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晚,本来想逃掉宴会的叶楠还是被叶鸿兴强行逮了过去。
十六岁不是什么大生日,按理来说本不用大操大办;再加上萧家小少爷萧景云在金陵城里的名声的确不太好,提起这个字,背后没人不说一声“顽劣不可教诲”,因此愿意主动来给这位小少爷庆贺生日的人也就不是很多,收到请柬愿意主动前去的人,只怕连二十个都没有。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打算好了,写封书信过去、再让家里有点地位的年轻人把礼物带到就可以。这样对一个小辈来说,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再者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就算互不相识,也不至于到时候无话可谈。
——直到今晚之前,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可当一个家族做到萧家和叶家这个份上之后,不知多少双潜藏在暗的眼睛都在观察着他们呢。
哪怕是日常的一举一动,都能落在外人的眼里,都会引人深思,更别说当晚,叶家连开道正门,驶出来的车直接就冲着萧家去了。
人尽皆知,叶家大宅的正门足足有道,除了家主之外谁都不能从道正门出入;就算首席长老叶鸿兴都只能和其余的长老们一样,最多开两道正门出入;哪怕有贵客到访,也只会为他们打开第一扇大门给足了脸面便罢。
也就是说,这连开道正门之后出来的车上,定然坐着未来的叶家家主本人!
这让多少人立刻撕掉了里正写着的书信,赶忙叫人来给自己更衣,重新备礼,一边忙活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家什么时候互相搭上的关系?!
等车辆在萧家门口停下的时候,还没等那些专门接人的仆人们迎上来,叶楠就抱着九尾狐率先从车上跳了下去,直直从正门走入厅内;负责通传的人一开始还没从叶楠如此直接的作风反应过来呢,等到叶楠前脚都踏入正门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扯开了嗓子高声禀报:
“叶家小家主到——!”
这一嗓子听上去气十足,但是细细听来却很明显地在打颤,也不知道是被叶楠怀里的九尾狐给吓得,还是被“叶家”这个词里代表的东西给吓得。
叶楠前脚迈进花厅,就听见坐在主位上、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对着一旁的少年道:
“好了,这下你高兴了吧?老爷子都帮你写了请柬专门请人家小家主,眼下来也来了,你也能见着人了,以后你可千万要说话算话,学好一点啊小祖宗?”
很明显这位少年便是今日的生宴主角。因为萧家也是西派里的大家族,和严格遵循古制的叶家都是自己派别里的领军人物之一,今日的宴会风格也就更偏向西式一些。
他穿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袖子微微挽起一点,露出里面浆得雪白挺的衬衫袖口,还有一截筋骨分明、清瘦有力的腕。
这身装扮坐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最多夸句齐全规整;结果他一看见叶楠,眼睛猛地就亮了起来,匆匆从座位上站起并向外走来的时候,便能看出西装的妙处来了,委实能衬得人腰细腿长,端的是玉树临风,潇洒英气。
叶楠今天还是穿的一身白衣。不过总归是给人庆贺生日来的,一身素的确不像话,便穿了象牙白色的长裙,裙角绣着吉祥如意的花纹,别无其他装饰的墨色长发高高束起。
萧景云刚好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厅外燃着的走马灯刚好转过一个来回。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与明暗交错的光影对比强烈却又分外和谐,萧景云率先对着叶楠伸出了,笑道:
“叶家小家主,幸会幸会,我知道你叫叶楠。”
“等你好久了,已经备下了你喜欢的菜式,这边请?”
——按照正常的礼节来说,这个时候应该双方互作自我介绍的,但是叶楠不喜欢。
在她的概念里,反正大家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她肯定能够因着修习玄道术法而活得更久一点。既然这样的话,这些人的名字记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都是早死的命。
别看她表面上还会像正常人一样和他人寒暄客套,但实际上,早就把这些普通人的名字听了就忘,还觉得这一套礼节可真是浪费时间。
所以陡然听到萧景云没有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介绍自己,反而让她觉得有了那么的丁点儿兴,便问道:
“你不自我介绍?”
萧景云已经引着她走进了花厅,将她引到了自己所在的那一桌的主位上,笑道:
“区区薄名,不过凡人,不足挂齿。”
也不知他是有意打听过叶楠的性子,还是无意间就这么心有灵犀,总之和叶楠今天回答叶鸿兴的问话时候的那一句微妙地合上了。
叶楠略一颔首,心想这人可真是有意识,刚打算入座,就听到背后有人笑道:
“萧家小少爷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了温良谦恭这一套,莫不是今儿个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萧景云这么些年来实在有点混。然而他的混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眠花卧柳、作风不正的混账,而是更胜一筹的混:
他的思想和别人不太一样。
别人讲纲五常,他就要笑话这些东西不过陈词滥调;别人讲不孝有无后为大,他就要单刀直入地问别人,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怎么着?别人要是犯了罪来找萧家求情,说法不外乎人情,他就要顶回去,说你不配做人,怎么还敢来谈人情?
