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是些许异常,然,反常即为妖。
婧怡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陈锦如,王氏常说她的相貌与这位姑母有三分相似。仔细瞧来,多半还是她们生了同样一双既细且长的凤眼。而此刻,陈锦如的凤眼中,正闪着莫名的神彩。
第24章 江府 下
“太夫人,三夫人带着陈家大奶奶、表姑娘来向您请安了!”
已是春分时节,天气早已转暖,但许是老人家畏寒,江太夫人的屋中仍点着暖炉,婧怡进门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心下便是不喜,不由微微垂下了头。
陈锦如便带着几人走到屋中央行礼,便听上首一个声音道:“老三媳妇,你既嫁进江家,你娘家就是我们正经的亲戚,平日里也要多走动着。家中小辈来也该领了我见见,陪老婆子说说话。今儿若不是给我逮着了,你还打算藏着掖着是怎么地。”话中意思,她多年来慢待陈家女眷,是因着陈锦如有意拦阻的缘故。
陈锦如却只是笑道:“是是是,是媳妇不好,以后叫她们常来与您作伴。您老人家若看得上眼,留了在身边才是最好呢。”
婧怡闻言心中一突,不由抬起眼来,朝江太夫人看了一眼,算年纪她最多不过五六十岁,却已满头银发,两道法令纹深深刻在严肃的面容上,瞧着便不甚好亲近。
只听她道:“别人家的姑娘,我怎么好强占的。”
陈锦如便笑了两声,不再接她的话,另指了江太夫人下首坐着的女孩子道:“这是你们二表姐。”
这却是早认得的,江家大房的庶女江淑芳,姨娘白氏所出,以前聚会上常见的,与婧绮交情很是不错。
婧绮和婧怡便上前行礼,叫“二表姐”,
江淑芳身侧还坐了个妇人,看着和陈锦如差不多年纪,面貌普通,隐约与江太夫人有几分相似。打从婧怡几个进来后,她便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且十分拘谨,虽坐着,却只挨了椅子的沿儿。
看这光景,这位想必便是江淑芳的生母、太夫人的亲侄女,江尚书的那位白姨娘了。
陈锦如并未向两姐妹介绍白氏,她们便没有上前行礼,婧绮却在经过她面前时微微一顿,冲着她笑了笑。
那白姨娘似有所觉,抬起来来,便见那位陈家大姑娘站在她面前抿着嘴冲自己笑。她刚想回以一笑,转眼却见大姑娘身边的二姑娘正低眉垂目,有如老僧入定,一副并没有看见她的模样。
白姨娘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迅速低下了头……听说陈家的两位姑娘都是嫡出,不过大姑娘父亲早亡,是和寡母一道在叔父家寄人篱下,想必日子过得艰难,只她瞧着却是个和善的孩子,不像那二姑娘……
白姨娘的头垂得更低,嘴角微扯……嫡女又怎样,凭那样的门庭,想嫁进江家可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
这厢里,早有丫鬟端了椅子过来,众人坐定。
江太夫人便与刘氏扯了一篇闲话,又问姐妹俩:“正读什么书?”
婧绮笑意盈盈地道:“回太夫人的话,不过自己在家中瞎琢磨,如今正读到《论语》。”
江太夫人闻言,认真打量了婧绮两眼,只觉她身段窈窕,笑容甜美,倒是个上佳的小娘子,遂笑道:“虽说女儿家不必下场考进士,不过多读些孔孟之言,总能明晓事理,于你们没有坏处的。”
婧绮忙福身道:“是,谢太夫人教导。”
江太夫人便又去看婧怡。
婧怡便恭声道:“回太夫人的话,只读了《女训》、《女则》。”
江太夫人点头道:“妇容、妇恭、妇德乃是女子第一要务,你能学好这些,也是个好孩子。”
婧怡听她说话不偏不倚,倒有长者之风,忙也行礼谢过了。
陈锦如便笑道:“我这两个侄女,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出挑,绮姐儿写了一手好字,怡姐儿做得一手好针线,媳妇只恨她们两个没托生在自个肚子里。”
江太夫人微笑道:“你同你家兄长讨一个在身边,也就是了。”
陈锦如闻言,笑容便又深了几分。
又坐了片刻,刘氏起身告辞,江太夫人挽留了两句,便让陈锦如领着回三房去用饭。
……
……
正屋内,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你瞧着怎么样?”
