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闻言笑了笑,并不接这话,只淡淡问道:“您将晋王带出去见皇上,可还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圣驾面前,他便是亲王也绝不敢造次,如今被皇上罚了禁足,不到成亲的日子不许出门。”
婧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青云望着妻子平淡如水的样子,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先前看她神色并无异常,说话虽有些沉重,想也是因着沈贵妃中毒一事,还暗自庆幸,娜木珠之事她多半尚不知情。
可她平静得太过分了,表情不温不火、言辞客气疏离,前一段她虽也并不纵情恣意,眼角眉梢中的笑容,言行举止间的亲昵,总不会错。
如今,终是连她都要错失了么?
沈青云自小便是一个冷情冷性的人,特殊身份注定了他不同于常人的生活轨迹,沈穆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是父亲更是师长,虽未对他言明真相,却叫他看战场杀伐,告诉他人情冷酷,令其淡漠,又叫他看朝中尔虞我诈,告诉他人心叵测,令其多疑。
如蒋氏一流就不必说了,沈贵妃对他关怀备至又克制忍耐,皇上看似赏识实则忌惮,人人都带着一张假面,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环绕在他身边。
为了自保,沈青云一向吝啬自己的情感,但孤独久了,总有难言的寂寞与渴望。
婧怡正在此时来到他的身边,年轻充满活力的少女,身份背景单纯,就算有什么小心机,也就是想得到他的喜爱。
相处日久,又渐渐察觉她的聪慧机智、善解人意,偏还是那么一个娇俏妩媚的可人儿。
沈青云喜欢婧怡,这毋庸置疑,但他从来不认为这种情感能超越他心中的志向与谋划。直到此刻,看见妻子淡漠的神情,竟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钝钝的窒息。
哪怕是打翻了醋坛子,和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轮番唱一回,也是好的呀!
沈青云望着妻子有些出神,停了半晌再开口时,二人仿佛又变回初见时的生分,只听他讷讷道:“不论怎样,今日总归是谢谢你。”说着,自怀中抽出一张信纸,放到了婧怡眼前。
婧怡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话就脱口而出:“这……”
沈青云点头:“若非有人送来密信,晋王又怎会知道这些前尘往事?所以我说今日多亏你一耳光打懵了他,否则叫他将信中内容全说了出来,姑母只怕真会支持不住。”顿了顿,语气倏忽变冷,“而这密信一式两份,我和晋王都收到了。”
信中所述,除晋王在春和宫说的以外,还有另一件事,秦驰原系山西人士,高中武举之后便将家中父母及兄弟姐妹等接来了京中。后来秦驰出事,沈贵妃入宫,秦家人在京中失去依靠,悲痛之余决定回到山西老家。
归途中却因马匹受惊,马车翻入山崖,秦家人无一生还。
沈贵妃对此并不知情,皇上曾向她明言,已将秦家老小送回山西。
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如今已不可考,但若方才叫晋王说了出来,无疑就是告诉沈贵妃,皇上杀害秦驰不够,还灭了秦家满门。
婧怡闭上眼睛,渐渐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皇上、沈贵妃、秦驰的陈年旧怨,如沈青云、婧怡这等后生晚辈自是难追溯的秘辛,但高皇后作为皇上的结发妻子,其中内情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隐忍多年不发,不过是在等待机会。
沈贵妃床下的毒多半也出自她的手笔,她有动机更有机会……这就是一条长达二十年的毒计。中毒的贵妃切忌动怒,她却能拿秦家人的死因给对方重重一击。
多好,想让贵妃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细节处也设计得极巧妙,将密信分别送给晋王和沈青云二人,先是彻底离间这二人关系,再挑唆晋王向沈贵妃兴师问罪,离间母子情分,激发贵妃体内毒性。
贵妃毒发身死,皇上必定怪罪元凶晋王,别说储君,怕连亲王之位都要保不住,晋王又已和沈青云反目,失去重要助力,从此再无与太子一争之力;而沈青云得知真相,说不定会为父报仇,起兵谋反,自然是要诛灭九族,一个不留。
如此,从沈家人到沈贵妃,拔得干干净净。
这一块石头,不知砸中了多少鸟。
唯一的错漏,便是这一切发动得不是时候,怎么地也得等到皇上病重罢。
毕竟,今上是四海闻名的明军,高皇后算无遗策,唯独忘了自己那英明神武的夫君……真当他是死的么?