这也就算了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西派和传统派之间的观念抗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关键萧景云他嘴上从不积德。
等他犟起来之后,也不看眼下是什么场合,也不管对面的是长辈还是同辈还是小辈,当场就能角度刁钻、极其不留口德地把人给驳斥回去,被他落过面子的人拉,能绕金陵城外城墙整整一圈。
华夏千百年来的正统思想都是儒学,讲究的就是一个“君子和而不同”;再往前数多少年,彼时的诸子百家并存盛况也能说明大家都能求同存异,都不会对持有不同意见的人赶尽杀绝;可是萧景云不一样,他就是能凭着一张嘴把人给说得险些当场脑溢血。
这跟赶尽杀绝也没什么差别了。
按理来说是应该管教他一下的,至少让他表面上装出个谦谦君子的模样来,可萧家只有这么一根独苗,把他都快惯坏了,他自己也不屑于装,久而久之,在金陵城里关系特别好的至交好友一只就能数的过来,剩下所有的同龄人要么对他敬而远之,要么就跟他有不大不小的过不去的仇。
所以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冲也很正常,也不知道是萧景云什么时候结下来的梁子;不正常的是萧景云半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可真是把表面上的礼节在叶楠的面前做到了极致,甚至还帮叶楠拉开了椅子,温声道:
“请小家主入座。”
萧家的这一桌子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到了之前十几年里都没这么温和过的萧景云,觉得刚刚那人虽然不客气,但是还真的就说到了点子上,今天白日里的太阳绝对是从西边出来的。要是之前被萧景云活活气走的那几十个先生能看到这一幕的话,保不齐就要激动得热泪盈眶感谢上苍:
他竟然没当场骂回去!!!
一旁难以置信得已经热泪盈眶地在自己上掐了好几下的萧母:我总觉得我儿子被掉包了。
直到那人看他没什么反应,口不择言地说了下一句:
“还是说,你专门对着人家叶家的小家主才有这副好脸色?”
萧景云给叶楠拉开了凳子让她就座、还亲给她倒了杯茶之后,才直起身来,对那人冷笑一声,嗤之以鼻:
“你他妈的不会说话就别说。”
萧母长舒一口气:……是我儿子没错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变脸绝活儿的九尾狐目瞪口呆:厉害了我的天,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就有两幅面孔,不得了啊不得了!
一直表面上克己守礼、内地觉得好生无聊的叶楠终于完全提起了兴来,觉得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叶家是玄道世家,家风开明,除去对家主和长老必要的尊敬之外,完全不必理会常人间的这些繁缛节;有事情要商讨的话,大家更是有什么说什么,自家人从来不会搞这么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更别说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了。
她终于抱着山海古卷侧过身来,眉梢眼角还带着点未曾完全褪去的凉薄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漠然意味,可是眼神终于在此刻,完完全全地落在这个人的身上——
常年超脱于凡尘之外、半点人间烟火气息也不沾的少女,终于第一次开始认真地,用看“人”的眼光,去看向眼前的人:
“你可真有意思……我记性不太好,你叫什么来着?”
平日里怼天怼地也不见半点胆怯的少年,终于平生第一次在外人的面前紧张了起来:
“萧、萧景云。”
第74章
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宾主尽欢。
叶楠身为萧家老太爷亲自下了二道帖子请来的贵客,吃的开心的原因是因为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专门到萧家主桌上来找她的麻烦或者求她帮忙;萧景云还全程都特别殷勤地帮她倒茶和看菜,只要叶楠看哪道菜看得久了一些,这个盘子便会被迅速移到她面前,杯子里的茶水也从来没有缺过,可以说她全程吃饭的时候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拿筷子和吃饭,别的什么都不用干,萧景云就能献殷勤献出朵花儿来。
萧家的人们开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萧景云今天除了呛声的那句话之外,竟然没犯半点混,天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多大的喜讯;尤其是萧母,看着叶楠的眼神简直就在跟看救命恩人没什么两样,要不是两家非亲非故的,叶楠又是叶家的小家主,那她非要把叶楠留下来久住不可。
等到上了饭后茶,就是老一辈的人说话的时间了,小辈们便纷纷离席,开始各自交际。叶楠在一众或艳羡或难以置信或敬畏的眼神施施然起身,对萧老太爷略一点头,道:
“多谢。”
萧老太爷膝下唯有一子,结果世道不好,年轻的上任萧家家主只来得及留下萧景云这么个血脉就没了;也难怪全萧家都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毕竟要是没了萧景云这根独苗,萧家主脉的传承可就真的要断在这里了。
萧老太爷摸着自己花白的长胡子,十分和气地笑道:“小家主吃得好吗?”
