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站在窗前,瞅得入了神。
“夕儿,清溪气候好,你过去养伤,等着我去接你。”草原分别,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拉着自己殷殷嘱咐,一遍遍,仿佛怕自己忘了。她看自己的眼神,能化成一汪相思水。
三年了,那个女子,那个贵不可言的帝王,千山万水,来到清溪,来接他了。顾夕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涟漪漾起。
宫中是什么情形,侍君该做什么?事无巨细,先生都教过他了。可他仍对那未知的宫中生活,充满了不安。
山上清静,没有更漏。顾夕看着月牙升起,又沉下,天色将明。
他回头看了看床榻,有些迟疑。
三年多了,他虽然前事尽忘,但最近,可能是休养得太好了,有时会在梦中重游旧事。都是模模糊糊的。这几日,他不断梦见金戈铁马,梦了几天后,梦中的溪边,重围里,又清晰了一个持剑的少年宛若惊鸿的背影。
在梦中见到那个背影,几乎确定,那是少年时的自己。“舞剑?”顾夕伸开手,趁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间有些薄茧,却是抚琴弦留下的。
顾夕摇摇头,想不明白,徒惹困惑而已。
他坐回床榻上,不愿睡,却也不能不睡。他潜意识里觉得,旧时似乎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致他受过很重的伤,前事尽忘。既然不是好事,他怕在梦中再看到前尘,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被伤心。
顾夕长叹一声,合上了眼睛。
梦,又黑又沉。
这一次,他没重游溪边的浴血战场,眼前一闪,来到一座华丽的宫殿。院子里铺着厚厚的雪。仍是那位少年,衣袂飘飞,剑舞成银网,院门外,华服的老夫人……
梦中的他停下剑舞,想看清门口站的谁。一闪神,就看见了赵熙,两人相携,正在江上游船……
“卿会抚琴?”
“这一曲,只应天上闻。”
甘冽的美酒,悠扬的琴声,天下飘下点点冰雨,江面星辉点点,仿佛仙境。赵熙笑颜微醺……
梦中的顾夕,缓缓翘起唇角,露出甜蜜笑意……
第69章 清溪(二)
古寺清幽,禅声阵阵。
按日程, 赵熙终于来到了普济寺。
礼过佛, 赵崨拉住母亲,“母亲, 儿臣与您同去游山可好?”
“山高,你不怕累?”赵熙拉住儿子的小手,眼睛早已经投到缥缈的云峰。
“不怕。”小孩一挺胸膛颇豪气。
赵熙吩咐人抬着滑杆,把小孩子放进去, 又怕摔了,几个亲卫紧紧跟着。
山间湿滑,却也是景致优美。赵熙打量着周遭景致, 想到顾夕在山间抚琴的样子,不禁又弯起唇角。
“母亲,瞧山花多好看……”一路上赵崨兴奋地用小手指来指去,赵熙柔声应着。
山顶就在云雾里,迷雾雾, 美丽又神秘。待滑杆抬到山顶时,云雾就在脚下, 真是神奇。赵崨兴奋地拍手叫,“是仙境。”
赵熙脚步一顿, 他看到一道淡色的身影, 站在通往山顶的长长石阶之上, 宽袍展袖, 当风飘飘, 犹如谪仙。
赵崨小手指停在半空,吃惊地张大嘴巴。
“夕儿。”赵熙轻轻呢喃,眼睛早湿了。
赵熙令随行人等都撤下去。自己拉着儿子,迎了上去。
山路湿滑,赵熙心绪也乱,几乎是一步一滑。
顾夕再沉不住气,顺着石阶往下迎去。
大家相遇在古亭前。
