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是冯驾的副使,冯驾将凉州交给了他,怎么排兵布阵,自然应当由唐纪说了算。薛可蕊一介女流,怎能随意干涉唐将军的军务?
第一三九章 俘虏
薛可蕊的疑惑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得以解开。
昏黄日光中有黑压压的军阵自街道的尽头走来。阴森森林立的剑戟划破了凉州城原本淡然的天空, 犀牛革甲胄的叩击声震穿了凉州百姓心头那一汪原本平静的池水。
这一天,契丹人如变戏法般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薛可蕊急匆匆唤来冯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冯状苍白着脸, 颤抖着向薛可蕊回答道:
“唐将军丢了珙门关,还被契丹人活捉了,唐将军都被捉了, 咱凉州还怎么能守得住……”
薛可蕊惊呆了, 这之前可从没听说过有契丹人攻城的消息,那唐纪不过去珙门关调整布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被契丹人给捉了?可是凉州城已经被契丹人占领了,再纠结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当下之际首当其冲应考虑的便是怎样保住自己的小命!
薛可蕊在初听得唐纪被捉,河西全面沦陷的消息时慌乱了一阵后, 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在冯状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地安排众护卫保护薛可蕊,做好突出重围的准备时,薛可蕊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不出声也不动作。
她知道她再也不是这凉州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夫人了。
河西数千里土地统统落入契丹人手中,她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整个河西都被契丹人一锅端了,再躲, 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薛可蕊压下心底百般的沸腾, 以手轻抚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只在心底默默地同腹中的宝宝说话:
我的儿, 往后, 只能咱母子相依为命了……
冯状想带薛可蕊去碧峰山躲一躲, 有冯府的守卫护着,说不定还能瞅得空送薛可蕊突出重围。
而彼时薛可蕊的身孕已足五个月,正值飞速发展的时期,看她大腹便便的样子,再让她骑马怕是不大可能了。可如若让她乘马车,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关,只怕是将薛可蕊带出凉州城门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发鬓斑白的老管家抬手揉揉自己的脸,终是咬咬牙,决定了:拿出现有的,冯府全部的家丁,试也要试一次,把薛可蕊送出凉州!
……
薛可蕊穿着凉州妇人常穿的粗布花边口半袖衣,下着长裙,混杂在一大群衣着各异,却同样惊惶的平民中,被人群裹挟着,向凉州城郊的点将台涌去。
这里曾经是冯驾出征时使用的誓师台,他曾无数次在这里高举手中的杖钺,率领自己的万千铁骑,冲出凉州,横扫漠北。
可如今,这里被契丹人占领了,他们把凉州的百姓都撵了出来,要他们参加在这里举行一场重要的“安民仪式”。
点将台的一侧乌泱泱坐了一大群契丹人,正中央的一位,生得五大三粗,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豹头环眼,满面的络腮胡被那倨傲的表情撑得根根直立,一看就知是个狠角色。
这位居中者气度不凡,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在正中央,尤为鹤立鸡群。薛可蕊想:他或许是契丹人的某位贵族,仰仗自己非凡的出身,便能如此耀武扬威,或许甚至他就是契丹王的某个儿子。
薛可蕊对契丹王的儿子不感兴趣,而高台上,端坐这名狠角色旁边的人,才是真的吸引住了薛可蕊的全部注意——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着契丹人传统的左衽袍,那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她云鬓高耸,额间一颗男子大拇指盖般大小的猫眼石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女子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正千娇百媚地靠在这名契丹贵族的胸前,与那面目狰狞的男人眉目传情。
薛可蕊的呼吸停滞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离开凉州数月之久的薛可菁怎么又回来了凉州,而眼前的她腰肢纤细,哪里还有半分怀孕的模样?更为诡异的是她与一名“黑罗刹”般的契丹人打得如此火热,可是她的夫君唐纪又该怎么办呢?
薛可蕊参不透这其中的委原,不过,不多时她便从点将台上那名说着汉话的契丹官吏口中得知,这名“黑罗刹”乃契丹王的二儿子,赤骁。作为契丹王的代表,今日领着自己新纳的妾室,是来观礼安民仪式的。
再次见面的薛可菁居然成为了契丹二皇子的妾室?
