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我都这么老了,让我再坐一会儿有啥大不了的?小姑娘你不会来跟我抢座位的,对吧?”
叶楠定定地看了老太太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点头应声道:“您说的是。”
后面那两个险些吵起来的人一听这两人的对话,面上陡然一喜,就在他们险些又要争吵起来的当口,老太太又发话了:
“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花儿一样的年纪,又跟咱们无冤无仇的,耗在这里多可惜?送她下去呗,就权当我下去了。”
老太太话音未落,车厢里就瞬间热闹了起来,之前那种过分诡异的默契感终于被这句话完全打破了,除了那个还在打坐的道士之外,个个都在扯着嗓子叫唤,连刚刚还在帮周老太说话的司都不乐意了:
“周老太你疯了?咱们这一趟车走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上来个人,你就这么把她给放走?!”
“你不要就给我们,别耽误大家!”
“就是就是,你一把年纪了,哪怕下去也没几年好活,但是我们不一样啊——”
嘴八舌间,叶楠轻轻冷笑了一声。
她这一声笑出来之后,周围还在争吵不休的人便不自觉住了口,随即这短暂的沉默就像是会传染一样,飞速地从她身边扩散到了周围,顷刻之间,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车厢里就静得像是灵堂一样了。连司都从后视镜里看了几眼这是什么状况,粗声粗气地警告叶楠道:
“小姑娘,你要是还不找个地方坐好,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也知道,咱们这车是不停的。”
叶楠笑了笑,翻开了的书,柔声道:
“那如果我现在就要停车,还要带着人下去呢?”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出口,整个车厢里的沉默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无数狂笑声,连窗玻璃都在被震得嗡嗡鸣响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处境有多恶劣都不知道呀?”
连悬在众人头上的那颗人头都在笑了。她一笑起来,嘴角直接咧到了耳根,露出了里面鲜红的长舌和雪白的利齿,对着叶楠桀桀怪笑道:“你有多能耐啊,有个老不死的好心保你,你竟然不领情。那好,今天不如就让我先来教你个乖!”
它从上面猛地扑下来的时候,周围一圈人全都有志一同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些乌黑的发丝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在空凌乱飞舞,随便在人的皮肤上轻轻一碰,就会留下红肿的痕迹,疼痛不止,怪不得人人退避,生怕被这些头发给沾上分毫。
然而它动作快,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叶楠一个错身,就把它给稳稳地抓在了里,轻轻松松地单提着它的一头长发,和善又温柔地问道:
“你要教我个乖?”
——刹那间万籁俱寂。
满车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楠的,压根儿就想不通为什么她半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这颗人头也心知肚明这次的点子扎得很了,一下子便收敛了之前猖狂的模样,端的是个楚楚可怜、眸若秋水的美人,对着叶楠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妹妹,快放开姐姐,真的好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放了我吧……”
叶楠还没说话呢,九尾狐倒先不乐意了。它一听这个跟它的撒娇方式如出一辙的嘤嘤嘤的声音,就觉得自己的特权受到了侵害,当即就从山海古卷里伸出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对着这颗人头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上古大妖的威势何等逼人,只一下,就把这家伙给抽了个眼冒金星鼻血乱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肿了老高,只怕连骨头都碎了不少:
“你嘤个棒槌!只有我才能在阿楠面前嘤嘤嘤!”
全车人:???
眼见着没法装乖了,这颗人头只能继续苦苦哀求,要不是它没有身子没有,只怕现在早就五体投地扑在叶楠面前,以头抢地表示诚意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成吗,别揪我头发了!”
“不成。”叶楠继续和善地笑着,然而上的动作也一点也不和善,下两下就把这人头的长发给打了个死结,像是提着袋垃圾一样提在了上,还很是嫌弃地拎得远远的:
“我上来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哪儿用得着你告诉我?”
看着这家伙难以置信的眼神,叶楠失笑:
“飞头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现在没人认识你们了吧?”
飞头蛮浑身——不对,是整个头——都开始汗毛倒立了。它只是个年纪轻轻便出来行凶作恶的鬼怪,一开始没啥经验,所以在天师们的下吃了不少亏,直到遇到这辆明显后台有人的车之后,它扒上了这条大腿,自告奋勇在车上当广播,说是帮他们把上车的活人先吓破胆、这样动起来才方便,日子才终于好过了一点。怎么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被人逮住了?!至于吗?!