赵熙一把手拉住顾夕,“夕儿……”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
顾夕的手被紧紧拉住,他抬目打量面前的女子,从草原一别,三年间她的样子在脑中有时会模糊,现在站在面前,却从心里感觉到熟悉和甜蜜。顾夕心潮起伏,低声,“陛下……”
久违的彼此,久违的思念。
赵熙展臂想把顾夕拥在怀里,却又记起身边还有儿子。
“崨儿,这就是母亲向你提过的,你的父侍。”赵熙笑着揽住儿子。
顾夕低头看着孩子。这小孩也就四五岁样子,顾夕想起草原分别时,赵熙正怀妊,该是那个孩子。华国太子,中宫谪子。
小孩本是张大眼睛研究似地审视着顾夕,见顾夕看他,突然低下头去。
顾夕缓缓蹲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眸中清澈如洗,映着碧天白云,仿佛一泓秋水,望之让人移不开眼睛。笔直的鼻梁,樱色的唇,微微上翘的唇角,弧度恰如巧夺天工……
顾夕的笑,在脸上渐渐凝滞。
他惶惑地抬头,看赵熙。赵熙在心中长长叹息。这两父子,先时不在一处也倒罢了,毕竟祁峰也是顾夕的亲哥哥,孩子也有肖似祁峰之处。可如今两个真凑在一起,倒是不能不承认,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母皇?”稚声稚气的童音,惊醒顾夕。他起身下意识退了一步。
赵崨也缩到母亲身后。皇家孩子,礼仪都不错,此刻他脸上的笑却勉强维持不住。小孩身量矮,倒也不引赵熙注意,他只做疲惫了,扯住赵熙袖子,把自己掩在她身侧。
赵熙揽住孩子,抱在怀里,“累了?咱们马上就和你父侍一同下山,回去再睡啊。”
自从有了二弟,赵崨已经许久没被母亲抱过。他死咬住唇,把脸埋在母亲馨香的怀里,柔软了声音,“嗯,好。”
赵熙安抚了儿子,又伸出另只手拉住顾夕,“夕儿,走,到山下再同你讲。”
顾夕浑浑噩噩地点头,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蹲下,抚住额角。
“头疼?”赵熙抱着孩子,腾不出手,赶紧招手让人上来。
顾夕疲惫地闭着眼睛,耳边仍是孩子稚声稚气的声音,“父侍瞧着身子不大好呢,让赤苏先生给瞧瞧,皇祖母的病,赤苏先生瞧得就不错呢。”
“乖,好。”赵熙一边关切地给顾夕拭冷汗,一边柔声答儿子的话。
“……母皇,宫中事杂,父侍养病不宜吧。儿臣瞧着清溪不错,不如……”那小孩又进言。
“……一同回去吧。”赵熙低声,仿佛怕吵醒顾夕。
顾夕闭着眼睛,心里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脆弱,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他无法再看那孩子一眼,无法正视这一切。此刻,他强烈地希望,赵熙能采纳太子的建议,让他,再在清溪待下去。可是事实却是让他更清醒,陛下此回必是要将他带回宫的……
“夕儿……”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赵熙的惊呼。
顾夕又陷入了昏迷。
回到山下,已经是傍晚。顾夕仍没有醒来的迹象。已经启程的顾铭则又被从途中宣了回来,给顾夕把了脉,用了针,人仍未醒。
赵熙全程陪在床边,忧虑地抚着顾夕的额,又烫又冰,就似草原时的情形。
“怎样?”
“只是受了刺激,禁不住才……”顾铭则轻声。顾夕的身子,这几年调理得不错,他自信顾夕不会就此垮下。
“可能远行?”