薛可蕊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猜到了薛可菁与唐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薛可菁在此次契丹王攻入凉州城事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薛可蕊心底的震惊难以言表,直到她看见一队汉人军士被押上了点将台。依旧是那名契丹官吏用不大标准的汉话向现场的凉州百姓解说:
这些都是冥顽不化的士兵,他们不肯服从我们最伟大的契丹可汗,所以今日便在此将他们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便听得台上一阵刀风乍响,数十颗人头齐齐落地。
薛可蕊脚下一软,倒进身后一只强健的臂弯。
“夫人……咱们快走,南向的契丹人撤了。”
护卫谢冲正压低了嗓门同她说话。
薛可蕊心慌气短,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冲谢冲轻轻点头。
谢冲颔首,正要搀着薛可蕊暗自离开,可是没等他动作,薛可蕊却突然背脊一僵,再不肯走了——
点将台上的尸首撤了,又换了一波汉人百姓被押上了高台。而这一回,薛可蕊分明看见了她等候多日未曾得见的父母与兄弟薛战。
他们都穿着契丹人统一配发的粗布囚服,身带枷锁,脚捆镣铐。薛恒和王氏低着头,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唯有薛战一直高高昂着头,怒目圆瞪地望着距离他们不远的,端坐高台另一端的契丹官员们,并他的二姐,薛可菁。
尽管隔得很远,薛可蕊依然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着高台上那并不伟岸的父亲,纤弱委顿的母亲,和她那永远斗志昂扬的小弟。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远在南方的他们,是为了参加自己与冯驾补办的亲迎仪式才回凉州的。可没想到的是,冯驾的这道喜讯,竟然成了他们薛家二房的催命符。
薛恒一家是随冯予一道回凉州的,可究竟怎么又落入了契丹人手中,冯予又去了哪里?薛可蕊已不得而知。唐纪既然早已叛变,凉州外围想来必定早就落入了契丹人的手中,怨不得他们归期已过,薛可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父母兄弟进城。
薛恒、王氏与薛战是作为凉州的商界人士与其他商贾东家一同被押上高台的。点将台上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的人,有米行的王员外一家四口,草药贩子赵家两房逾十余人……
薛可蕊甚至还看见了上次亲迎之日,曾为她和冯驾置办了那一桌让她永生难忘的席面的观澜阁东家,庄老板。
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她的耳朵已然听不清那操着一口怪异口音的契丹官吏,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薛可蕊站在人群中冲高台上拼命地大喊:“薛可菁!救救咱爹娘……”
谢冲大惊,再也顾不得礼制不礼制,忙不迭出手捂紧了薛可蕊的嘴。
此处是户外,再加上人群里骚动得厉害,呼唤亲人的,哀声恫哭的,此起彼伏。薛可蕊的呐喊轻而易举便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之中。
不多时,那操汉话的契丹官员抬手控制住了全场,他再度向台下的人群宣布:这些都是不肯向契丹王投诚的商贾,他们冒犯了契丹王的天威,所以——
杀无赦!
如火星掉落干柴堆,薛可蕊瞬间被点燃,谢冲却比她更快,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将薛可蕊禁锢在自己的腋下,二话不说便将她往人群的背后拖——
他必须要带薛可蕊离开了。
薛可蕊奋力挣扎着,被谢冲倒拖着往后退。她的口被捂住了,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呜声,她瞪大了双眼,望向高台上的亲人,泪如泉涌。
透过汹涌的人潮,她看见刽子手扛着大刀再度走上了高台。她的庶姐薛可菁自如地与那契丹人语笑嫣然,她对这台上的一切依旧视若无睹,她的脸上挂着与赤骁同样倨傲的表情,仿佛垂首跪立在刽子手面前的薛恒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异族陌生人。
刽子手举起了他们手中的刀。
薛可蕊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热血突突突地直冲她的头顶,连带她的双目也开始变得赤红。耳畔的喧闹声渐远,薛可蕊只听见自己急若擂鼓的心跳声……
耳畔似乎响起了刀锋的铮鸣。
薛可蕊全身一松,软绵绵地瘫软下来,晕了过去……
……
是年九月,契丹王迪烈终于将河西藩镇七州十屯统统纳入囊中。
凉州沦陷后,节度使副使唐纪被斩,尸首高悬凉州城门曝尸十日。
为震摄人心,契丹王迪烈下令于点将台当众斩杀汉人军士数百人,汉人官吏并商贾百姓数百人。诺大的点将台血流成河,怨气冲天。血水渗入点将台周围的地面,染红了土地,多年之后,依旧呈一片猩红。
第一四零章 娘子
尧关, 这里布防较旁的关卡更为不同一些。
契丹八皇子赤术与九皇子赤冒来了,他们是来视察军务的。河西藩镇军虽然被契丹人打散了,但是依然势力不俗。他们变成了山匪,四处作乱, 这让契丹王大为光火,他要自己的八儿子与九儿子亲自出马,整饬河西的治安。
中军大帐内, 赤术正独坐大帐的一角独自喝着闷酒。
此次攻下凉州, 他居功至伟。要不是他消息灵通,提前拿了薛可菁做诱饵,诱得唐纪叛变,哪能有今日父汗兵不血刃便轻取这河西藩镇七州十屯?可是原本立下汗马功劳的自己却被父汗分配出来“扫清流寇”,至于“稳定后方, 执掌政务”这些活则分给了他的二哥赤骁!