也或者,是按捺不住了。
一来,沈贵妃中毒之事已被察觉,体内余毒正在慢慢清除,多年谋划即将毁于一旦。
再者沈青云与娜木珠联姻,沈氏实力大增,皇上默许了这一切,似乎就是更中意晋王,要开始为他筹谋……高皇后怕皇上已起废立之心,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如今贵妃未死、晋王禁足、沈青云深藏不露,皇上态度未明,皇后和太子那里只怕也已乱了阵脚。
婧怡终于主动提起沈青云和娜木珠的事,语气却很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说到底,还是您与云英郡主的婚事让他们开始惶惶不安,毕竟废长立幼、废嫡立爱之事古来有之。”
第114章 担心
沈青云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心下又是一沉,不过很快全副心神便被她话中内容吸引,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又摇头否定她的话:“高氏毕竟一介女流,虽位居中宫多年,眼界依然有限,并不十分懂得帝王的制衡之术、多疑之心。”顿了顿,语出惊人,“说不定,皇上重用我是假,试探朝中众人是真呢?”
这是什么意思?
婧怡目露疑惑,望向沈青云。
“人人只道与西域联姻能势力大增,出站匈奴能功成名就,却忘了其中艰险,莫忘了当年秦将军是怎样死的。”说到秦将军三字时,神色亦稍有动容。
婧怡心头也是一震……难道皇上想故计重施,借匈奴人之手除掉沈青云?
一时陷入沉思,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口中“与西域联姻”,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和娜木珠的婚事。
神色十分坦荡。
婧怡别开了眼:“圣意难测,四爷心中有数就好,说给妾身也是听不懂的。”竟不肯再与沈青云多话。
沈青云一向觉得朝中之事错综复杂,婧怡身为后宅妇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若她问起自会据实相告,若她不问,便也不必说了,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直至后来,发现她聪慧过人,于政治一事上甚至很有天赋,常能提出独到见解,加之感情愈笃,渐渐便有了与她商量探讨的习惯。
只是,有些事情不该说,也不能说。
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只要婧怡还愿意搭理他,能拿些话出来同她说,也就不错了。
偏好巧不巧,就脱口提到了西域和娜木珠。
沈青云暗自懊恼,这一路就再也没了话,等回到府里,就有沈穆派人叫他过去说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再回梧桐院时,正屋里却已熄下灯,沈青云脚步一顿,立在院中发了半天怔,转身去了书房。
绿袖就立在正房门口,看见他走了,才回到里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夫人,四爷去了书房。”
“嗯。”婧怡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绿袖在脚踏上跪下下来:“奴婢今夜陪着您罢。”
婧怡扑哧一笑,坐起身来,盯着绿袖关切的脸:“你想什么,以为四爷不在我屋里,我就睡不着了?”
“怎么会,明明是您拦着不让四爷来,奴婢看四爷的神气,很有些伤心呢,”
“这是他的屋子,来不来的,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有什么拦不拦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三分赌气。
绿袖听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柔声劝道:“夫人说得是,四爷是梧桐院的主子,哪里去不得?不过是心里爱重您,见您不痛快,便处处让着您、依着您。”
婧怡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立在春和宫门口的皇上来,一时没有接口。
绿袖便接着道:“奴婢们都看着得明白,四爷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偶尔有个什么不好,您发一发脾气,叫他晓得错处也就是了,千万不要逼得太紧,到时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话中意思,叫婧怡略端一端,等沈青云前来赔过不是,就照着台阶下来,小夫妻两个言归于好,否则,男人家的心野,一直闹别扭,说不定就将丈夫赶到了别人床上。
意思虽然糙,但绿袖这一番却是肺腑之言,世间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婧怡有些自嘲地想,如果自己真的一直不肯搭理沈青云,他会不会顺势娶了娜木珠?
“你说的很对,”她开口道,“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处。”顿了顿,放松语气,笑道,“我没事,你回屋去罢。”
绿袖无法,只好慢慢出去了。
一夜再无话,至次日清晨,沈青云仍照常上早朝,然后留在宫中绘制匈奴地图。
仿佛并没有收到那封密信。
沈贵妃也派人来传婧怡入宫陪伴,等婧怡到了春和宫,却并不见她,只在用膳时分传她前去。
婧怡直到此时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沈青云也在春和宫用膳。
沈贵妃的气色瞧着倒比昨日好了不少,看见婧怡,笑着招手道:“四郎媳妇,来,坐这里。”示意婧怡坐到沈青云身边。
婧怡无法,只好依言过去。
“听四郎说你喜食甜点,本宫特地命人给你做的,”睨了沈青云一眼,“还不夹一块给你媳妇尝尝?”
