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峰正和儿子说着话,闻言转过头来,却见是原本站在一旁的毛氏开的口。见他看过来,毛氏抿嘴一笑,迅速低下头去,露出的半截细白脖颈和耳朵却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陈庭峰的目光就凝在了那层粉红上。
婧绮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嫌恶地转开了目光,婧怡却似毫无所觉,拉着刘氏的手对陈庭峰道:“父亲,我们进去罢。”
陈庭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点头道:“嗯。”
于是众人一道进府,刘氏领着婧绮、婧怡自去收拾屋子,陈庭峰和陈彦华则往书房叙话。
原来春闱已于前几日结束,今年陈彦华也下了场的,如今只在家等着发榜……他自觉考得还算过得去,便将主考官是何许人、出的什么考题,自己又做得怎样文章细细说与父亲听了。
陈庭峰沉吟了半晌,摇头道:“沉稳有余、新意不足,今年主考你们的李大人我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一贯辞藻华丽,于文采上很有些讲究的。你这般中规中矩的文章,又是陈词老调,只怕入不得他的眼。”
说得陈彦华满脸通红,呐呐道:“是儿子过于自满了,明日起便开始闭门读书。”
陈庭峰摇头笑道:“那倒也不必,等放榜看了结果再说。你也不要成日躲在家中闭门造车。须知道,晓天下局势、通人情世故,而后胸中自有丘壑,写起文章来也就言之有物,再加以文采修饰,功夫便也到家了。当然,读书仍是第一要紧,决不可本末倒置。此外,即便此番名落孙山,你也不可灰心丧气,而应吸取教训,更加发愤,以备下次春闱,才不枉为父对你的期许。”
陈谚华闻言肃然起敬,遂垂手恭敬应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
陈庭峰满意地点头。
陈谚华想了想,又低声道:“父亲,还有一件事……您在信中提到的那个王旭,儿子遇上了,他也下了场。想来与大妹妹退婚后便快马赶来了京城,”顿一顿,见陈庭峰并无表示,又接着道,“他文章做得怎样儿子不得而知,但其为人十分长袖善舞,说话行事又光风霁月,与好多世家子弟都走得极近。”
陈庭峰闻言,嗤笑一声:“如此贫寒出身,以为那些公子哥当真瞧他在眼里么,不过是……”看了眼儿子,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以后见了他只管躲开,不要与他深交。”
陈彦华忙应了“是”。
陈庭峰又问道:“你姑母那头可有什么话说?”
“姑母早两日便差人来问过了,昨儿儿子出城前,已派人往江府报信。”
陈庭峰点头道:“明儿一早,让你媳妇带着两个姐儿去向她们姑母请安,”顿了顿,又道,“年轻姑娘家不懂事,母亲又不在身边,你媳妇是长嫂,她们两个的衣着穿戴、行为处事就多顾着些。”
陈彦华忙答应:“是,儿子会嘱咐她的。”
……
……
刘氏派了丫鬟来帮婧怡收拾降龙,碧玉自然没能从里面找到那只金项圈,不过她一向机灵又沉稳,已敏感地觉察到事有蹊跷,并未在其他下人面前提什么项圈,与婧怡独处时也只是问:“姑娘可有什么心事?”
见婧怡只是沉默不语,便再没追问其他,只把自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于是,回京城的第一夜,婧怡睡的并不安稳。
第二日晨起时,眼下便青了一片,刘氏见了直皱眉,连声问可是屋子收拾得不妥当。
婧怡微笑道:“一切都好,只是三年没睡,竟有些认床了,这才走了困,拿粉略遮一遮也就是了。”
刘氏便亲自取了粉盒来与她上妆,散了原本的双螺髻,重新梳了个小小的飞仙髻。戴了一支赤金花钗并一朵蜜蜡花,又打量她穿着。
只见她上身一件杏色绣云纹斜襟小袄,配水绿色洒花百褶裙,虽不十分出挑,倒也清新可人,心下暗暗点头,遂不再说什么。
又过片刻,婧绮也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件鹅黄色绣百蝶穿花对襟小袄,配紫色月华裙,俏脸略施脂粉,更兼描眉画眼,连十根纤纤玉指都细细涂了蔻丹,看着更比平日娇艳了三分……自从陈庭松过世,婧绮还从未如此隆重打扮过,可见她有何等重视今日的江府之行。
刘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赞道:“昨儿事忙,都没顾得上细看,几年不见,大妹妹都出落成一等一的美人儿了!往日妹妹实在太素净了些,就该这样打扮才是呢,”
婧绮闻言微微一笑,道:“大嫂知道妹妹的,我平日里有时间只想着多读几本书,从不肯多费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不过咱们今日是去姑母家做客,衣着穿戴若不得体,岂不是叫姑母失了颜面。”说着,斜眼打量婧怡的穿着,嘴角一撇,刚想说话,忽然念及退婚之事,喉头一哽,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她与王旭退婚之事,陈庭峰早已下令不许府中众人外传,京城这边只告诉了陈彦华,也是为了叫他防备王家人的为难,便是刘氏也不知道的。湖州和京城相隔千里,消息闭塞,京城的陈府甚至都不知道她定过亲,更何况外人。那王家想必也不会将被女方退婚这等丑事宣扬出去,因此婧绮在湖州已变得狼藉的名声在京城倒又全回来了。