叶楠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笑道:
“白骨灵修的把戏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么糙、还能害到这么多人的,便有些稀奇了。”
她一叫破这个名字,坐在司席上的人便颤抖了起来,指着叶楠语无伦次道: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区区姓名不足挂齿。”叶楠屈起指弹了弹飞头蛮的脑瓜崩,觉得声音甚是响亮,好听:
“反正都是要超度诸位上黄泉路的人,记不记有什么区别的?总归都是你们的恩人便是了。”
她这话一出,车内的人们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个个都抛弃了最后的人模人样,摇身一变,汇聚成一股猛烈的黑色朔风,朝着叶楠席卷而去,风隐约能听见尖利的鬼哭声:
“受死罢!”
全车唯一没有朝叶楠扑过去的,也只有还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周老太了。她急得直跺脚,朝叶楠大喊:“快跑,别被追上!被追上的话——”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叶楠不仅没有跑,而且还往前迈了一步,直直没入了这道黑色的风。
周老太一闭眼,心想,完了,她还是没能把这姑娘救下来。
一念至此,她只觉得太难过了,觉得自己可真没用,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更别说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还年轻得很,应该只有十**岁的样子吧?也不知她在这辆车上耗了多少年了,她的女儿要是生了个孙女的话,是不是也就面前这姑娘这么大了?
然而预料的鬼笑声和人类的惨叫声丁点也没有出现。
周老太颤巍巍地把双眼睁开一条缝,想看看面前是什么情况。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团黑色的风是把刚刚那个小姑娘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了不假,可是它却正在不断变大、变透明,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活活把他们撑开了一样,连鬼哭声都变得更加惨烈了起来,细细一听,竟然还能听见它们全都在发出前所未有的凄惨的嚎叫:
“住,住!好痛啊!”
“你究竟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让我们死也要死得明白!”
“放过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在这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叶楠依然半点都不见慌张、依然柔和又清越动听的声音便更为明显地从传出了,隐隐还带这些居高临下的、怜悯而骄矜的笑意:
“我要天下太平,匡扶玄门,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之流给得起么?”
轰然一声巨响,车身剧震,周老太眼前都被震得发黑了,却依然能够听见那个柔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随着她的话语,隐隐都能听见响彻九天十地的隆隆雷声了:
“诸天雷神,界之尊。威动上帝。诛斩凶群。天上地下,北都幽冥。降伏魔怪,追摄幽魂——”
雷声终于大作,从九天隆隆而落,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兜头劈来!在年轻的天师敕令之下,紫金色的天雷当场就把这辆鬼气满溢的车给从劈成了两半,伴着一声清越的叱喝之声,顷刻之间便将这辆车上的无数妖鬼之流做了个了结:
“界奉命,敢有不遵,魔王束首,鬼妖灭形!”
周老太没成想自己竟然能够在天雷活下来。她还在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座位上呢,就感觉到一只清瘦微凉的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座位上带了起来,低声道:
“得罪了。”
还没等周老太反应过来这姑娘啥意思呢,就感受到了这只把她用力一推,让她直接脸朝下地摔了出去,她却丁点儿痛意也没能感觉到。
等她再次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身上不知插满了多少用来维持生命的管子,还有她那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伴在病房外热泪盈眶地看着她,拼命对她挥舞着。
老人的屏幕上字大得很,再加上这个名字的一一画,早就被她在这么些年来心里描摹过无数遍了,她一看便知那是她下嫁出去、便从此断了音讯的女儿的名字:
周诗云。
正巧这时,一堆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开始熟练地给她拆管子,通过对讲器对着病房外面的周老头嘱咐道:
“既然病人已经醒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离开了。虽然之前一直没什么异常状况,感觉只是睡着了而已,不过还是要保险起见,你得先穿上无菌服再进来,有什么想要带进来的东西也要套上防护,懂了吗?”
过了好一阵子,周老头才把自己套进了无菌服,进到了病房里。他颤巍巍地举着,想要让卧病在床的老伴看得再清楚一点:
“老婆子啊,诗云打电话给咱们了,说这个周末就来看咱们!”
周老太看了看病房的环境,忧心忡忡地问道:“这是谁出钱给咱们弄的?我晕了多久,家里不是早就没啥钱了吗?”
