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峰一字不漏地背完了这堆说辞后便闭上了嘴,自己则垂首,高举这只皮手鼓于薛可蕊的面前,等着薛可蕊抬手将这只皮手鼓拿走,然后他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薛可蕊沉静了眉眼细细看向这只皮手鼓,这是一只极具异域风情的小鼓。她抬起手来将这只手鼓握在手里轻轻摇晃——
有熟悉的响铃声传来,这让她想起了数日前,让她心惊胆寒的那场萨满法师祈福仪式。
薛可蕊手握小手鼓静静地坐着,她看见鼓身上描画的狼图腾,狰狞又冷峻,那是契丹人的图腾。
心里似乎陡然闯入了一头野猪,横冲直撞。胸口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沸腾其中,让薛可蕊神魂离舍,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小手鼓,就连陈柏峰向她告辞也没听见。
这是赤术的手鼓。
今日却成了冯驾向她表白的信物。
薛可蕊望着这只鼓开始吃吃笑了起来,笑那人的妄自尊大与自作自受。那丧尽天良的终于死了,他自以为是在冯驾的面前狂妄,终于自讨了苦吃。
也笑她自己与冯驾的无缘,总是在等待与错过中虚掷了光阴。
笑了一会儿,薛可蕊的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她直起身来,擦擦自己的脸,再找出两块火石、一只火盆。
薛可蕊将这只鼓放入盆中,一边拿手肘抹着眼角淋漓不止的泪,一边双手拿着火石,嗒嗒嗒嗒,对着这只小皮鼓打起了火。
自己的大仇得报,她终于解脱了。
须臾,火盆里的火焰开始旋转、跳跃,打着圈儿地朝天送起阵阵浓烟。赤术的皮手鼓在火盆里扭曲变形,鼓皮化成了烟,香樟的木柄变成了灰,带着香樟的味道飞上天空,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杜衡的味道……
薛可蕊轻轻闭上了眼,她仰起自己的脸,任由眼角的泪划过嘴角,让那丝丝杜衡的味缠绕自己的鼻尖,抚上自己的脸——
那是赤术的味道。
……
夜已经很深了,知春亭内烛影婆娑,冯驾一个人坐在亭里,面前摆着一大桌的菜。温酒壶中的酒水早已凉透,薛可蕊最爱玉尖面也化成了硬梆梆的一坨。
冯驾一个人守着这一大桌的酒菜静静地坐着,戌时已过,婢女们温酒已经过了一遍又一遍,薛可蕊却一直没来。
冯驾不动筷,更不动身,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尽管这些都是因他的过错才导致的局面,可是他若不杀那人,他会终生难安。
酒菜失了原有的味道,冯驾的心也失了原有的澎湃。尽管他舞动手中的刀,便能摘星揽月,横扫乾坤,可是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如今费劲心力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婢女们都已经站不住了,冯驾便叫婢仆们都退下,他一个人等着夫人便好。
管家陈柏峰提议,由他去相请夫人来知春亭用膳,也省得王爷您空等,却被冯驾抬手拦住。冯驾让陈柏峰也可以回去了,他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他再坐一会便会自己回去的。
可是管家陈柏峰不敢走,他只走出了知春亭离冯驾不远不近地站着。
陈柏峰立在黑暗里无奈地摇头,他觉得王爷的愿望是必定要落空的,王爷什么都不给人说清楚,单拿只鼓给夫人。连他都搞不清楚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何况脑子有问题的夫人了。
第一七六章 迁就
那晚薛可蕊拒绝来赴宴, 冯驾以为, 自己杀死赤术会因此伤了薛可蕊的心。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让冯驾喜出望外的是:
自打他杀死赤术, 薛可蕊似乎放弃了再次逃跑的企图,她反倒老老实实留了下来,再不试图偷偷带了翠烟去冲关。
冯驾实在无法猜到薛可蕊的心中所想, 或许她只是为了感谢他为她作出的努力?