一直低头坐着的白姨娘此刻已抬起了脸,也看向那门帘,轻轻笑道:“看相貌倒都是好的。”
江太夫人便冷哼一声道:“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最得我的心,老三媳妇一门心思要找娘家侄女,当我不知道她的小算盘么,我却不能叫那孩子受了委屈!我也不是非要看姑娘的家世门第,不然就陈家那一点子门槛,谁看得见他们?老三媳妇的那个兄长到现在也没谋上缺,绕一圈不还得求到泽儿门上?就这样,她和我一提,我还是答应了看一看,说到底,只要姑娘的人品相貌好,别的我也不去计较。”说到这里,顿一顿,才接着道,“不过陈家这两个女孩子是都还不错,”看着白姨娘,“你也不要和我虚头巴脑的,有话就直说。”
白姨娘便起身恭敬地应了个是,才慢慢道:“两位姑娘各有各的好处,大姑娘才情出众,二姑娘温婉贤德,侄女是觉得,”她抿嘴一笑,柔声道,“擅女红自是好的,可姑娘家家谁不会做针线?便是不会,丫鬟们不会么,针线房的绣娘也不会么?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在乎那个。但如果姑娘家识文断字,才华出众,可就大大不同了,知书达理不说,也能督促夫君上进读书……这样的女子才真真难得呢。”
一直在边上的江淑芳也开了口,只见她依偎在江太夫人怀中,娇嗔道:“是啊,祖母,陈家大妹妹可会写诗了,每次诗会,都是她得魁首呢。”
江太夫人却摇头道:“不,我倒觉得小的更出众些,从进屋到方才出门,这丫头半点没有东张西望,话虽少,可又沉稳又大方,半分怯意也无,不像那个大姑娘,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心思全写在脸上。我看,陈家这个二姑娘,是个有城府的。”说着,点了点江淑芳的额头,“比你强了不知多少。”
江淑芳嗫嚅道:“再强还不是被祖母一眼瞧了个底儿掉。”
“祖母看了一辈子人,还能瞧不出这些丫头片子的心思。”江太夫人冷笑道,“能嫁进我们江家,陈家上辈子不知烧了多少高香,她们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只怕现下正窝里斗呢。”
江淑芳听了便嘻嘻地笑。
“只是,”江太夫人微微沉吟,“我瞧那二丫头气色似不甚好,恐有不足之症,年纪也太小了些,听说还未及笄……”
白姨娘接口道:“这身子却是第一要紧的,年纪太小了也不好,子嗣上怕得等两年。”
江太夫人摆手道:“还是得再看看,我只一句,不能委屈了孩子,”又看向白姨娘,皱眉道,“说到子嗣,你才该好好争争气,生了芳姐儿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只盼你给泽儿生一个小子,那才是我的心肝肉儿!”
白姨娘便红了眼圈:“老爷一年到头就上我那屋几回,我都这岁数了,哪里还坏得上……”话到此处,已落下泪来。
江太夫人便低低啐了一口:“沈氏那个妒妇,她沈家门里尽出妖精!”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陈锦如一行人刚出江太夫人的院子,迎头便碰上了由丫鬟婆子簇拥而来的丰阳郡主。
只见她一件家常半新不旧杏色绣折纸花小袄,配鸦青色十二幅湘裙,一头青丝简单地绾了个纂儿,插一支赤金花鸟簪,身材高挑、肤色莹白,瓜子脸、桃花眼,虽芳华不再,美貌却不减半分,丝毫不逊色于陈锦如。
众人见了忙上前去,陈锦如便又对婧绮、婧怡:“快来给你们江大伯母见礼。”
婧绮上前一步,袅袅婷婷地一福身,道:“江大伯母安好。”
话音刚落,却听婧怡道:“民女给郡主娘娘请安。”
婧绮一惊,转眼去瞧,却见婧怡正跪在地上……竟是朝丰阳郡主行了一个大礼,一时便愣住了。
正出神间,便有丰阳郡主身边的丫鬟过来扶起了婧怡,只听丰阳郡主道:“小姑娘不必如此多利,以后叫伯母就是了。”
婧怡满脸通红,低着头道:“是。”
第25章 朝局
因着婧绮留在了江府,回去时婧怡便和刘氏坐了一辆马车,姑嫂两个靠在一起说体己话。
刘氏道:“丰阳郡主嫁给江尚书后,便不再以郡主自居,只让他人以江夫人称呼。她为人虽倨傲,倒不会从缝里看人。她今日既那样说,以后你见了她,只管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伯母。不必再行大礼。”
婧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她心里却想……倘若当真不自持郡主身份,又怎敢和婆婆叫板多年?据传言所说,丰阳郡主见了江太夫人,可是从不行礼的。
刘氏见她神思不蜀,沉吟片刻,问道:“怡姐儿,你同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嫁进江家?”
