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我先前如何死的快的理论,他这一递像是递了一道催命符来,我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不必不必。”
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将那册子收了起来,我自知方才有几分失态,倒还真显得有什么一般,只好上前两步,与他隔了一道书案,清了清嗓子,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
他抬起眼来将我望住,手撑在案上,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低着,“你如何想?”
我考虑了片刻,为人臣子,自然是该劝储君好好留在上京的,北疆如今是多事之秋,倘若有一丁点儿闪失,便是罪过。可我毕竟自诩七窍玲珑,这般转念一想,他既是已贵为太子,亲征必然是因着什么的。
至于到底是因着什么......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倒是想起贺盛来。这也是说得通的,贺盛同他年纪相差无几,若是拉入麾下,日后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便能省心不少。
他见我一直没吭声,也不急,只静静等着我回答,眼神甚至有些期盼的意思。
我试探着说道:“殿下还是暂留北疆的好。”
他果然面色欢愉了一些,抿了抿唇角,“那便依你所言。”
我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自古以来他们这些人就有个毛病,明明心下已有了决断,偏偏不肯说,要借了别人的口说出来,才仿佛十分勉强地应一句“那便依你所言”。
我想着顺手卖贺盛一个人情,又想起前些日子我刻意安排的“把酒言欢”的局到最后竟是效果寥寥,不免得换个法子。
他是太子之尊,若是径直说叫他与贺盛亲近些,未免有些掉他面子。而贺盛这人,我自打第一回 见着就寻思,他若是有条尾巴,是该翘上天去的,叫他毛遂自荐,不比叫毛遂自尽来的容易。
思来想去,还是该委婉劝着太子礼贤下士才对。想明白这些,我费了好一番力气,将话头缓缓引到贺盛身上。想引这位殿下的话头可不容易,我将话头往贺盛身上扯三分,他便得拽回去四分,终于堪堪提及了贺盛,我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从头到尾将他夸了一通。
从骑射俱佳刀法凌厉无双扯到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直到用上了温润如玉这词,我才缓了缓,不为别的,如今已是过了惊蛰,实在是生怕哪道雷劈到我身上来。
我言下之意乃是此人担得起礼贤,便是殿下先亲近一些,也并不掉面子的。观太子那平静的神色,也该是听懂了这言下之意的罢。
他目光往下扫了扫,不知是在看哪处,声音也跟着极为平和,一丝波澜也无,“你当真如此看他的?”
我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孤知道了”,他背过身去往里头走了两步,我看不清他神色,只是十分识时务地觉出他心情并不太好,不免叹惋太子殿下竟无三顾茅庐之心,也便将那句“其实殿下也不必盯着贺盛,我二哥也是成的”咽了回去。
他却是去拿了两件大氅来,一黑一白,远远将那白色的扔给我,我下意识接住,但见他一面往身上披着一面往外走,“跟孤出去一趟。”
我披上身,跟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去哪儿?”
他眯了眯眼,言简意赅道:“骑射。”
我脚步顿了顿,一言难尽地望了一眼将要暗下去的天色,轻声念叨了一句伴君如伴虎,也不知他听没听清。
我上了马,同他一前一后一路奔驰,顺便目睹了他是如何欺负刚刚飞回来的雁的。
他勒马回望着我,将弓一收,挑眉问我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我思索了片刻,说道:“这该是最早飞回来的一批雁,足以见得太勤快了也不是桩好事。”
等天全然黑下去的时候,我们已不知身在何处。饶是我在北疆浪迹多年,也架不住天色暮时他一通乱跑下来。正巧碰上了一处湖泊,便牵了马去饮水,又生了一堆篝火,将刚刚打来的野物在上头烤着。
我支着头看他熟练地用匕首将其剥皮去骨,料理干净了再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堆上,不由啧啧称赞。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映着火堆的光,炽热又光亮,“怎了?”
我将火挑旺了些,“无甚,只是略微有些诧异为何殿下还做得来这些。”
他笑了笑,很认真地说道:“因为孤博学。”
我被一噎,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并未反驳。
夜里不好认路,只能等到第二日天明往回走。
那一夜星光璀璨,连银河都有迹可循,春日乍暖的时候,夜间还是有几分凉意的。火堆的热气往上蒸腾着,熏得我脸颊都有些泛热。我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在夜里散开。偶或一瞥恰好接到他目光,便觉火堆更旺了些。
等夜深了些,火光便渐渐暗了下去,脸颊还有几分烫,因着并不冷,也便没急着添树枝进去。
他问道:“初时你见孤总躲着,像是怕得很。连玉阳关都守得下来的人,那时候怕什么?”