薛可蕊变得愈发地柔顺, 终日里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后院,打打络子、编织彩缎。
还有,薛可蕊迷上了念佛,她在她的卧房背后开辟出来一间小屋,她在不打络子的时候便会钻进这小屋念经祷告,翠烟说里面都是薛可蕊放的牌位。
冯驾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因为他的疏忽, 薛可蕊失去了她的全家。正因为此, 他觉得薛可蕊再怎么恨他、埋怨他,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不再挂念那个人便好。
好在薛可蕊并没有让他失望。
尽管冯驾上交的答卷没能让薛可蕊满意, 但他却试探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薛可蕊一直都木呆呆的不说话, 可冯驾就是知道,她并没有因为赤术的死变得更加悲伤。
这给了冯驾莫大的鼓舞。
河西的整饬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冯驾将手边的事统统交给了魏从景, 他想回南蜀, 回江南看看。他需要打通一条自中原通往河西的路, 西番太过陡峭,如若不能与中原相连,河西依然是一处孤舟。
冯驾只字不提小皮鼓的事,也不提赤术的名字,更不会责备薛可蕊那日的爽约,他如常每日一早便去薛可蕊的床头等她醒来,抓紧这有限的时间与她说话。
“蕊儿,驾要回南蜀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冯驾一边替她顺着乌黑的长发,一边用平静的口吻对薛可蕊说话。他不指望薛可蕊能像从前那样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紧他的脖颈,咯咯咯笑着兴奋地高喊“好啊,好啊!”。
他很欣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很排斥——
因为她依旧是那样一副木然的表情。
要知道他若试图亲吻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可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态。
于是这一回,冯驾带着薛可蕊一同出发了。凉州留下了她太多悲伤的回忆,冯驾想,他一定不能将他的国都设在凉州。
……
春华秋实,岁月辗转。
又是一个三年。
冯驾如筑巢的蜜蜂,终日南来北往地征战。为了将凉州与南蜀连成一片,冯驾攻下了王良辉的朔方地区,强占了西番叛军的东南地区,在沸乱的中原地区的西方,打通了凉州与南蜀之间的一大片山水。
是年春天,在将自己的兄长冯珲一家接回锦城后,冯驾称帝,建都锦城,国号南蜀。
元帝居余杭,仰仗冯驾的庇护,在风雨飘摇的江南苟且偷生。冯驾并未削夺他的国号,可是元帝也深知,如若没有冯驾在江南的驻军,哪怕是余杭,他也是呆不稳的。
因为就在冯驾称帝的当年,北方的豪强们也纷纷南下,开始争夺江南三道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既然你冯驾都称帝了,虚头巴脑的君臣情谊就别再提了吧。如果识相,请让开你的位置,别再管这废物皇帝了!
风雨飘摇如此多年,江南朝廷早已空有其表,现如今遇上强敌来袭,立马分崩离析。
元帝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身边没有良将,从前的良将全都变成了豪强。为了让冯驾能全力以赴替他保住江南最后的一块落脚地,这位李氏最后一位皇孙自请禅位,自封越州王。
至此,曾经辉煌一时的李氏帝国终于消亡。
从来都不会有人嫌弃自己的土地太多,尽管江南是给由元帝蜕化成的越州王养老的,但是它既然还在冯驾的手上,冯驾自然也不舍得轻易扔了。
冯驾当仁不让地再度投身这场疯狂又喧嚣的江南大乱斗,历时一整年,他再度守擂成功。就在这熙风吹开寒冰的早春时节,冯驾终于披着满身风尘回到了南蜀皇宫。
“黛螺,三小姐还好吗?”
冯驾一边脱下满身尘土的甲胄,一边对一旁侍立的宫娥问话。黛螺是庆芳宫的宫女,负责贴身照顾薛可蕊。
黛螺听得冯驾问话,忙不迭敛腰颔首:“回陛下的话,姑娘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没事就打打络子,做点花呀,布偶啥的,再抽空又把这些东西都给烧了。”
宫娥们口中的三小姐,正是薛可蕊。在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南蜀皇宫后,他便要求下人们都唤薛可蕊为三小姐。因为冯驾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一场婚礼,她是他的皇后,怎能允许旁人叫她夫人?所以在那场婚礼完成前,还是让大家都称薛可蕊为三小姐为好。
冯驾颔首,他长久不在,那女子是愈发习惯了一个人闷着的生活,再这么下去只怕是会真傻了。
冯驾点点头,抬手便招呼宫娥们备水:“朕要沐浴,完事了再去庆芳宫看看。”
冯驾要在锦城再呆月余,下个月清明,他要回凉州替李霁侠扫墓。
但凡冯驾回皇城,他都会来与薛可蕊共进晚膳,薛可蕊不吃荤腥,他劝说不得,也不再逼她,只与她一同吃素。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
“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一个晚上都是冯驾例行的自言自语,薛可蕊如常不说话,冯驾却也不会不耐烦。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尽管薛可蕊自己甚是抗拒提及凉州,冯驾坚持认为,想要解开薛可蕊的心结,怕是依旧得回到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才行。
他努力了如此多年,她仍然深陷自己心内的樊笼无法自拔。除了再度回凉州,他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薛可蕊迟疑了,她的父母兄弟还在凉州,她不是不想他们,只是再不回凉州,她似乎便能成功将那段可怕的时光成功埋葬。
薛可蕊抬起头,望向桌对面的冯驾。
他的嘴角挂着笑,一如过去那般懒散又淡然。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却难掩岁月予他痛击后的憔悴。
她有多久没有同他说话了?
