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玥君嗔怨道,“这年都没有过完,怎的如此繁忙?”
她记得从前冯驾过年期间从来不会忙成这样,大不了犒劳凉州驻军时要耽搁几日而已,哪像现在,比平日里公干还要忙。
“唔……最近北边的契丹人日子估计过太好了,皮有点痒,常来挑点事。”冯驾金刀大马地坐下,抬手接过胡嬷嬷递过来的热茶,无可无不可说道:
“最近有消息说,契丹国的五皇子与八皇子私服入了关,我们的各大关隘也的确没有收到过契丹王任何有关皇子入我大唐的文牒。这些日子,我都在联络周边的各大官员处理这件事,故而忙了些。”
柳玥君颔首,“大人可知,他们进关,所图何事?”
冯驾笑,“眼下尚且不知,既然两名皇子乃易服入关,想必没什么好事要做。”
冯驾放下茶盏,抬眼望了望屋中各处,奇道,“就你我二人一起用膳?”
柳玥君佯怒,“怎的,我就不能找你吃饭了?”
冯驾摆手,“哪里,哪里,我还当玥君也叫了世子嫔,一同庆祝侠儿醒转……”
“嘁——休要再提那个小贱人,她害得我儿成了那个样子,还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我真是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柳玥君一脸鄙夷,张口打断了冯驾的话。
冯驾一愣,他没想到柳玥君对薛可蕊还有这么大的怨气。转瞬,冯驾继续开口,“玥君,薛可蕊是侠儿明媒正娶的世子嫔,不是小贱人。你一口一个小贱人,就算是侠儿听到也会伤心的。玥君也别再先入为主的臆断了,侠儿既醒,你可有亲自问过他?”
柳玥君杏眼圆瞪,望着冯驾一脸没好气,“什么叫先入为主?你还当那小贱人是好人?侠儿也说是世子嫔与他玩闹,他才晕的。”
李霁侠是赤身晕倒在几乎也是同样赤身的薛可蕊身上的,其实此种内闱丑事,一般人怎好细说?柳玥君也没能多问,不过就是哭天抢地地抱着李霁侠唤上几句,“我的儿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竟然晕了如此多日,可是芳洲没伺候好你用药?”
作为此桩丑事的主人公李霁侠自然也不愿多提那不堪的经过,准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感觉都差不多到位了,却在提“枪”上马的最后关头歇了菜,这在一个男人看来就是一桩莫大的耻辱!若不是因为对方是薛可蕊,他怕是又要杀人灭口了。
如今他巴不得立马就把那段可耻的回忆赶紧都给遗忘掉,所以当柳玥君再度问起事件的经过,李霁侠只淡淡地回应一句,儿子只是与世子嫔玩闹,没想到竟厥过去了……
李霁侠说的还不及芳洲及那一帮丫鬟们说得详细,芳洲将那整件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抖落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芳洲说,薛可蕊白日里去了灵钟寺,回来觉得汗湿了身子不舒服,便要沐浴。正好遇见世子爷回了屋,世子爷宠妻,就要赶走侍女,他自己来帮忙。世子夫人并不拒绝,做婢女的自然犟不过主子只好撤了,任由世子爷一个人与世子夫人呆在一处。
其后,柳玥君又再多问了几个婢子,皆答薛可蕊没有拒绝世子爷提出的“服侍”请求。
柳玥君怒了,一个男人提出要服侍女人沐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不信薛可蕊不知道。可是这青天白日的,小贱人不仅欣然笑纳,还与李霁侠语笑嫣然。
李霁侠发病不会突然就晕厥过去,那是有个过程的。小贱人欲壑难填,看见李霁侠有了异状竟然为了自己的私欲对她的侠儿放任不管!这才酿成了今日的祸事。
柳玥君恨得牙痒痒,抹着泪儿,凄凄又惨惨:
“大人,你以为是玥君胡诌冤枉好人?那薛可蕊莫不是是被大家强迫去净房脱了衣裳沐浴的?那小贱人就是故意的!她白日宣淫不说,还不知节制,看见侠儿力有不支依然不依不饶,这才导致我的侠儿昏厥如此多日。大人啊!你说我康王爷一脉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遭受如此多磨难不说,还偏偏摊上这样的狐狸精啊……”