叶楠其实还真没觉出这顿饭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来,主要是坐在萧景云旁边的那位年妇人看着她的目光总让她有种莫名别扭的感觉,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说出来,便再一点头,淡淡道:
“很好。”
萧母正准备把萧景云从座位上提起来送客呢——这小子以前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事情的,每次都要萧母提点着,他还经常怠惰得动都不动——结果萧景云今天自己竟然先站起来了,对叶楠道:
“我送你出去吧。”
萧母看向叶楠的目光瞬间更是欣慰了,活像在看什么救命恩人似的。
叶楠见过的人和其他各种妖魔鬼怪不少,可掰着指头细细数上一圈,用这么温和的、充满殷切期盼之情的目光看着她的人,除去叶家的自家人之外,一只就能数过来。
于是叶楠理所当然地陷入了长久的疑惑,趁着萧景云没注意到的时候,压低声音问九尾狐。毕竟九尾狐活得久,见过的人处理过的事情也多,肯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觉得萧夫人看我的时候我好紧张。你知道原因么?”
九尾狐活了这么久,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吃瓜看戏;尤其是这种小年轻的情情爱爱的戏码它最喜欢了,有的时候甚至会自己下场,化成美貌女子去亲自体验一下,要不然这么多年来也不会在人类之间背上个“狐狸精”的骂名。
眼下具有敏锐嗅觉的它闻到了新鲜的瓜的气息,便两眼冒光,锲而不舍地想要在这块名叫“叶楠”的朽木上开个洞出来,循循善诱道:
“阿楠,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你在面对百鬼夜行的时候都不会恐惧,哪怕是书院里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的闲言碎语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小事上感觉不自在呢?”
“你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别说,叶楠在九尾狐的引导下,还真的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左握拳往右上一砸,满怀自信道: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萧家没有什么乱八糟的东西,会不会是感知到我的气息于是吓跑了?”
“我懂了!这就是传说的‘无功不受禄’!”
九尾狐:……你懂个锤子。
万念俱灰的九尾狐把九条尾巴全都翻了过来盖在自己的头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陷入自闭的白团子,觉得自己短期之内可能都不是很想跟叶楠说话了。
叶楠拍了拍书籍,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发现九尾狐还是没有回心转意跟她说话的迹象,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做错什么了?
得不到答案的叶楠只好暂且合上书,往前走去,想着先离开了萧家再说。横竖萧家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叶家的未来家主,绝对不敢冒犯,就让九尾狐休息一下也没什么。
不过越是在这种平淡无奇的地方,越是能出不大不小的意外。
边赶路边琢磨九尾狐为什么突然自闭了的叶楠没有注意到,她路过花厅旁的石榴树之时,一枝生着累累的榴花的枝子恰好带着点不堪重负的意味,和着满树烂漫的红花绿叶,将花枝悄然低垂了下来。
在叶家生活得久了,自卫便会成为人的本能。因为只要不在有着重重符咒保护的叶家大宅里,不受住宅周围重重法阵的防护,那么只要带着这个姓氏出去,便百分百会成为各路妖鬼邪修的众矢之的,冷不防从什么空子里就会射来无穷尽的明枪暗箭。
要是没有半点警觉之心的话,早就不知道埋在哪个坟包里了。
可是这一枝低垂下来的花,半点恶意也没有,只是被开得太多的榴花给压低下来罢了,放眼望去,这一条花枝上,尽是怒放到极致的好颜色。
它悄无声息间便勾缠住了叶楠一缕滑落在外的黑发。丝丝缕缕的黑发从盛放的花朵间飞速掠过,终究还是在花蒂和绿叶间,被默不作声地、温柔地缠住了。
还在低头走路的叶楠没能注意到呢,倒是一直都跟在叶楠身边、落后她半步的萧景云先注意到了,便伸拉住了叶楠的衣角:
“请等一下。”
“小家主,你的头发缠在花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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