不过,这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婧绮这些时日面上虽一如往常,心中到底惶恐,对婧怡更是多有忌惮……这小妮子是最知道始末的,还是得多多避着她,以免与她产生冲突,那小妮子疯将起来,把她的事给抖落出去。
还是得尽快嫁入江府,到那时自不必再畏惧王家,便是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陈、江两家为了颜面,也会为她遮掩……因此,恨嫁之心又多了十分。
婧怡瞧她面色变化,早将她心中所想料了个八分,不禁暗笑……就怕你不着急。想着便朝婧绮挑衅地做了个鬼脸。
刘氏又哪里知道她们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女孩儿家爱美比俏,并未往心里去。见一切收拾妥当,便领了两姐妹,上车往江府去了。
第23章 江府 中
江家虽不是世代簪缨的公侯世家,但自开明七年,今上钦点江泽为金科状元,又赐了他与丰阳郡主的婚事,其圣眷便日益隆重,今已官拜从一品户部尚书。更听闻今上与他私交甚笃,江府大门前高悬的那方“尚书府”的金漆匾额便是御笔亲书。
陈家马车经过江府大门时,婧怡挑开车帘,正瞧见那块匾额,不禁有些出神……如果姑母是真心想与自家结亲,她放弃嫁入如此高门的机会,是否真的绝无后悔?
正想着,马车已过了江府正门,又驶片刻,到一角门前,早有婆子等在那里,替了陈家的车夫,将马车直赶到二门前,才将刘氏、婧绮、婧怡三个请下了马车。
便有个衣着颇为体面的管事妈妈上来笑迎:“咱们夫人成日里嘴里心里地念叨,就等着大奶奶来呢。”却原来是陈锦如身边的李妈妈。
刘氏笑道:“我这心里也一直想来给姑母请安,只是她老人家一向事忙,做晚辈的怎好总来叨扰?”
李妈妈便眉花眼笑地摇手:“哎呦,您是咱们三夫人的娘家人,怎么还说这种见外的话,”又看着婧绮与婧怡道,“这是两位表姑娘吧,三年不见,都出落成天仙样人物了,老奴瞧着都移不开眼睛!”顿了顿,眯了起眼睛:“这样好人才,不知要便宜哪家的爷。”
刘氏本正笑着,听得李妈妈说出这种话来,面上神情便有些淡,并不接她的话,只道:“咱们还是快些走罢,可不敢叫姑母等久了。”
李妈妈闻言又是一笑,当先开路引了婧怡几个往前走,嘴里却道:“老奴先领大奶奶和表姑娘们到花厅小坐……哎呦,三夫人一早起来便巴巴地等着见侄女儿了,只偏巧方才来了几个管事吗吗回话,三夫人管着咱们府的中馈,自是推脱不开,只好委屈了您们。”
刘氏笑容不减,道:“正该如此的。”
说着话,已行至一小花厅前,刘氏便对李妈妈笑道:“劳烦妈妈领路,您若有什么事,尽管自去忙,不必多陪我们。”
那李妈妈便随意客套了两句,走了。
刘氏带着姐妹两坐定,有小丫头上来奉茶,等那丫头下去,婧绮的脸色便登时难看起来,张口便道:“好个刁奴,姑母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
却被刘氏一个眼色打断,低声呵斥道:“这是在别人家府里,大妹妹谨言慎行。”
婧绮一噎,转眼见婧怡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到底闭上了嘴,面上却仍是不忿之色。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有小丫鬟过来请:“大奶奶、大表姑娘、二表姑娘,三夫人请几位过去叙话。”
……
……
江府现今共有三个房头,除长房的江泽为太夫人白氏嫡出,二房的江川、三房的江海皆是庶出,且并非一母同胞。
江泽之妻丰阳郡主乃是宗妇,更兼为嫡长媳,但她为人素来倨傲,并不耐烦打理府中庶务。江川又是外放的武将,领着正四品山东都司的衔,虽没有明着分出去,但三房是一年到头没个回京时候的。正因如此,打理中馈的差事才会落到最小的庶子媳妇、也就是陈锦如的头上。
关于丰阳郡主沈氏的传言,在京城传得一向很广,连婧怡这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也都耳熟能详了的……她与沈贵妃姐妹俩被称作大小沈氏,性子是一个赛一个的刁蛮无礼。据传,大沈氏与婆母白氏一向不和,论家礼,沈氏是媳妇,理应孝顺婆婆;论国礼,郡主娘娘有封有地,位比公侯,江太夫人见了她是要行大礼的。二人又都是火爆性儿,这下里可不正是针尖对了麦芒?一个仗着伦常,一个仗着权势,几十年来救没有消停过。
说起丰阳郡主的这桩婚事,那在二十年前也是轰动了全京城的。江泽其实早由母亲做主与表妹定了百年之好,但一朝金榜题名,被当时初登大宝的皇上钦点为金榜状元。那一年的琼林宴,二八年华的丰阳郡主一眼便瞧中了丰神俊朗的他,当即便求了皇上为二人指婚。
世人皆传,那时的皇上已看中了小沈氏,不然怎会如此偏私,明知男家已有婚约,还要强行赐婚?