“你晕了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可是不管医生怎么检查,都查不出任何病因来,说你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周老头解释道:
“这是怀贞小姑娘给咱们准备的,你还记得不?就那个以前和咱们诗云玩得最好的。”
“记得记得。”周老太连连点头,叹气道:
“没成想到最后还是要靠人家帮忙,哎……”
她又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梦里究竟有什么,她又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最后是个白衣黑发的小姑娘把她给救了出来。一念至此,她又赶紧开口道:
“我总觉得我这次晕得蹊跷,你说呢,老头子?”
“可不是嘛。”周老头也觉得不对劲,这可是s市最好的医院了,要是这里还查不出什么问题的话,那为什么自己的老伴都一个星期了还只能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要不是他每天都能看见她的胸口还有起伏、心电图也还正常的话,简直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诗云也跟咱们说这事儿不对劲,让我们最近小心,别见外人。我这几天就在这里看护着你了,等诗云回来,咱们一家子再好好说说话!”
周老太已经很久都没能听见“一家子”这个词了,乍然听见之后先是愣了好久,才又哭又笑道:
“傻丫头终于想通了!她怎么就这么犟哦,我说让她没想通就别回来,她就真的狠心在外面这么多年,除了按月打钱之外就真的不跟咱们来往?!”
“她自己都过得那么苦了,我缺她那点钱吗?这孩子太傻了,之前明明聪明得很,怎么一嫁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周老头想起周诗云在打电话的时候,语焉不详地说的那些话,只觉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刚醒来不久的老伴真的无意猜真相,赶紧哄着她躺下了:“好了好了,诗云再过几天就回来了,还要把孙女一起带回来呢!哦对了,她还说要带个贵客回来,帮咱们看看身体,你先休养好了,到时候别让傻丫头操心,让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正当医院里的周家二老正在相拥而泣,庆幸她终于醒了过来、女儿也终于愿意回家了,真是双喜临门之时,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相似的异况:
上一秒还在生龙活虎,给人传授“长寿秘诀”的老人家们,下一秒就两眼紧闭气息全无地倒在了地上;不少花天酒地却依然没病没灾的富豪,突然就窍流血栽倒在地,呼吸微弱不省人事了;还有的人本来就无知无觉地躺在医院里,全靠插管续命,这下子倒好,心电图全都变成了一条直线,不管医生再怎么抢救,也没法从死神的里把这条命给抢回来了。
专门为了应对这种都市异闻而成立的特别督查组从来就没这么忙过。正在这些身穿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从大楼里蜂拥而出,不得不为了把过分紧急的事态掩盖下去而加班之时,那名道士终于成功抢夺回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片虚空睁开了双眼。
——他不睁眼还好,一睁眼就发现面前有只白乎乎的九尾狐正在翘着九条毛绒绒的尾巴,两眼发光口水横流地就蹭了过来:“你这个飞头蛮很漂亮哦。”
道士浑身一抖,却发现九尾狐并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冲着他身后的某个东西去的。他一转头,就发现一头黑发全都被绑成了特别村的粗麻花辫的飞头蛮正被一个小姑娘提在里,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求饶呢:
“我不漂亮!不要吃我!”
道士:???我是不是醒来的方式不太对,还是说这又是那些白骨灵修为了迷惑人心智而布下的幻境?!
他神色一凛,就要再次默念清心咒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去。
他之前就是感受到了白骨灵修的踪迹才前去探寻的,结果没成想倒把自己搭了进去,险些丧命,幸好里面还有个天天都在搅混水的老太太,才让这个阵法的发动大大延迟,他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
此等凶险境况之下,也怪不得他现在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万分了。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重重一拍,一股过分寒凉却又无比精纯的灵气便沿着两人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让他头脑都为之一凛,刹那间耳清目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
然而他身上有多畅快,心里就有多震惊,谁都知道在这年头想修出点灵气来有多难,怎么这人就这么慷慨地把这么一大股灵气全都给他了?!既然能够有此等灵气,那就肯定不是白骨灵修的人,莫非是什么门派的长老亲自下山来解决白骨灵修了?
他不敢抬头看救命恩人的模样,生怕过分突兀的动作会冒犯到救命恩人,便只能死死盯住面前之人的一片雪白的衣角,开口推辞道:“承蒙前辈厚爱,某愧不敢当,还是请将灵气收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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