赤术满怀不甘,父汗的偏心已经十分明显了,自大哥赤拔在凉州城下被魏从景杀死后, 父汗就专让他干这些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而坐享其成,锦上添花的事情则统统送给他那二哥赤骁,他想起母妃吉拉氏曾悄悄对他说过的话:
可汗从来都疼爱他那死去的阏氏, 大皇子赤拔与二皇子赤骁的生母, 郎敦氏。契丹王迪烈在郎敦氏弥留之际便指天发誓, 说他往后定会全力培养郎敦氏所生的两个儿子, 将他们其中的一个, 立为他王位的继承人。
父亲对他发妻的誓言, 无人能知真假,也就他母妃这样的女人,才会终日将男人莫须有的誓言絮絮叨叨长年挂在嘴边。
可是从现在父亲所有的所作所为来看,且不管他是否曾经对天发过那样的誓言,但至少从他的行为来看,自大哥赤拔在凉州战死后,二哥赤骁,或许真的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赤术双眉紧锁,抬起手中的酒壶,一杯接一杯往自己肚里灌酒。冯驾的藩镇军战斗力惊人,虽然唐纪死了,但这些藩镇军零零散散地流落山野,三五成群也能扰得他叫苦不迭。他与九弟负责这东边的尧关,兄弟二人守在这方寸之地征战了月余,也才将尧关周边不多的地盘给清理干净。
正在独自生闷气中,帐外突然响起士兵的犹疑的禀告声:
“八王殿下,关上的九王殿下派人来了,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赤术手上不停,依旧一杯接一杯地猛喝酒。
“……呃。”帐外依旧踯躅。
“本王叫你说啊!”赤术不耐烦了,冲帐外一声怒喝。
那传令兵明显被吓坏了,帐外陡然响起兵器坠地并咚咚咚的跪地叩头声:“启禀八王殿下,九王殿下说,关上有人找您。”
赤术无语,长吁一口气,自座上直起了身。他整整腰间的革带,转身抓起座上的大刀,龙行虎步朝大帐外走,边走边摇头:
这小兵也是笨得可以,不就一句话的事嘛,折腾了如此之久。
……
赤术来到尧关的门口,大老远便看见关门外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九弟赤冒甩着手中的蛇皮鞭,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立在一棵大杨树下等着他。
赤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赤冒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赤术,有人找你呢。”
赤术金刀大马地分开面前的层层军士:
“谁找……”
赤术止住了嘴。
他挑眉,眼底有明灭不定的光芒闪烁。
人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名有了身孕的女人。
她发髻高束,只用一块花布包紧。身穿契丹人常见的左衽窄袖衫,腰间一圈彩棉束腰,下着一件粗布裙,活脱脱一个契丹妇人的装束。因着怀了身孕,腹部隆起,让她看上去有些憨态可掬。
可是她肤色白皙,粉面桃腮,完全不似契丹女人那般黑里透红。眉若远山含嗔带怨,目横秋水波光滟潋,举手投足间自有风情万种,分明就是一个汉人女子。
面对着层层披坚执锐的契丹士兵,女子明显被吓坏了。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麻布包袱,将它隔在自己隆起的腰腹间,似乎这样用只包袱挡了,她的肚子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赤术展颜,心情莫名变得大好,适才独饮时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负着手,自人群中走出,缓缓向那女人走去……
“你别过来!”见到有人靠近,那女子立时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起来,她举起手中的麻布包袱,对准赤术,似乎那就是一柄剑。
“我找赤术!”这句话却是用契丹语说的。
她的契丹话很生硬,应是会的不多,能说的只有几个字,所以她一边说着汉话,一边用那含混不清的契丹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赤术的名字。
周围的契丹人都被逗乐了,开始嘻嘻哈哈笑起来。
赤术不作声,完全不受她的威胁,继续朝前走去。
那汉人女子踉跄后退,退到身后那棵大杨树上时,她那圆滚滚的腰身晃了晃,终于停了下来。
这回再也没地方好退了。
赤术抬起手,撑上她身后的那棵大杨树,将她禁锢在他的胸前。
赤术垂下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那张因愤怒与紧张变得有些变形的脸,也不吱声。
“你……你干什么,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契丹狗!”
女子明显被赤术那轻佻的举动给激怒了,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用汉话对赤术进行了咒骂。可是她的声音如玉莺般婉转,配合那并不凶神恶煞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更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猫。
赤术勾唇:
“我来了。”
他低下头,像安慰一只情绪有些激动的猫似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他说的是汉话,准确地说,是凉州话,非常标准的凉州话,就像他本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凉州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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