溜溜地撤离了凉州。可不知为何,今日却在跳神的萨满法师中看见了他。
她不知道赤术为何非要选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耳畔的腰铃声整齐又震耳,粗犷又原生的豪迈气概将薛可蕊紧紧裹挟。薛可蕊如一只受惊的鹿,只觉自己的心脏犹如大海里的一片枯叶,随那整齐又节律的腰铃声上下沉浮,无处可躲……
背心湿漉漉的,薛可蕊低下了头。就在她正要直起身来,让身后的翠烟陪她一道回去时。
身旁伸过来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冰凉的素手轻轻握住:
“蕊儿可是累了?”
冯驾微笑地看着她,他的笑容暖暖的,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温柔。
薛可蕊呆呆地望着他,点点头……
冯驾眼中的笑温和又体贴,这让薛可蕊原本仓皇的心变得沉静起来。
她沉下心来便想:她不能走,也完全没有走的必要,她若心虚地离开,还以为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她不应该心虚,更不应该胆怯,既然那丧尽天良的赤术自己都不害怕,她又有何理由害怕?她无愧于天地,自当堂堂正正做人!
于是薛可蕊又赶快摇摇头。
她不希望冯驾会生出什么误解,更为关键的是,她不希望她自己,会生出什么误解。
薛可蕊已经表态了,而冯驾却没有按照她的表态做动作。他的面上依旧挂着那温暖的笑,笑眯眯的眼睛里都是薛可蕊熟悉的爱意满满。
冯驾张嘴向他身后的魏从景吩咐:
“从景带夫人下去,夫人累了。”
第一七四章 曲证
薛可蕊就这样被冯驾从看台上给“送”了下去, 薛可蕊不知道冯驾为何非要说她累了, 不过,既然他给了她一个走的理由, 她也乐得借坡下驴。
冯驾目送薛可蕊离开后,又转过头来,一脸闲适地继续看萨满法师跳神。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场内, 身处最角落的, 舞动不休的那名健硕身材的萨满法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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