沈青云果然夹了一块放在婧怡碗里。
沈贵妃又笑着道:“四郎小时候也爱吃甜,吃得直喊牙疼,太医说他牙里长了一个窟窿,吓得他几宿都没有睡着,从此才戒了这一口。”似乎回想起从前的趣事,她笑得十分开怀。
婧怡忍不住望了身边人一眼,见他只是低头扒饭,耳尖子上却有一点可疑的红色。
至饭毕,沈贵妃推说体乏,去了内殿,婧怡则送沈青云出春和宫。
二人一路沉默着,沈青云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我不知道你进了宫。”
如果知道,就不来了的意思?
婧怡没有说话,直走到春和宫外,才突然开口道:“过犹不及。”
沈青云似乎没听清,转头问道:“什么?”
她的表情淡淡地:“妾身是说,您太镇定了。”
沈青云表现得太平静了,从前不知道一切自然好说,如今明明是杀父仇人,却仍是一副誓死效忠的模样。
掩饰得太明显了。
沈青云神情严肃起来,深深望了妻子一眼,忽然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生气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
婧怡将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屈膝行礼:“四爷慢走。”
沈青云嘴角翕动,想说什么,眼下到底不是地方,终归还是闭上嘴,大步走了。
婧怡也不停留,重新回到春和宫,正好碰到崔姑姑端着个雕红漆托盘出来。
婧怡眼尖,一眼就看见托盘上摆的是沈贵妃方才穿在身上的衣服。
她心中一沉,不由低声道:“娘娘又……”
崔姑姑面色沉重,默默点了点头。
婧怡就皱眉道:“娘娘还是不肯看太医么?方才见她气色也还好,怎么又……”
崔姑姑叹气道:“太医已经看过了,直接去回的皇上,连娘娘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至于气色,春和宫有上等的西洋脂粉,娘娘知道您和四爷要来,特意擦了许多……”
不把病情告诉沈贵妃,想来多半是不大好了。
正想着,外头小太监进来传话:“姑姑,皇上来了。”
崔姑姑闻言,神色一苦,拉过婧怡低声道:“皇上每日来三回,娘娘就是不肯见,夫人,娘娘喜欢您,您去劝一劝,好歹见一见皇上。”
婧怡点头,转身去了内殿。
沈贵妃正靠在贵妃榻上假寐,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朝这里看了一眼,轻声道:“回来了?”
“嗯。”婧怡上前两步,将手心搓热,为她轻轻肉揉起太阳穴来,“皇上来看您了。”
沈贵妃重新闭上眼睛:“让崔姑姑去传话,本宫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皇上,还是不要见了。”
婧怡静默一会,忽然弯下腰附在沈贵妃耳边,将声音压得极细:“妾身知道您心中的伤痛,可就算是为了四爷,您也得见一见皇上,母亲。”
这声母亲一出口,沈贵妃浓密如羽翼的睫毛便开始剧烈颤抖,半晌方低低开口,语声哽咽:“我正是为了四郎,才不能见皇上,”睁开眼睛,坚定地望着婧怡。“我是个没用的母亲,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和保护,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残破的病体换取皇上的愧疚,让他能对四郎手下留情。因此我不能让他有赎罪的机会,他让太医给我诊脉,可以,但送来的药我不会吃,更不要他的讨好与陪伴。我要日日呕血,春和宫有他的人,我的情况他全知道。”
婧怡震惊地瞪大眼睛。
沈贵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色衰而爱驰,我不能让他看见如今的病容,所以更不能见他……此生不见、至死方休。”顿了顿,语气渐渐坚定,“只要换得他一丝愧疚,给四郎一年半载的时间,我相信以四郎之能,定能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婧怡忽然流下泪来:“您其实不必如此,我看皇上对您用情至深,必定不会做让您伤心的事。”
“那是我还活着的时候,若我死了,他将再无顾忌,”沈贵妃长叹一口气,美丽的眼中露出哀色,“你不了解男子,在他们心中,女子永远不是第一位。”望向婧怡,目光恳切,“好孩子,我看得出来,四郎对你有情,你对他亦非无意,不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便是看在这一份难得的感情上,也请你在必要时拉他一把。”
婧怡望着沈贵妃,目露疑惑:“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沈贵妃眼含深意:“权利和欲望乃无底深渊,人一旦登上高位,就会变成冷酷无情的另一个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婧怡,“倘若、倘若你无法阻止,真到了那一天,请他放过他的两个兄弟,有什么怨恨,就朝我这无用的母亲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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