薛可蕊默默地想:
他欠了她很多,也给了她很多。她也很想让他能过得轻松一些,或许,这一次可以勉为其难“迁就”他一次。
沉寂良久,薛可蕊终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回去看看她的父母兄弟,看看世子爷、堂少爷、周采薇……
还有那个人曾经走过的地方。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还从喉间滚出一声“嗯”……
……
春分未过,冯驾便安排好了北上的仪仗。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参与,北上的时间被冯驾提前了十五日。
这是薛可蕊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南蜀皇宫,冯驾很高兴,仿佛攻克了一座相当难攀越的高山,他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路上都笑眯眯的进行着意料之中的“自言自语”。
车队很快出了锦城,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也开始变得单调起来。冯驾有些累了,他长年征战,就连回宫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他抬手摸摸薛可蕊的脸颊,告诉她他昨晚不曾睡好觉,想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蕊儿一个人呆着,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掀开车窗帘子唤车外的大总管方同,你的翠烟也跟在方同身边的。
薛可蕊点点头,将自己往车门边上再挤了挤,给冯驾腾出了更多的位置,便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你坐进来些,快要掉出去了。”冯驾忍不住笑了。
薛可蕊不动,依旧紧挨着那颤抖不休的车门帘默默地坐着。
冯驾无奈,只能摇摇头兀自躺下,不再逼她。
“你好歹抓住那车舆门口的扶手吧,我可不想我冯驾的妻子因坐马车坐成个小瘸子。”
薛可蕊默默地伸出了手,摸到车门口的扶手,紧紧握住。
冯驾放心了,点点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安静下来,温暖的阳光自半卷的车窗帘照了进来,照在冯驾的身上,给他套上一层薄薄的霭光。
冯驾闭着眼睡得香,丝毫不觉有光照着会睡不舒服。薛可蕊坐着不想动,只静静地看着阳光的触手一缕一缕缠上他的胸膛,再一寸一寸爬上他沉静的睡颜……
终于,她忍不住了,直起身来轻轻摸到那半卷的车窗帘边,拉开挂钩,将那阳光唰啦一声屏蔽于窗帘之外。
还说晚上睡不好觉,我看你在日头底下都睡得挺好呢……薛可蕊无奈地摇头。
转过身来看见冯驾耳畔有飞舞的光芒,薛可蕊心道神奇,我这不是关了窗帘么?
定睛再看,竟是他鬓边一抹浅浅的霜白……
心中咯噔一声响,有盛满回忆的奁匣被打翻了,苦苦涩涩地流满一地。
薛可蕊忍不住伏低了身子跪坐到他身边,她凑近了他的耳畔,盯着那抹霜白一直看——
她已二十有四,竟然忘记了他也已至不惑。
鼻头酸酸的,冯驾在她心里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却忘记了他也敌不过时间的围剿。
冯驾的睡颜依旧沉静,薛可蕊便趁此机会用眼睛细细描绘他疏朗的眉、高挺的鼻梁……与愈显锋芒的颊。
就薛可蕊自己知道的,他已经操劳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南征北战,难得一日清闲。
心中微动,薛可蕊忍不住抬起手来就想抚上那抹霜白,似乎她用手一摸便能擦去那白,露出内里的黑。
冯驾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睁开了眼。
“驾已经老了,蕊儿却正值青春。”
“所以蕊儿会嫌弃我吗?”冯驾展开了颜,眉梢眼角都是漫溢的温柔。
薛可蕊一愣,坐直了身子,缩回手。她望着冯驾带笑的眼,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告诉他,她只有恨他的时候,从不曾有嫌弃他的时候。
于是,薛可蕊摇摇头,换得冯驾扬起头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来死死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就知道蕊儿不会嫌弃,驾的下半生就全仰仗蕊儿你的照顾了。”
第一七七章 跑马
冯驾打通了连接凉州与南蜀的路, 车队行进得很快, 冯驾与薛可蕊抵达凉州时,距离清明尚有五日空闲。
从前的契丹王庭改成了凉州府衙, 冯驾取消了藩镇建制,而是设立专门的凉州牧掌管凉州地区的行政管理与生产,军队布防则由他自己直接指派的将军负责。
从前的冯府尚存, 冯驾舍不得丢, 便捡起来重新整饬一番继续做他的冯府。这一次回到凉州尚有五日空余,冯驾正好带着薛可蕊再度住回了冯府。
新冯府内依旧草木葱茏,房舍修葺一新,无论是房舍布局,抑或花草树木,冯驾都将这宅子恢复到与从前一无二致。
方同领着宫人们护送冯驾与薛可蕊浩浩荡荡得进了宅院。皇城的禁卫军则将这一普通的宅院密密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一行人直通通朝上房走,冯驾熟门熟路地走在最前面, 薛可蕊则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距。
再度回得冯府, 薛可蕊心中感慨万千。她甚至不敢抬头,府中的一草一木, 一砖一瓦都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
有痛苦, 也有甜蜜, 如今却都是她这颗残破内心所不敢承受的。
抱松院内大屋高檐,长窗深锁, 依旧有桑柏错落, 花木扶疏。才刚进院子, 薛可蕊便敏捷地抓住了翠烟的手, 急匆匆冲那东厢房而去,似乎害怕有人与她抢了那厢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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