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紧了又紧,“你这种能下令屠城的人,果真是大言不惭。”
他忽的睁开双眼,目光冷硬如铁,“你梁朝的铁骑就没有踏平过契丹的城池?须得我一笔笔同你算这屠城的账?”
他身上一时有了杀气,我不退反进,往前压了一步,“我大梁有军法纲纪,若非城中负隅顽抗,绝不会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他怒极反笑,“好,说得好。你们是忠勇无双,到了我们这儿,就是负隅顽抗。”
本就立场不同,我不欲与他争辩下去,径直问道:“你为何将他们押进城里?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杀气减下去,又是一副懒散模样,“秦小姐所见不过十分之一罢了。”他饶有兴致地用食指蘸了茶盏中的水,边画边同我说道:“这几处是关着老弱妇孺的,这两处关的是男丁,他们白日里还得做活,平常看守的也多一些。”
他画完了,像是心情大好,从案边的锦盒里拿出一张信笺,递给我,“你照这个誊几份,我算算,贺将军那边须得有,你父兄须得有,梁朝太子也得有一份。那便三份。”
我顺手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分明是张婚书,我同耶律战的,婚期是三日后。我刚要撕,他手快了一步,夺了回去,噙了一抹笑,“我想着,你那边的人,还是得你亲手写了请柬送去才显得有诚意。”
初时的惊愕消散下去,他此番的意图我也明了两分。我亲手誊的婚书送到军前,便是先前不信我投诚的,怕是也会信上三分。若是还不信者,如父兄,不免更担忧我安危,更易冲动行事。即便他们不曾妄动,这礼若是真成了,也是我大梁的奇耻大辱。
我心头堵得慌,冷冷瞥他一眼,“做梦。”
他一面将笔墨纸砚铺陈好,一面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不答应也成,在我契丹,婚嫁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不好强求。”他将笔蘸好墨,递到我面前,“只是你一日不应,我便杀百人,第二日杀二百人,第三日杀四百人。此番押进城里的,应该够你犹豫三日。若是还没想好,我再命人去抓。”
我手在身侧握成拳,迟迟未动。
他将笔收回去,“那今日就从你碰上的那一群开始。”
我恨恨抬头,“耶律战!”
他没理会,击掌两下,有亲兵走进来,“带一百个中原人来,一个个在她面前杀了。”说完转身看我,笑的很温柔,温柔到我浑身恶寒,“我想你见血见惯了,应该不会怕。你想在哪儿看?营前空地那里行不行?就是打扫起来麻烦些。”
眼见着那两个亲兵领了命要退出去,我一把抓过笔杆来,左手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里,咬着牙道:“我写。”
他挥挥手,那两人退下去。他将我左手掰开,“攥得太紧容易伤着自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按他给的婚书一行行抄下去。他立在我身侧,伸了一只手去替我磨着墨。写到三日之时,我笔顿了顿,沁下去一滴墨。他淡淡开口:“三日,赴宴来得及,排布大军,是有点紧了。”
我闻言没再有旁的动作,他一直在旁看着我一字字写下去,即便是我有心想在信上留点什么消息也不成。好容易抄了三份,我心下悲愤,手都打着颤,最后一笔落定,将笔一摔,“滚。”
他不急不慢地将三份婚书收好,眼神落在我肩上护甲之上,无不嘲讽道:“是你要做好人,你要做他们的救世主。可惜,他们可不一定领你这份恩情。”
他走后我枯坐在地上许久,手摩挲着肩上那个秦字,不敢想大军收到这样一封书信时的反应。一时间心里凄凉一片,缓缓脱下了身上轻甲,如今,实在配不上这上头那个秦字。
可也委实不愿披上胡人的皮,只拿榻上细绒毯子将自己裹了两圈。耶律战送完信回来,远远望见,脚步一转,又出了去。过了片刻阔孜巴依捧了一套衣裙来,是汉人常穿的样式,“请八王子妃更衣。”
我嗤笑一声,接过衣裳来,冷然道:“他娶的,只能是个死人。”
当夜,我先熄了烛火,而后外头耶律战也跟着熄了烛火。熬了一个时辰,估摸着他是该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起身,往他书案过去。
他白日里看的那信,我总觉着不妥,似是在哪见过。
营帐里极黑,我摸索着找了一会儿,忽觉有人在身后,我反应已是极快,将手肘往后一顶,却被扣住双手,往后一带。他双手分别抓着我两手腕,人在我身后,正是整个环住我的姿势,声音从我耳侧传来,“你想找什么?”
