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到了。”绿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紧接着,车帘被挑起,绿袖伸进手来:“您小心脚下。”
婧怡就着绿袖的手下车。
陈庭峰看得分明,领着身后众人就拜下身去,口中呼道:“给王妃娘娘请安。”
大齐礼仪遵循先国礼而后家礼,婧怡如今贵为摄政王妃,受陈家人这一拜理所应当,但父母有生养之恩、兄嫂有手足之谊,她若为自己的贤名考虑,此刻就该迎上前去,扶住陈庭峰才是。
但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曾经的家人匍匐在自己脚下,才上前两步至王氏面前,将她扶了起来,又对陈彦华道:“快把大嫂扶起来。”
刘氏怀胎已经足月,小腹高高隆起,眼看着随时都要临盆。
陈彦华应一声是,忙爬起身来,将身形臃肿的妻子搀了起来。
绿袖这才朗声道:“免。”
陈庭峰及其他众人也纷纷起身。
陈锦如眼珠子乱转,她为人最是精明,早听说婧怡自嫁入武英王府后,回娘家便开始以势压人,眼下更是一跃成了摄政王妃,气焰定然更加嚣张,自己只管拿好话哄着、捧着,总不会错。
遂咯咯笑着,道:“对对对,咱们华哥儿媳妇肚里怀的可是王妃的亲侄子,金贵着呢,快别在风口上站着,得了风寒可怎么好?”说着,就要来为刘氏挡风。
婧怡并没有搭理她,只是朝刘氏笑了笑,便扶着王氏,柔声道:“进去罢。”
王氏被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拉着,只觉如坠云间,非但说不出话来,几乎都要忘了手脚怎样放才好。
还是陈庭峰,虽然不习惯同女儿毕恭毕敬地说话,酝酿了半晌仍是道:“听说你要来,我前两日便开始收拾屋子,还特地备下了上好的西湖龙井,最名贵的明前茶,只得了二两,我一直留着没舍得喝。”
婧怡看了陈庭峰一眼,语气淡淡地:“您留着自用罢,我如今爱喝六安瓜片。”
陈庭峰神色一僵,却很快恢复笑容,道:“那去堂上坐坐罢,你姑母带了点心来,说是宫里御膳房做的。”
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妮子如今是王妃娘娘,御膳房的东西吃得还少了?
果然,婧怡神色不动,停了半晌方道:“我有些乏了,先回访歇息。至于那点心,既然是姑母的心意,大家就一道分了罢。”
陈庭峰见她神情冷漠疏离,也知道女儿还记恨自己,心中暗骂忘恩负义的贱蹄子,没有他将她嫁入高门,能有她的今天?
面上却笑容满面、谦卑有礼……罢罢罢,谁叫情势不由人!
他干笑着:“也好、也好,让你母亲陪你回屋去,你原先的闺房也都重新布置过了的。”
婧怡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一声,扶着王氏不疾不徐地走了,留下心思各异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
如陈庭峰所说,婧怡的闺房是被精心布置过,不仅窗明几净,床帐、窗纱等都换了新的,案上用高脚碟供着佛手,窗台上还摆着个青瓷梅瓶,错落插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红梅。
王氏被婧怡扶到炕上坐下,神情依然有些懵懂,手脚都有些僵硬。
直到婧怡跪到她面前,道:“女儿给母亲请安。”
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去扶婧怡,语无伦次道:“王妃,这、这怎么使得……”
婧怡略略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母亲!”
王氏讷讷应了一声,眼中忽地流下泪来,她颤抖着手捧住婧怡的脸:“怡姐儿,是我的怡姐儿……”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婧怡眼中热热的,她将头靠在母亲怀里,喃喃道:“是我,是我。”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又让绿袖和管妈妈各自服侍着梳洗过,才重新坐定说话。
王氏有些感慨地望着女儿,道:“方才一眼见你,我几乎都不敢认,到底是入了高门大户,这通身的气派与我们这些人是大不相同了。”
婧怡微笑:“您说什么呢,方才我就是故意摆一摆架势,好唬住父亲和姑母,免得他们又拿长幼有序那一套出来说事。”
王氏闻言也呵呵地笑了:“都是做王妃娘娘的人了,还这样鬼灵精,可别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才好。”
众人眼中,沈青云和婧怡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与王妃,但他们小夫妻之间却仍如往常,并未因彼此身份的改变而换了相处方式。
不过这些也没有必要同感情生活一团糟的王氏细说,她只要知道女儿过得好也就是了。
想着,婧怡笑着点头:“女儿省得的。”
又问王氏如今过得如何。
提起这个,王氏表情很平静:“毛姨娘前阵子便已临盆,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你父亲喜得什么似的,亲自起名叫弘,如今看得眼珠子一样。”顿了顿,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不过,他对我也还算敬重,毕竟有你的面子在。”
自打婧怡成为摄政王妃开始,陈庭峰就一直歇在正屋,不过王氏也明白丈夫的用意,并不像从前那样,被一点点虚假的温情冲昏头脑。
到了她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呢?