冯驾低着头不说话,面色铁青。须臾,他直起身来,望着柳玥君那梨花带雨的脸,放柔了声音:
“玥君莫要再哭了,侠儿经此一劫,想必也能知晓凡事都得有所节制。世子夫人虽然照顾不周,但小夫妻能蜜里调油,也是美事一桩。从前玥君你不是还担心抱不上孙子吗?如今看来,侠儿已然大好,这不是康王府的大喜事又是什么?玥君,侠儿恢复了正常,与世子嫔琴瑟和鸣,哪怕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折,好在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你做婆母的也应当感到欣慰才是……”
听得此言,柳玥君捏着罗帕,捂着嘴儿,似乎哭得好转了一些,她望着冯驾讨好的脸,口中虽依然啐骂,语调却是放缓了许多。
“话虽如此,我少了一桩烦心事,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可是传宗接代如若还会要了我侠儿的命,我宁愿不要那孙子……”
冯驾吃吃地笑,“是么?那么我去告诉侠儿,他的母亲只希望他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白白胖胖就好,不希望抱孙子……”
“呔!说什么呢!”柳玥君张口打断冯驾的话。
“有你这样劝人的吗?真是……”
冯驾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那么我不说了。玥君也开心一些,我们去用膳,回来再一起去看看侠儿……”
……
李霁侠大病初醒,烂泥似的躺在床上,只觉心慌气短,那颗脆弱的心脏似乎一直悬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多时,芳洲进屋,禀告他说节度使大人和荣国夫人来枫和园看他了。
李霁侠躺在拔步床上冲芳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知道了,他不想动,除了是因为身子乏,也因为他心情相当不好——
他醒来这么久,第一眼看见的是芳洲那熬夜多日后明显浮肿又颓废的脸,而他的夫人薛可蕊却一直都没出现过。
他问过芳洲,说薛可蕊被柳玥君安排去了秋鸣阁。秋鸣阁就是给夫人太太们小憩用的,怎好住人?
李霁侠知道柳玥君一定是埋怨薛可蕊了,可是柳玥君并没有禁薛可蕊的足,于是薛可蕊就如此心安理得地龟缩在那偏僻的秋鸣阁,将自己彻底扔进爪哇国了吗?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薛可蕊的心一直都不在他的身上,因为冯予,他对薛可蕊不是没有过怨恨。
可是薛可蕊明知他的心结,却从来不曾主动向他表达过爱意,就算他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爱她,她却连一个主动的拥抱都不曾给过他,就连二人每一次争吵过后,主动服软的从来都是他,难道她薛可蕊就从来都没有错过?所以他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她的身心真真正正完全都属于自己,才会导致今日如此尴尬的局面。
李霁侠对薛可蕊又爱又恨,既着急又无能为力,自己准备了如此之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竟然以这般不堪的结局草草收场,这对李霁侠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沉重。
薛可蕊一定在心里冷漠地嘲笑他吧?
所以她才会在自己醒来这么久后,都不曾莅临枫和园,施舍给他一句关切的问候。
她一定看不见自己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来亲吻她、抚摸她。
她只看见了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能做的事,而他李霁侠却做不了,往后她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理由来冷落自己,忽略自己,鄙薄自己?