大沈氏顺利嫁入江府,太夫人却不肯就此罢了先前的婚约,想以平妻之礼迎侄女入府,可丰阳郡主又岂是好相与的人?
最后,白氏连贵妾都没能混上,一抬粉轿,八抬嫁妆,以良妾的身份打角门进了府。
陈庭峰在朝时一向站在武英王对面的阵营,丁忧回乡后也常痛骂沈家佞臣弄权,但婧怡私心里却十分佩服沈家的两位女子,一位椒房专宠多年,一位将夫家治得死死的。听说武英王府这一辈里全是男丁,一个姑娘也没有,不然婧怡倒真想舍了面皮,倒贴一回上去结交。
这却都是闲话了,咱们只看眼前。
小丫鬟正领着刘氏、婧绮、婧怡三个走进江府三房的正屋,入目只见飞梁画栋、彩屏玉榻,地上铺猩猩红毛毯,炕上摆着同色富贵花开大迎枕,圈椅上搭同色同花坐垫。屋中点着不知何种薰香,只觉暖香袭人,兼着这满室锦绣富贵,直叫人目眩神迷。
再看上首,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妇人,紫色绣金线宝相花褙子,秋香色十二幅湘裙,云鬓堆叠处珠翠满头、娇颜玉容下笑意朦胧,长眉斜飞入鬓,肤光细白如瓷,正是江家三夫人陈锦如。
刘氏几个忙上前请安。
等行完了礼,早有丫鬟搬了小杌子来请她们坐,陈锦如却招手让婧绮、婧怡到近前来,握住两个的手,对婧怡关切道:“三年不见,我们家怡姐儿可出落成大姑娘了,只是气色瞧着有些不好,可是身上不利索?”
婧怡忙恭敬回道:“回姑母的话,侄女只有些旅途劳顿,并无什么大碍。”
“小姑娘家家身子弱,一路坐船坐车的,吃不消也在理。只是还要多紧着自己身子,最好请个太医家来瞧瞧。”
陈家的门庭,又哪里请得来什么太医?……一念及此,婧怡眼帘低垂,只是微笑着应是。
陈锦如看她了半晌,摇头道:“你这孩子以前分明是个跳脱性子,怎么去乡下呆了三年,就成了个木头人了?”
婧怡刚想答话。就听边上有人娇嗔道:“姑母真是的,心里眼里只一个二妹妹,都不心疼人家,我不依!”
陈锦如闻言一愣,砖目瞧去时,却见婧绮站在一边,正嘟着嘴一脸委屈。细细打量她衣着打扮,不由眼前一亮,遂将她揽到怀里笑道:“我家绮姐儿可是大才女,姑母怎会不心疼?我只生了你们表哥一个,看你们俩呀,就跟亲闺女是一样的。”
婧绮笑着把头埋在陈锦如怀里,闷闷道:“姑母说的可是真的?”
“真,真!”陈锦如笑吟吟地。
婧绮便抬起脸来双眼亮晶晶地道:“那您就让侄女留下来陪您罢,三年不见,侄女日日夜夜想着您,有好多体己话要和您说呢。”
陈锦如听她那样说,目光一闪,随即笑呵呵道:“真是个孝顺孩子,好,便依了你,”转头对刘氏道,“回去和你父亲说一声,留绮姐儿在我这里住几日。”
刘氏忙起身应了。
陈锦如便又细细地问了陈庭峰、王氏与柳氏的近况,陈彦华春闱考得如何,刘氏和姐妹俩一一答了。陈锦如便又与刘氏说起京城最近发生的逸闻趣事来。
正说话间,有小丫鬟进来通报:“夫人,太夫人身边的红香姐姐来了。”
便见个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的大丫鬟进来,行了礼,道:“三夫人,太夫人听说您娘家的两位表姑娘来了,想请去说说话儿。”
陈锦如闻言,笑道:“正要带着两个小的给母亲请安呢,你就来了。”说着已起了身,一手一个携了姐妹俩,又招呼一声刘氏,便往外行去。
婧怡只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柔若无骨,皮肤既细且滑,明明是温暖的,她却无端升起一种错觉,仿佛握着的是一条冰冷的蛇。这般作想,身上便起了一层细细的战栗。
如果说之前只是凭直觉的猜测,现下她的疑窦却愈渐加深……江家太夫人白氏,娘家虽不显贵,但其人却甚是倨傲。陈家门庭微末,又是庶子媳妇的娘家,她是从来不瞧在眼里的。之前在京城时,婧怡也常来江府的,却从未被江太夫人召见过,便是随着他府小姐一道去请安,江太夫人也从未和婧绮、婧怡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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