婧怡点点头:“毛氏和那孩子,您是如何打算的?”
王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着道:“新帝登基,听说今年就要开恩科的,你大哥若能一举得中,我的心愿也了了,弘哥儿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影响不到你大哥。至于毛氏,”她神色微黯,“我也看得透了,就这么着罢。”
婧怡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道:“女儿为您选了两条路,去母留子,弘哥儿如今不知事,您抱过来养着,和亲生子是一样的;或者去子留母,给毛氏灌一碗绝子汤,留着她伺候父亲,旁的莺莺燕燕就不必再入府了,也是个清静。”
王氏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来的。
“母亲好好想想,要怎么办。”婧怡眼中带着一点点笑意,柔声道。
王氏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她痛恨毛氏,自然也不会喜欢陈彦弘,可真要她一句话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绞着手中帕子,犹豫了良久方道:“要不,把弘哥儿抱到我这里来罢,至于毛氏,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就行了。”
婧怡望着自己的母亲,一时有点走神。
王氏心软又纯良,是个好女人,只可惜陈庭峰不懂得珍惜。
而婧怡也终于确定,她的确不像母亲,可能更像父亲。
婧怡忽然笑了起来,她重新偎入母亲怀中,娇声道:“女儿就是和您开个玩笑,弘哥儿这么小,又是我弟弟,我怎会忍心对他下手?至于毛氏,我虽然讨厌她,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闭上眼睛,轻声道,“您放心,我早想好了怎样安置他们。只要毛氏自己不作妖,他们两个都能过得好好的。”
这话倒不是在骗王氏,婧怡的确早就想好如何安置陈彦弘……她曾派人挑唆婧绮,让婧绮萌生过继刘氏孩子的打算。
刘氏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就是陈家的嫡长孙,王氏的第一个孙子。婧绮若以陈庭松无后为名,要将这孩子过继到大房名下,对王氏和刘氏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说来可笑,婧怡苦心安排这一切,只为激懦弱的母亲刚强起来,毕竟当时的她应付蒋氏、袁氏等人已有些自顾不暇,未必就能不错眼珠地顾着娘家。
造化弄人,她如今成了摄政王妃,有着滔天权势,即便什么都不做,别人也再不敢对王氏有半分不敬。
不过过继这一段已经有了准备,倒还可以接着用……她挑唆婧绮,自然不会真让大房将刘氏的孩子过继了去。
刘氏的孩子过继给陈庭松,就是孙子,对婧绮而言则是侄子,是晚辈,但如果过继毛氏的儿子,陈彦弘就变成了婧绮的亲兄弟。
虽然只是一个婴儿,但陈彦弘总会长大……陈婧绮是想多一个娘家侄子还是兄弟,这笔账她应该算得过来。
至于毛氏,灌一碗绝子汤,留着她和陈庭峰双宿双飞也就是了。
婧怡打算去见一见柳氏。
自从婧绮出嫁,柳氏就一直病者,身子时好时坏,也不出院子,成日就呆在自己屋里,若非有王氏偶尔看顾一下,只怕早已没了。
婧怡去的时候,见那院子里静悄悄地,半个人影也不见,只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碧瑶皱着眉,高声道:“都在哪里躲懒呢,还不出来?”
隔了半晌,才有两个小丫鬟从后头下人防急匆匆跑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还系错了了盘扣,分明就是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碧瑶冷笑一声:“这是哪来的主子奶奶,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大觉呢!”