我使力挣脱开,退了两步,生硬说道:“没什么,随便翻翻。”
夜里总归比白日冷一些,他咳了几声,搓了两下手,“你不是刻意起来杀我的,我已很满足了。”
我瞥他一眼,笑了笑,“你若是在主帐留一点锋利的物件儿,便不能这样同我说话了。”
第33章
往后两日他对我防备更重了些, 一应文书在主帐里头连个影都寻不见,遑论刀枪匕首之类。阔孜巴依时刻守在我身侧,寸步不离。
初时他还装模作样地同我商议,问我中原的礼俗如何如何, 我冷冷撂下一句“何时鸿门宴也开始在意上什么菜了?”便再没接茬, 他亦是不再提此事。
到了第三日, 一早便有婢女围上来, 拿了一套契丹的婚服,一套中原的嫁衣, 皆是火红的颜色。我看都没看,道:“这颜色太重了,换白色的来。”婢女为难得很, 说着契丹的话,阔孜巴依替她解释道是没准备。
我垂下眼去, 淡淡道:“出席丧仪连套丧服都没有, 委实是不周全。”而后抚过那一样样的首饰,心念微动, 没再为难她们,任她们上了妆,一件件披上嫁衣。盖头遮上来, 眼前是一片大红。
我被扶着,去了为着婚宴布置的营帐里头。所谓的大婚本就是一场阴谋, 看似风平浪静的营帐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礼俗更是从简,我径直进了去, 耶律战负手而立,偌大的宴厅除他外空无一人, 寂静的仿佛一座张红挂彩的坟墓。
“吉时已到,你父兄还未有音讯,想是不会来了。”他这话说的带了真心实意的遗憾,我听着,心下倒安定几分,走到他近前。
他伸手来揭盖头,我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轻笑了一声,“在我们中原,这新嫁娘的盖头,是该在婚房里揭的。”
他显然怔了怔,而后递了一只手来,笑着应了一声“好。”
下唇被咬的有铁腥味翻腾在口中,我将手搭在他手上,这时才发觉他穿的竟也是中原的婚服。他引着我,三拐两拐,进了一处营帐。
一双喜烛已被提前点上,烛火跳跃着,“噼啪”一声。
他掀开盖头的时候我还未准备好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他叫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连同阔孜巴依,转身亲自去拿了一只托盘,“你若是笑不出便不必勉强,比哭还难看。”
我看清他托盘上碧玉柄的剪刀,手微微动了动。他眼神自我手上滑过去,自己执了剪刀,一面剪下了一缕发丝,一面说道:“我听闻你们中原,婚礼上有个习俗,结发同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并未将剪刀递给我,而是望着我双眼,恍惚竟有几分缱绻,勾下了一缕我鬓上青丝,复又垂下眼去,极仔细地剪了一撮下来。
托盘置在案上,盘上还有一只描龙画凤的金漆木锦盒。他极专注地打开那盒子,将两缕发丝缠绕在一处。我在他身后,轻轻自发上摘下一支金簪。
发上的结打完那一刻,金簪自他胸前插了进去。
我使了十二分力气突然发难,只一下的动作,也急促喘息起来。那枚金簪一大半没入他左胸膛,金簪末的凤尾上有血滴落下来,连成一条细线,染上大红的婚服。
耶律战往后退了两步,剧烈咳起来,目光仍垂着,瞥都没瞥我一眼。他将右手搭上胸前的簪子,猛一发力,将其拔了出来,鲜血喷溅而出,洒落在案上刚刚结在一起的发丝中,殷红一滩。
此时响动已引得阔孜巴依探了进来,我迅速往后退,在她奔过去扶住苍白着脸仰面倒下的耶律战之时退出了营帐,往印象中城门的方向而去。
可并未走出多远,便被契丹士兵迅速围了上来,阔孜巴依手提一把重剑,几个跳跃间便到我面前。她右臂上青筋暴出,一脸的来者不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句旁的话都没有,径直攻上来。
我手头并没有兵器,除了躲避别无他法。忽的听见四下里皆有兵戈相交之声,可都像是寥寥几人。阔孜巴依加紧了攻势,后头的契丹兵也逼上来,我退无可退。
近旁倏地响起一声“接着!”,而后一把剑飞过来。我自地面借了一把力,腾空而上,一手拿住那剑,刹那将其掉了个个儿,斜着冲阔孜巴依刺下去。
短短交手几招便瞧出阔孜巴依还是不能同耶律战相较的,即便手中是剑非我惯用的枪,也能同她打个平手。
方才扔剑过来那人利落杀了几个挡路的,在夜色里踏着满地鲜血朝我而来,我匆匆抬眼一瞥,一时错愕差点儿被阔孜巴依剑锋扫到。
太子的太字刚出口半个音节,便觉不妥,生生咽了回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逼近,一剑隔开阔孜巴依,在她肩头留下长长一道伤,又反身将我护在身后,压低了声音,“人不多,东南角。”
我知此时并不是你问我答的时候,便再没多问,与他且战且退,向东南角而去。
城北为正城门,这时候一阵兵荒马乱,熟悉的攻城车的响动震天而来,他在我身侧笑了笑,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贺盛总算是开始了。”
我心下也大致有了猜测,他带的人不多,但各个皆是拼死搏命的打法,像是宫中豢养的死士,又都是着了胡人衣裳,想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城内,又探到这里来。贺盛与他里应外合,以攻城之势,逼得城中大乱,我又恰巧对耶律战得手。
