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问这话的声音很大,半点掩饰都没有,一时间周围所有的长老们纷纷侧目,不知道这两人明明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一下子就吵起来了,便陆陆续续地围过来想要劝架:
“你俩这是怎么了?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嘛。”
“是啊,鸿兴老兄都在叶家这么多年了,他做的事情肯定都是有自己的打量的,你再怎么生气,也得给人家一个解释的会是不是?”
“你们这……究竟怎么了?”
这位长老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才高声从喉咙里挣出一句话来,就像是粗粝的刀片狠狠地从磨刀石上刮过一样,带着某种行将末路的沙哑感,几近嘶吼:
“叶鸿兴——”
“你教家主入世是假,潜移默化地给她看这些东西、教她去送死才是真!”
一言既出,满堂皆静。
明明方才还有说有笑议事着的所有人,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将沉默而哀戚的目光同时投到了这位长老的身上。
他终于在一片死寂,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某件事情的真相,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倒退几步,道:
“我以为……我原本以为,要去送死的只有我们就够了,为什么家主也要被填进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这一圈心有灵犀的同僚,只觉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这帮家伙,往日里言笑晏晏的老朋友们在此刻全都变得无比陌生:
“她才十五六岁啊,要是放在普通人的世家里,这应当正是她一辈子里最好的时候……你们也都是看着小家主长大的,一个个的竟然也真的舍得?”
“我以为我们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就是为了能够让家主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们在日后能够活得好一点,没想到第一个用来去做牺牲品的,竟然就是我们的家主?!”
叶鸿兴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悲苦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在自嘲:
“那你找第二个人去填补‘大阵’的阵心?你要是真的能找到第二个灵力如此高强、足以支撑大阵长长久久运行下去的人,我便立刻更换人选,别无二话。”
“你可别忘了,‘大阵’根本就不是区区人类能有的!哪怕把现在整个玄道最顶尖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也不过能勉强启动这个阵法而已;你想要启动阵法,想以人力与天命抗衡,从未来数十年的动乱里夺取一丝生,除了用人命去填补这个上古的阵法之外,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满室鸦雀无声之下,叶鸿兴仔细地收好了的书卷:
“阿楠是我一养大的孩子,是我把教养出来的叶家家主,我视她如己出。”
“……如果可以的话,谁会想送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另一边叶楠乘坐的马车还没在萧家门口停稳呢,从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便飘进了她的耳朵:
“那就是叶家家主,传说的‘山海主人’?”
“可不是!我就是为了她来的金陵城。”
“算你聪明,老兄,实不相瞒我也是从外面进来的——别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们,你知道现在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吗?但是人人都知道,只要山海主人稳坐金陵城一天,金陵城就固若金汤一天——谁想过那种把脑袋挂在脖子上天天心惊胆战的日子?还有点脑子的人肯定一窝蜂地全都涌来金陵!”
叶楠本来要下车的动作在听到这些话之后顿住了,随后她敲了敲车壁,吩咐道:
“绕去后门。”
一直躲在山海古卷里假装冬眠的九尾狐从书里探出了头,疑惑道:
“阿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妖怪们的思维都是很简单的。要是有人对它们展示敌意,那它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回去;如果有人夸它们,只要夸得准确,它们便全盘接受并为此十分开心,所以九尾狐很不理解叶楠的想法:
怎么会有人被夸到天上去了,却还是这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呀?