我想着总不能说那一阵子见着他便浑身不舒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强行辩解:“我对殿下是敬非畏,这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说来也是怪的,自北疆再见伊始,见着他倒也没什么异样的了。只能想着前头怕是身子不爽利,刚好叫他碰上了。
他笑了笑,“孤有那么多人敬着,你不必来凑这个数。”许是火光黯淡的缘由,这样看着他竟有几分失落,是仿若失魂落魄的那种失落,“你素日里怎么待贺盛,便怎么待孤,可好?”
我生怕哪日被扣上个大不敬的罪过,他话音刚落便接了上去,“这怕是不妥。”
他直望着我眼睛,像是要望到心底里去,“如何不妥?”
我心头不知为何有几分酸涩,将目光移开,只看着火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道:“就是不妥。”
他没再接话,只是重添了火,火焰熊熊燃起来,有细微的树皮受热爆裂的声响。
我往后挪了挪,他抬眼淡淡一瞥,我竟鬼使神差明白他怕是想说我体内寒气未除尽不能着凉的话,便十分自觉又往前挪回去。
一时无话,我们只分别同盯着中间横亘着的火堆。
忽的听得马蹄之声,由远及近,“秦―安―北―”的呼喊声也被风送了来,我听出是贺盛的声音,登时欣喜地站起来,高声唤了他一声。
他往这边过来,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跃下马来,“你大晚上犯什么诨?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话音未落,该是瞧见了我身后的太子,原本焦急同阴沉参半的脸褪去了那一半的焦急,沉着声音见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罢”,太子面色明明很平静,可我看着无端就觉着是泛着冷气。
贺盛既是来寻人的,自然也做了标记,是以我们一路回去的时候顺利得很。这地方离军营实则不远,只是我疏忽了。
此番我甫一回去便叫大哥截走,挨了父亲好一顿训,怨我不及时劝谏,反而跟着太子殿下愈发胡闹。若不是挂念着我伤未好全,就该挨上罚了的。
我自然是委屈的,俗话说的两头不讨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只是太子殿下末了那种种反应叫我十分忧心这一日是白白去了这一趟,火光中那惊鸿几眼,想来该是错觉。
第30章
自那日以后, 父兄对我愈发严苛起来,每日里天不亮便要起,辰时前要将最基础的一十二套枪法皆练一遍,用过了早膳还需得去到大哥帐里, 他处理他的军务, 我被扣住读书。晌午小憩半个时辰, 而后便是骑射之类, 再接着练枪,父亲倘若得空还会亲自来指点一番。
我在北疆还从未过得如此充实, 夜里早早一沾着榻便能睡死过去,以至贺盛都常常寻不着我人影,何况太子。
我原先是在主帐里头读书的, 无他,父兄深知我这赖皮性子, 得按在眼皮子底下了才放心。可太子殿下日日都去主帐, 每回都仿佛是正的不得了的大事,实则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像晨昏定省似的。小半个月后,父亲不胜其烦,将我同分出来的军务一同扔给了大哥, 叫他在自己帐中不必去主帐了。
而后太子殿下去主帐的次数便少了,问起来, 他便是一副诚恳好学的模样, 说是如今诸多事务已然上手了,也就不必叨扰。只是路上还常常遇见, 便能一起走一段。时辰巧得很,我甚至都有几分怀疑他是刻意等着的, 一日没按捺住,问出了口,他淡淡回了一句:“你每回都是这个时辰,孤也只是恰好这个时辰打这里过。”
可我分明是每回都不准点儿的,练武这桩事,说不来就是起了兴致,多耽搁一会儿。倒不至他也恰恰耽搁在了这日上罢?只是记起了新近读的“置身事外,且旁观之,勿道其所以”,说白了即为看破不说破,便就不多言语。
北疆的春夏里是安稳的,这时节上牧草肥沃,正是契丹养精蓄锐的时候,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是残留的能喘口气的间隙。新征的兵陆续入了营排了号,年轻新鲜因而带了些横冲直撞,像是往一锅焖熟了的豆子里头倒了水嫩的新豆,一碰着油,底下又烧着火,便噼啪噼啪地炸开来。
我是很欢喜这个时候的,朝廷不欲重兵役,是以大批大批进新兵的举动不常见。他们初来之时是盼着建功立业的,是一片一片连起来的朝气,像旭日初升;过上些时日,便冷了下来,带着午夜里长长的叹息,是撒一地霜的羌管悠悠。
可我也不欢喜这个时候。军营里的人多了,往往意味着战乱也就近了,这些鲜活便有许多永远委顿在这儿,委顿的多了,人又少下去,又能安稳上一阵。
这委实是自相矛盾着,只要北疆一日不平,便矛盾一日。
待那些蹦蹦QQ的豆子也成了一锅,萧瑟的秋风已席卷塞上。贺盛捎给我的贺家姊姊的信里头问道今岁何时回上京,我心下想着怕是不那么容易回得去,提笔却写道年节便回,又附了我前些日子亲摘了又晒干的珍珠梅的花儿,是上京没有的。
贺盛说我瞧着一日比一日沉稳了,我心里头是不以为然的。分明是被安排了个满当,哪来的空折腾?