李霁侠抬手,轻轻拂走眼角的湿润,他将自己的脸调整出一个最令人赏心悦目的表情,他要呈现给自己的仲父与母亲一个最好状态。不管怎样,这一次柳玥君出手要教训薛可蕊,他也乐得冷眼旁观。
第四十八章 煦日
上元节是汉人传统里最隆重的灯节, 是春节年俗中最后的一个节令, 上至天子贵胄,下至普通百姓, 无不把上元节视为与除夕同等重要的节令。上元节至,自旭日初升,人们便开始倾城而出。白昼为市, 热闹非凡, 夜间燃灯,蔚为壮观。特别是那精巧、多彩的烟火,更使其成为春节期间娱乐活动的高潮。
冯府今年的上元节也很热闹,因为李霁侠新年伊始就大病了一场,柳玥君特意为李霁侠的死里逃生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冯府家宴。
这场意义非常的家宴不仅仅是全家团聚吃个饭,柳玥君还在冯府安排了自己的灯市。除了在冯府各处张挂彩灯,柳玥君还寻来能工巧匠制作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等, 冯府上下满眼的火树银花。柳玥君还慷慨地给全府上下派发利是, 夜幕降临,冯状命人点燃事先堆放在冯府各处的烟花, 一时间, 整个冯府都笼罩在如星雨般的烟花雨中。
秋鸣阁却很冷清, 薛可蕊没有参加冯府的晚宴,也没参加冯府的灯会, 不是她不想参加, 而是压根就没有婢仆来相请过她。
薛可蕊与薛可菁不同, 她孤傲如斯, 若是旁人对她施以三分的颜色,她必定要回敬对方十分的鄙薄。既然柳玥君不想看见她,她也乐得留在秋鸣阁图个清静。
薛可蕊坐在花窗旁的春凳上,借着摇曳的烛火捧着一本游记看得津津有味,身侧的怀香则端着一方锦帕坐在绣墩正在绣一件胭脂色的肚兜。
“三小姐,今天是上元节,你当真不出去看看灯吗?听说府里请来技师扎了一个三层楼高的大灯轮……”
“不看。”薛可蕊淡淡地回应,柳玥君张罗扎的灯,她看了也堵心。
“那么……要不婢子去替三小姐向胡嬷嬷讨个允,咱们出去街上的灯市转转,听说今年的花灯特别好看。”
“算了吧,懒得走。”
薛可蕊眼皮都懒得抬,她不是不想出门,而是她知道柳玥君是一定不会应允自己出府看花灯的。柳玥君虽然没有明说,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再让自己去跪祠堂,但是自己得清楚自己是“戴罪之身”,明白了自己的现状,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才是正道。
目前自己最应当作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反省”。更何况怀香想向胡嬷嬷讨个允,让自己出府看灯,堂堂薛家三姑娘居然沦落到需要一个仆妇替自己说好话求个出府的机会,她薛可蕊丢不起这个人!
怀香不说话了,她也深知薛可蕊如今的尴尬处境,再提任何想法都难于上青天。天真又烂漫的三小姐,原以为嫁入侯门成了世子夫人定能吃香喝辣,生活顺风顺水,如今竟然连出门都成了奢侈,当真可怜得紧。
怀香低下头继续手上的绣活,这是她给薛可蕊绣的。三小姐被柳玥君“打入冷宅”,眼看这吃已经成问题了,想必日后的穿也会陆续出现问题,趁着现在手上还有些随嫁妆带过来的布匹,怀香准备日后都抽时间自己动手给薛可蕊做一些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主仆二人正默默地各自低头忙活着,忽听得篱笆门外有人呼唤,“怀香在吗?”