马车又碌碌地走了起来,晃得九尾狐雪白蓬松的长毛都一颤一颤的。叶楠平时最喜欢九尾狐的这一点了,要是换做以往的她,肯定现在就要上撸毛,那些普通人家的大家小姐和贵妇喜欢豢养小京巴和波斯猫之类的,相比之下简直弱爆了,她撸的可是上古大妖的毛——但是她今天却动也没动,只是看着自己的指尖,很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偏安一隅,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九尾狐甩了甩自己的尾巴,蛮不在乎道:
“不长远又能怎样?阿楠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要是等哪天,金陵城也被攻破了,你就躲到山海古卷里来,只要你不出去,没人能够伤得到你。”
换作以往的叶楠,肯定会觉得九尾狐的这个主意真不错;但是她今日半点要赞同九尾狐的意思也没有,只是依然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半晌之后,才开口说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今日在翻阅传信的时候,看到了昔日同窗姐妹的死讯。她的未婚夫抱着满腔为国捐躯的热血念头上了战场,不幸身亡之后,她就被家里人逼着跳了河,以此来保全她家里世代节烈的好名声。”
“我以前无意曾经对她施以援,她还曾经从家里带过糕点给我呢。”她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九尾狐,笑了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正像叶楠猜测的那样,九尾狐已经完全记不起这个小姑娘来了。任凭它再怎么努力,也不过能想起一缕糕点的香气,还有带着满满少女气息的娇俏嗓音,说着替叶楠遮掩她的逃学行为的话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它们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妖兽。人类的爱恨情仇它们不懂,就算懂了,也只不过学到一点皮毛,什么为万民生为万民死,为华之崛起抛头颅洒热血死不足惜,什么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它们一概不懂——
唯有不懂,才能置身事外,彻底漠视。
只可惜叶楠已经懂了。
“我也已经忘了。”叶楠轻轻叹了口气,半点责怪九尾狐的意思也没有,却硬是让这只从来都不把人类放在眼里、最多也就对叶家人们这样的高略施正眼的上古大妖,难得地有了一点怅惘的意味: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当时就想,要是让这些事情一直发生下去的话,我也不配做这个叶家家主了。”
第76章
萧景云已经站在正门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几乎每个人对此的反应都出奇的一致——先是大家一起从正门热热闹闹地客套着进来;然后在看到萧景云的时候全都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一下,心想萧家大少怎么亲自出来接人,也不知道接的是谁;再然后就要打过招呼之后尽可能地绕着萧景云走,毕竟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萧景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人的身上,他们又何苦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去搭话不讨好?
于是好好的萧家大少硬生生地在前门把自己站成了一块望夫石,分客流的功效那叫一个显著,直让萧家老太爷看得摇头叹气:
“你进屋去等也是一样的,傻孩子。”
萧景云摇摇头:“我只想第一时间见到她。”
祖孙二人的对话没头没尾的,十分简单,可愣是有人听见了,心想最近也没听说金陵城里有什么人来,这样算来,能让整个萧家眼下分量最重的两人都如此毕恭毕敬的也就只有那一位了,便凑过来问道:
“你们说的是‘山海主人’吗?”
萧景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显然是默认了。这人立刻便欣喜了起来,以为自己误打误撞找到了打开话题的突破口,便抓紧会和萧景云攀谈了起来:
“萧大少难不成也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需要劳烦叶家这位新上任的家主亲自出?不过话说回来,叶家这位新的家主还真的蛮有本事的,就是每算一卦就要拿走人的半份身家这一点让人有点承受不起。”
旁边立刻有人赞同了他的话语,看来都是想要找叶楠算一卦,却又舍不得拿出自己一半财产的人:“可不是嘛!要是算得准,我们也不是拿不出千金之数的人,有一有二地才能有回头客;像这样狮子大开口就要拿走一半家产,这样谁还敢来算第二次?也不怕把祖宗基业都败个精光!”
萧景云的面上还是没什么神色,已经展现出远远超于他的年纪的成熟了。结果愣是有人把萧景云的面无表情误读成了心头不快,趁着叶楠还没到来,便抓紧时间拍一波萧景云的马屁,试图通过同仇敌忾的行为来增加自己在萧家大少面前的好感度:
“这可是足足一半的家产呢!什么人才会张口就要走你这么多东西?也只有离婚的时候了吧?要我说啊,呵呵,叶家家主正当青春年少,委实用不着这么愁嫁……”
这人话音还未落呢,便终于看到了萧景云的神色有了些许的变化。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找到了统一战线的战友”而生出的欣喜和欣慰,而是某种类似于野兽发现自己的地盘被外人觊觎了的蓬勃怒意,他就已经被萧景云狠狠地掐着脖子,掼在墙上了。
萧景云这一下可丁点儿都没放水,结结实实地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响,这人觉得自己的脊椎骨都快要被硬生生地怼碎在石墙上了。可即便如此,周围的人依然还在很正常地来来往往,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果然个个都是人精,都不想惹上事儿。
在这人无比惊恐的目光里——不能怪他害怕,毕竟萧景云的前科实在太多了,按照他以前混的程度,在自家请客大宴的时候把来宾痛揍一顿再丢出门去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萧景云凑了过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道:
“你给我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好了。”
“金陵城里女子无数,不管是俊的丑的,富贵的贫家的,随便你去折腾去惦记,我半个‘不’字也不会说的——她们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可是独叶家家主不行,你听清楚了?叶楠,叶家家主,山海主人,随便你怎么叫,总之你不、许、惦、记。”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都带上了杀气腾腾的意味。萧家里的军火生意可是实打实的凶险,哪怕是之前从不沾这些事务的萧景云,在饱经历练之后,也能够磨练出让人腿脚发软的骇人气势。
这人被萧景云陡然生出的滔天怒意吓得脸色苍白,额前已经隐隐渗出了一层冷汗,为了缓和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他强笑道:
“萧大少真小气。好吧,不惦记就不惦记,我想想总可以了吧?如此美人,你独占去了不说,还想都不让想?”