秋风起兮云飞扬,我将将读到这一句,外头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天,父兄便陡然再度披了战甲。所幸每每十天半月便告一段落,虽是谁也没能讨着好,也并不僵持。太子同贺盛也忙着,一时之间只剩了我一个闲人。
契丹的王廷这关节上生变――倒也不是什么大变,不过是几个王子间明争暗斗得愈加猖狂,阴招都使了上来,耶律战被下了药,在阎王殿门口遛了一圈,又自个儿遛了回去。我是很想助他一脚,将他径直踢进去的,可惜脚伸不了这般长。
契丹王震怒,差点儿亲手宰了自己几个儿子。依我之见,这震怒实则多半是耶律战倒下后契丹军队也跟着兵败如山倒,一连失了数城的缘故。
战线不断前移,守着玉阳关已不算上策,父兄同贺家一商议,便将军队也往前移了好大一截。
而后耶律战便休养了个差不多,再度活跃起来,才止住溃势。他用兵邪气得很,父兄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妄动,一时之间便僵持起来。
只是他们明明记得这个前车之鉴,却总总忘了另一个前车之鉴――有什么看得重的物什也好人也罢,还是带在身边最为妥帖,留在妥帖的地方,保不准要出岔子的,并不见得妥帖。
我被留在襄城之时,便心下不安,原以为是自个儿多虑了,此襄城非彼襄城,犄角旮旯里一块儿小地方,能发展到如今,全然是凭着城中一方浅湾,稍微有点抱负的将领,都不会多看此处一眼。
攻下来的时候十分容易,大军离着还有三里地,胡人便撤了出去,想来是不愿浪费兵力,城中百姓欢天喜地地开了城门来迎,一张张淳朴的脸上的喜悦浓的要堆起褶子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叫人有了十分的成就感。
父兄该是就看中了这点,才将我留在此处。面对我的不安,二哥言之凿凿,说当日留我在玉阳关时是疏忽了,那是什么地方,兵家必争之地,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消息封锁起来都轻易得很,没人能知晓我在这儿。而契丹此时当务之急是前头那几个大城池,若是绕过了前头驻扎的大军,来攻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地儿,只能是头被马踢了。
我愤愤握着拳,问他怎不径直将我送回上京去,更是稳妥。谁料他竟是一脸“此事我们早已商议过了”的表情,很是苦恼地说:“本是有这个打算,可你一向抵触得很,这关头也不放心你回京路上又能折腾些什么。”我便只能噤了声。
原以为玉阳关一役,父亲能放心我些,没成想是恰恰相反,叫他顾忌更多了。足以见得,当日母亲那番话,还是说到他心里头去了。
临走之时,二哥叫我附耳过去,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倘若真有什么不测,留给你的人也是足够,弃城往前头寻我们,莫要顾虑太多。”
我若是要得到耶律战的生辰八字,定是要请大师好好算一算,看看他到底是头被踢了,还是我们二人天生相克,是不死不休的局。我自然是不能怪罪自家二哥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的。
哨兵报给我说有大军倾轧而来之时,我心里头安静得很,不知是终有了大将的临危不惧之风范,还是担忧的好容易成了现实的尘埃落定之感。
此处不是玉阳关,我自然没有死守的必要,当下便决意随二哥说的,弃城回头寻他们,若是时间赶得及,兴许还能包抄上来,亲手掂一掂耶律战的脑壳里究竟有多少水。
千不该万不该,便是我在上马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耶律战素日里打赢了是怎么处理城郭的?”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只催着我还是快些走得好。我心下霎时清明起来。依那人的邪性,怕是躲不过屠城。
想起来那日里百姓大开城门迎我军入城之时脸上堆的褶子,我便走不动了。咬了咬牙,仗着此处的地形我已烂熟于心,又掐算了时辰,将百姓疏散开,该是来得及的。
那时候我没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这便告诫我们,读书少还是要吃亏的。
我掐的时辰是没错,只是耶律战带了轻骑兵,早脱开了大军,先一步入了城。
此番他目的性如此明显,若我再瞧不出端倪,便真是傻的了。此时百姓尚未疏散完,可也全然没了疏散的必要。他既能得了如此准确的消息,堵我个正着,自然不会是二哥的安排出了纰漏。我扫了一眼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面上的惊慌不似作伪。可也有几个,微微弓下了身子,不着痕迹地站好了位置。
我叹了一口气,想的是好在真救下了一批我大梁的子民,也算是不枉此行。
他一人一马一戟率先踱了过来,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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