婧怡一向和兄长夫妇十分亲近,陈彦华与她一母同胞,自不必多说,嫂子刘氏更是难得的明白人,为人处事上素有章法。他们回乡丁忧,京城陈府的一切事务便都交给了她,一个年轻媳妇,将家中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可见其能。
只可惜子嗣上单薄了些,进门不久曾坏过,未足三月便小产了,之后又恰逢孝期,到如今成婚多年,陈彦华膝下仍是空虚。为此王氏颇有微词,婧怡常在一旁劝解的。
此时听她那样问,倒也不再装傻卖痴,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前路茫茫,不想这么快嫁人……也不敢。”
刘氏便携了她的手,柔声道:“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按理嫂子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但你哥哥只有一个亲妹子,我却也顾不得了,”说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人人都道江府好,我却嫌他们家人都爱用眼角看人;人人都说丰阳郡主过得好,可那并不代表她嫁得好,她是郡主,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刘氏望着婧怡,眼含深意,“都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可高嫁当真那样容易么,小户女嫁高门,如履薄冰的日子当真好过么?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岂不是好?”
婧怡觉得刘氏说的很有道理,遂认真点了点头。心里却似乎有个声音在低低地问……愿意么,过一辈子平淡无奇的日子;愿意么,有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愿意么,未来的子女也只能过着自己这种殚精竭虑的生活?
婧怡想,或许她与婧绮并无什么不同,她们都是有欲望的人,只是她比婧绮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更理智、更冷静罢了。
刘氏见她听了自己一番话,也不作答,只是满脸迷茫地发起怔来,怕她一时想左了,忙又说道:“都是嫂子不好,说些有的没的,其实我哪里就懂这些了?嫂子只是想说一句……万事都等母亲来了再说,”说着,轻轻将婧怡揽在怀里,道,“婚姻之事,还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是母亲的心尖子,她老人家为你选的人家总不会错的。往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同嫂子说,切不可学那些人做没规矩的事。”嘴角微撇,这却是在暗指婧绮主动留在江府的事了。
婧怡便抿嘴一笑,望着刘氏应道:“是。”
刘氏也笑起来,道:“你要的那个冰裂纹的插瓶,我已从库房里找了出来,一会儿你上我屋里拿去。”
婧怡抱着刘氏的手直晃:“谢谢嫂子!”
姑嫂两个一路说说笑回了三井胡同。婧怡随着刘氏去了她的屋子……插瓶倒也罢了,她其实是有件要紧事要请刘氏相助。
行至屋门口,却见丫鬟们全站在廊下,一个个屏气凝神地,见她们来,当先的春杏忙福身回禀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正在屋里呢。”眼角却直瞅着婧怡。
刘氏点了点头,便要往里去。
婧怡拉住她,道:“嫂子,那插瓶我还是回头再来取罢。”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
刘氏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也好,累了这一日,你先回去歇着罢。等嫂子闲了,便来寻你说话。”
……
……
刘氏一进屋,便看见陈彦华坐在临窗大坑上看书,似乎正入神,连有人进来都不曾发觉。
她走过去抽出那书一看,见是本《大学》,不由笑道:“我当大爷看什么入了迷,原来是这个。”
陈彦华却摇头道:“不过是随手拿了一本在手里,我这会子哪有那闲心看书。”
刘氏听了,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双素手轻轻按在他额角,慢慢揉捏起来,嘴里问道:“可有有么不顺心的?”想了想,又道。“难道父亲谋缺的事出了变故?”
陈谚华便长叹一声:“我们家和江家是姻亲,江大老爷是户部尚书,主管的便是官员人事。我的意思,也不求他怎样鼎力相助,不过于关键处行个方便。也不要什么高官厚禄,只还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岂不是好?”话到此处,已满面无奈。
刘氏忙问道:“正该如此的,难道,父亲不同意?”
“父亲不愿上江家的门,说不愿平白矮人一头。舍近求远,去走了黄阁老的路子。可是,求谁不都得矮人一头?”陈谚华无奈道,“丁忧前父亲便是黄阁老一党,他老人家虽官职低微,但写得一手好文章,倒是恨得黄阁老的眼。那个黄阁老一向只爱和武英王作对,父亲不知为他出过多少力。别人不晓得,我却是知道内情的,黄阁老弹劾武英王的折子,就有出自父亲之手的。”
刘氏早已听得目瞪口呆,陈彦华却没有就此停口,而是喟然长叹道:“这些年来,对武英王的弹劾就没有断过,可武英王府还是好端端地在那里。他们都看不明白,那是沈贵妃的娘家,只要沈贵妃在一日,皇上就不会动武英王府。”说着,他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凝重起来,“而且,最近我在学堂里听说了一件事……西北大败,武英王府的沈四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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