两个小丫鬟看见婧怡,吓得浑身直哆嗦:“奴婢、奴婢参见王妃。”
婧怡表情淡淡地:“自己过管妈妈处领十个板子,再去洗衣房罢,”顿了顿,“请管妈妈指两个懂事的来伺候大太太。”
小丫鬟唯唯诺诺,半句不敢多说,应了是便抖抖索索地走了。
婧怡进了柳氏的屋子。
第138章 求助
碧瑶上前两步打起门帘,婧怡迈步进屋,一眼就看见柳氏正挣扎着起身。
大约是听见院里的动静了。
只是她常年卧病在床,手脚没什么力气,起身的动作就显得吃力又呆滞。
婧怡道:“碧瑶,去扶大太太坐起来。”
碧瑶闻言应一声是,上前扶着柳氏坐好,在她背后塞了一个大迎枕,又给她披了件大衣裳,才垂手立到了一边。
柳氏则将灰白干枯的头发拢到一边,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她眼神早已不大好了,一时间也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见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体态颇为窈窕,穿戴上倒没什么鲜亮颜色,只仿佛梳着高髻,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
柳氏皱起眉头,开口道:“你是谁?”
竟已不识得婧怡了。
“大伯母,是我。”婧怡朝她略福了福身,“我是怡姐儿。”
柳氏一愣,半晌才想起怡姐儿是哪个,登时又细细打量婧怡,呵呵笑道:“听说你嫁了个什么王府公子,怎么穿得这样寒酸,日子过得不好罢?”
婧怡微微笑着,没有接口。
碧瑶是个火爆脾气,一听柳氏这话便忍不住了,插嘴道:“眼下正值国丧,我们王妃是在守制,大太太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柳氏却没留意碧瑶的话,仍挂着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使劲盯着婧怡看。
瞧这样子,神智多半已有些失常了。
婧怡冲碧瑶挥挥手:“你先出去。”
自己则走到柳氏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柳氏还在呵呵呵地笑,满脸趾高气扬:“我们绮姐儿如今可是户部尚书家的少奶奶,穿金戴银、呼奴使婢,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呢!”
婧怡微笑:“您怎么知道这些?”
“去年江家来送年节礼,他家婆子告诉我的!”柳氏得意洋洋。“还说咱们大姑爷如今做了官老爷,绮姐儿是正经的官家太太呢!”
“是啊,”婧怡眼中露出艳羡之色,“都是大伯母为大姐筹备的好婚事,大姐姐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柳氏笑得很开怀,一副施舍的口气,对婧怡道:“你们姐妹俩从前虽有些小口角,也都是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的。如今绮姐儿日子过得好了,你要是有难处就去找她,她定然会帮你的。”
婧怡望着她,沉默半晌方轻轻点头:“好。”
……
碧瑶就守在柳氏屋外,见自家主子表情沉郁、一言不发径直出了院子,忙跟了上去。
“王妃,您不和大太太说过继的事了?”
婧怡顿了一下,道:“人都成了这样,也不指望她能派什么用场,算了罢。”
碧瑶忽然有些恍惚……王妃分明是见大太太晚景凄凉,动了恻隐之心,唯恐抖落出大姑奶奶的真实境况,会将大太太激得送了命。
王妃其实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碧瑶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
碧瑶知道,主子命人瞒着她是为了不叫她伤心,但她心里挂念着那人,曾偷偷去家庙送过东西,这才知道那人早就死了。
她给庙里的小姑子塞了好几两银子,才得到些许消息。
绝食而死。
碧玉,曾经多么灵秀的一个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婧怡走了几步,见身后碧瑶始终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步子,回头关切道:“怎么了?”
碧瑶回过神:“没事,就是看见大太太,不知怎么地,心里瘆得慌。”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都说将死之人身边总带着阴气,易招邪祟。”
婧怡笑了:“胡说八道,回头吃颗玉露丸,晚上再点炉安神香,别被噩梦魇着了。”
婧怡一向有少眠多梦之症,沈青云因此特地请太医院院判为她配制了玉露丸,用得都是千金难求的药材。那安神香更是西域过来的贡品,一共只有十盒,沈青云一盒不落,全送到了婧怡这里。
王妃却舍得把这些好东西给她一个下人用……王妃对她是真的好。
碧玉是自己走错了路,怪不得旁人。
想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高声道:“多谢王妃!”
主仆两个相视一笑,一路无话地往回去,快到婧怡屋前时,却遇见了绿袖。
看见婧怡,绿袖赶上前两步,低声道:“江家三表少爷来了,看着心事重重地,只怕没什么好事。”
江临宁?
婧怡秀眉微蹙:“他一个人来的?”
绿袖点头:“您要是不想见,奴婢就去打发了他。”
“不,见见也无妨。”顿了顿,吩咐绿袖,“江家其他人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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