可贺盛敢攻城,必是有把握不会叫胡人自身后包抄,这便得用兵困住四处里胡人的援军,是大哥惯用的手笔。
城门被攻,主将如今又是生死不明,城中乱成了一锅粥,我与他受的阻力便小了许多。只是即便如此,咬着我们不放的多是耶律战的亲兵,自然各个皆是千挑万选上来的。太子带来的死士一个个倒了下去,末了只剩了我们二人。
所幸离东南角的偏城门已是不远,一路上他都将我隔在自个儿身后,几乎以一己之力料理着追兵,我从前未发觉他剑术竟如此了得,寻常人根本近不得他身。我观望了一阵,见他完全应付得来,索性只负责开路。
好容易瞧见了那城门,他果然已安排妥善,城门大开着,只是一路追杀的契丹人也不是傻的,先前便看出我们撤退的方向来,这点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既有契丹士兵,又有那几位死士的便能瞧出来。
此时契丹人已重新控制了局势,一行八人分别在门两侧,城门正在缓缓合上。我同太子转头对视一眼,福至心灵地同时点了一下头,而后倏地暴起,向城门掠去。
他挡在我身后,我只听得兵戈刺入□□的钝响,可他一声没吭,只是略微皱了皱眉,而后赶在城门完全合上前,同我一前一后出了城。
城门外提早备好了马,是以我们甫一出来,便上了马。他双手绕过我牵住缰绳,打马而去,我心下不安,果真不过片刻,便听到一声短促的契丹话,而后箭矢如大雨倾盆而至,他拥了拥我,“低头。”
好在这马的脚程快,他又像是对地形极熟悉,不过一阵便甩下了契丹人。马渐渐慢下来,我慌忙去看他后背,他挡了挡我,笑着说了一声:“死不了。”
我皱了皱眉,即便出城时没被重伤,可方才那箭雨,怕是不容易躲过。我看着他自背后一手拔下了两根箭,心不由得揪了起来,便先一步下了马,而后伸手去扶他。
方才在他身前并未瞧出他到底受了多少伤,如今才发觉他整个后背几近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伤痕一道一道叠着,刀伤还是小事,只是拔箭时留下的那两个血窟窿,血一层一层淌下来,后面的衣裳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颤声道:“我们不走了,你熟悉这儿的地形,肯定知道哪儿能藏身。你这伤再不处理,就,就......”
他在马上本就是强撑着,如今下了马一时站都站不稳,微微撑着我才稳下身形。我腾了一只手出来抽了马一鞭,这马训的极好,通人性似的一头扎进了林子深处。我扶着他换了另一个方向,按他指引,躲进了山洞里。
所幸他怀里还带了一瓶伤药,我将他伤口处理好了,又将药敷上包扎起来,天已微微有了亮光。
我将手上沾的血在衣袖上擦了擦,长出了一口气。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你这几日,还好么?”
我手上顿了顿,“还好。你看我这不还是全须全尾的?”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缓缓抬起眼来,“接了你书信那一日,我急疯了,我自然是不信的,可那分明是你的笔迹,必是他拿什么东西胁迫于你。我提了剑冲出去,又被他们生生拦下,说要从长计议。”
我低着头,听他说了此事经过,与我所料原是不差太多。
他声音回荡在山洞中,声线低沉,尾音绵长,因而平添了几分温情,听得我自心底泛出两分暖意来。这些日子里时时悬在心尖的那把尖刀,终于被人轻柔撤了下去,远远掷在了一边儿,只清脆的一响落地声。
“管他什么婚事,不是你亲口应下的,不是三媒六聘娶你过门,我一概不认。”
第34章
里里外外折腾了整一夜, 又不知契丹有没有派人来追,提心吊胆得很,是以待到天光破晓,我在亮起来的晨光里, 与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的时候, 神思一恍惚, 便迷糊着睡了过去。
夜里奔波着没觉出冷, 如今静下来,倒是有几分凉意。我似是做了个梦, 梦里有皑皑白雪覆原,腊梅三两朵开着,风吹梅香落, 我瑟缩了一下,蜷了蜷身子。而后身边暖起来, 是有火烘着的暖意, 自四肢散开,身后坚硬冰冷的石壁没了, 我放松开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梦里那场雪还在下,飘飘洒洒, 我漫无目的往前走着。与以往梦魇时的心惊悲恸不同,此时心下竟十分宁静, 宁静到平添了几分寂寥。我一人走了一会儿, 终于望见了人影,来人一身玄色广袖云纹锦袍, 发散在身后,远远往这儿行着。雪已在地上攒了好厚一层, 踩下去有O@的声响,他一步步走得坚定。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那种坚定,仿佛是海中漂浮许久的迷航人,向着唯一的陆地走去,又像是行人抛下了沉重的行囊,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漠深处。孤绝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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