萧景云冷笑一声:“是的,你想也不许想。”
“她是我的,我也是她的;甚至就算她不要我、她不是我的,我也是她的。”
“她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被我定了,生生世世都是我一个人的,谁惦记我就宰了谁。”
他终于松开了,让这人瘫软地滑落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地听着萧景云说完最后一句话:“再让我知道你还有什么企图,我就让你好看,想死就直说。”
就在此刻,从两人的身后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萧大少?”
萧景云立刻收拾表情转过身去,笑得那叫一个春风拂柳温雅如玉,之前半点阴冷的样子都看不见了:
“叶家主。”
叶楠一路走来的时候不少人都想跟她攀关系,她忙着应付这些琐事,于是素来耳聪目明的她就没看见萧景云的变脸奇术;但是她没看见,并不代表着被她带在山海古卷里的九尾狐没看见:
我之前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是现在我一定要再说一遍,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有两幅面孔,不得了哦!
秋高气爽,金菊飘香,这个季节最适合吃螃蟹了。萧家新得了一批上好的阳澄湖蟹子,便专门开了趟螃蟹宴,据说这些张牙舞爪的家伙送到厨房里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其耗费的人力物力,真可与当年为博杨妃一笑而跑死马的荔枝。
结果叶楠在桌边落座之后,才发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她不会拆螃蟹。
萧家是西派里的领军人物,西派那边主张凡事自己动,看不惯守旧派的事事都要人服侍着的繁琐作风很久了,于是他们家里的宴席上,大部分佣人都不会做这种细致入微的活计,和叶家这种旧派里也委实难得的大家望族不一样。
可以说只要叶楠愿意,她从早上起床就可以什么琐事都不用做,交给侍女们去做就好,她只负责当一个合格的叶家家主就行。不过叶鸿兴的教养还是卓有成效的,叶楠并未完全变成那种五谷不分一门心思精研玄道的家伙,还是会自己做不少事情的。
——但是这件事情里绝对不包括拆螃蟹。
自从萧景云终于等到了从后门低调进来的叶楠之后,深感没能第一时间接到她见到她的萧家大少觉得自己真是血亏,在接下来的宴席上,真的是一分一秒都不想把目光从叶楠的身上移开。
他一看叶楠对着面前的蟹八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便闻弦歌而知雅意:
“要不我帮你?”
叶楠刚点了点头,刹那间便看到一道白影从屋外轻捷地飞来,停在她所在那桌的插瓶菊花花瓣上。纤长的金色花瓣映着精巧的白色纸鹤,这场面别提多赏心悦目了,可叶楠完全没感受到这种美意,微微皱了皱眉便起身道:
“家有事,暂且告退。”
萧景云不得不满怀遗憾地放下里的蟹八件:
“我送你出去?”
“不必。”叶楠竖起掌,微微往前一推,做了个“止步”的势:
“请莫惊慌,我这就走。”
她足下一发力,千里遁地之术便瞬间启动,方才还站在这里的那道白影瞬息之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这功夫委实漂亮,哪怕叶楠一直有心低调,不想惹人注意,但是她干脆利落的术法还是引得周围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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