怀香一个激灵,抬头冲薛可蕊小声说话:“三小姐,是冯状管家的声音呢。”
薛可蕊抬头,看见怀香呈一脸神秘兮兮的惊讶状,她扯了扯嘴角,示意她出去看看,“或许老天开眼,派下冯管家给咱带汤饼果子来了,今晚都没吃上热汤面,忒寒碜的上元节了。”
怀香颔首,将手中的肚兜随手一扔,转身便往屋外冲去。
见怀香出门迎那管家,薛可蕊复又低头继续看手上的书,不管老管家究竟送了什么来,有怀香接着就行。
可是自怀香出门后,屋里屋外便一直静谧,薛可蕊也没往心里去,直到身后传来怀香怯怯的低语:
“世子夫人……”
“唔?”薛可蕊抬头,看见身前的暗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头戴幞头、墨黑狐皮大氅下一袭紫地金锦襴绵袍,腰间金玉蹀躞带,足蹬长靿靴,默立于灯影之外如劲松。
心中陡然一凛,薛可蕊忙不迭丢下手中的书,自春凳上直起身来。“可蕊见过冯大人。”
刚想邀请冯驾坐上一旁的绣墩,薛可蕊眼风一扫看见绣墩上赫然一块胭脂色的肚兜,灼热的红,刺眼的金,那是刚才怀香正替自己绣的东西……
薛可蕊面不改色将目光投向远在房间另一角的一张茶桌及两把太师椅。这秋鸣阁不仅冷清,连家具也少得可怜,就连坐的地方也不够多。
薛可蕊默默地端起手边的烛台,莲步轻移,示意冯驾随自己往茶桌边来。她终于知道为何冯驾立在黑漆漆的堂中不吭声,原是没地方好坐……
薛可蕊柳腰款摆将冯驾延引至茶桌边,她面上的笑依旧灿烂,呢喃软语依旧动人,可是心中的窘迫却快要将她淹没。
这怀香什么都好,就是收拾东西有些差强人意……
薛可蕊满脑子都是那块亮瞎人眼的胭脂色肚兜,她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谴责怀香为何非要给自己选择一块颜色那么俗气的布料做衣裳。
薛可蕊陪着冯驾坐好,替他斟了一杯茶,心烦意乱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便只呆呆地低头干坐着。倒是冯驾率先开了口,打破了屋中尴尬的气氛。
“今日上元节,怎的不出门玩?”
“谢大人关心,可蕊觉得乏,不想动。”薛可蕊的回答好听又周到。
“唔……”冯驾颔首,他当然知道她没法出门,柳玥君把她送来这秋鸣阁可不是为了让她躲清闲来的,只是除了这句废话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
“今日可有吃到厨房做的上元油饭?”
“可蕊谢过大人关心,吃到了。可蕊还是第一次吃到有花生味的上元油饭,很是喜欢。”
薛可蕊笑意盈盈,蛾眉颦笑间一如从前那般出尘脱俗,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府中流言蜚语的半分影响。冯驾盯着她的脸,发现她未施脂粉,面色也略显苍白。
冯驾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发现屋中陈设除了桌椅床柜是冯府自有的,其他东西皆为薛可蕊自薛家带来的陪嫁:凉州妇人们最爱的山羊绒抱毯,于阗国的水晶云母烛台,北方特有的邢窑白瓷茶器,极具西域风情的联珠对兽纹的帷幔与锦缘花卉纹锦被……
冯驾极目望向墙角的碧纱橱,内里似乎只有几只明显空荡的盘盏,在这样大过年的日子里,竟然连一只果子都不曾寻见。
冯驾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兀自低头喝茶,又平淡无波地问出一句话:“今日晚膳,请观澜阁厨子做的几道京城菜,你还吃得惯吗?”
入口一股浓郁的人参的甘甜与土腥味,夹杂着茉莉花干燥又过水后的独特清香——这茶也是北方特有的人参花茶,因北方气候原因,种出的茶叶味道皆不如湿热的南方,故而北方人多以茶混合人参或各类干花一并食用。
冯驾放下茶杯,心下了然,这茶只怕也是她随嫁的嫁妆了。
“可蕊谢大人关心,今晚的膳食很好,可蕊吃得很饱。”
听完这句万年不变的回答,冯驾很显然失去了耐性,他转头看向立在门边的冯状,“我说冯状,这秋鸣阁每日的膳食都谁在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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