顾铭则思索了下,点点头。
赵熙松了口气,“好,夕儿醒来,我们就出发。”
顾铭则仔细给顾夕拔掉穴上的针,清点对数目,收回袋里。
赵熙目不转晴地看着昏睡的顾夕,见他用过针后,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开些,心里也安稳了不少。她转头,“你……”
顾铭则抬目看他。
“你……待夕儿醒后,就启程吧。”
“……”顾铭则默默点头。
赵熙摆摆手,她不想和他过多说话。顾铭则轻轻退出去。
……
梦,黑又沉。
顾夕继续着梦中的见闻——
冰雨,游船,疾风……
……
回程比较顺利,顾夕再没出现过昏迷症状。
本是久别相逢,可是有赵崨这个小孩时刻与母亲坐在同一车里,赵熙实在找不着机会单独与顾夕相处。她略抱歉地看向顾夕。顾夕坐在宽敞马车的另一侧,正看向窗外,没有接收到赵熙的眼神。赵熙随他目光也往外看,并无特别的景致。
她转回目光,看着顾夕。顾夕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不知名处,原来是走神了。赵熙轻轻拍了拍已经睡着了的孩子,这才悄悄起身坐到顾夕身边。
顾夕受惊地一颤,茫然了一瞬才意识到是陛下坐到身侧了。他移回目光,略局促,“陛下……”
赵熙心里暗暗叹息,还是生分了。她从宽大袖子下拉住顾夕的手,焐在手心里。顾夕垂下长睫,掩住满目星辉。手指尖传来丝丝缕缕的暖意,这感觉很新鲜也很甜蜜。他感受了一会儿,敏锐地捕捉到赵熙情绪里一点点的异样,于是迟疑了下,试着张开手指,与赵熙的手十指相扣。
赵熙一下子握紧手指,握住顾夕的温暖。重活一世,仍然是那个最贴心贴意的小顾夕。
手指被握住的时间过长,顾夕全身都僵了。他不安地咬住唇,用力屏住开始微乱的呼吸。赵熙正满心喜悦,进一步抬起手臂,将人揽进怀里。
顾夕整个人都僵了,女子馨香的怀抱,包容又温和。南华帝君此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她全心全意地表达着她的爱意。顾夕感受她内心希望着自己的回应,于是他咬着唇,抬起手,穿过她的臂弯,生涩地回抱回去。
规矩?礼仪?还是爱意?顾夕分不清。先于心思,他的动作已经有了回应。顾夕也感觉很奇特,或许前世的记忆并没有抹得那么干净。顾夕满心感怀,长长叹了口气。
赵熙惊喜又感动,她的顾夕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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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夕回宫即谒见太后。太后本与他有患难的情份,见人好好地回来了,喜得老泪纵横,拉着顾夕的手问长问短。赤苏随侍在一边,赵熙用目询问,赤苏笑着微微摇头,示意无妨,这是喜的,老人家开怀就好,不会引发病情。
因是之前报备过顾夕前尘尽忘的事,太后先是不信,见了顾夕,仍是叙旧。顾夕目光茫然,无法应对。老太后这才信了。
赵熙前朝事忙,顾夕也是病体未愈,于是便下旨,许他自由行走内后宫,随侍太后。也因着赤苏在这里,两个病人到一处养病,倒是相宜。
顾夕在外后宫有一处宫院,取名清溪阁。不过他在里面住的时候很少,陛下寝宫更是无诏从不踏半步。倒是整日在内后宫,不是抚琴就是摆弄花草。老太后年老喜静,顾夕一个人也是安安静静的,一老一小,两人倒是个伴。
赵熙体恤顾夕病未好利索,也不豫太急迫,由着他逍遥自在去了。
所以顾夕虽然人回了宫,却比在清溪时,更加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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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年过去。
这天正午。
大太监喜子托着一摞折子进来,看见女帝陛下正歪在软榻上闭目休息。
他轻轻将东西放下,准备退出去,让陛下好好歇一阵。
赵熙睡得浅,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过晌了。”喜子赶紧回来,轻声回,“下午没什么大事,大人们也没候旨的,您再歇歇?”
赵熙坐起来,觉得身子不那么乏了。虽然有内阁辅政,身边还培养了十几个侍书郎官,但国家政务,她还是不能丢手。光看折子,就觉得累了,赵熙活动下身子,又觉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多日未回后宫,心里倒是挺记挂的。
“摆驾内后宫。”
内后宫。这几年太后养病,性情也不比从前。内后宫景致偏于淡雅天然,赵熙龙辇一路走来,倒觉得清新宜人。
“顾侍君为这内后宫,可没少出力。”喜子在一边絮絮。
“夕儿……”赵熙想到顾夕,不自觉弯起唇角。
御驾到了太后宫门前,一众宫娥内官已经候在院门前,接住赵熙。
赵熙下辇用目找了一圈,没看见出来迎驾的顾夕。
“人呢?”
陛下来看太后,第一句却是问的侍君,这在众人看来已经是见怪不怪的。
“顾大人过晌回外后宫了。”有人低声禀。
赵熙愣了下。算时间该是她起驾的消息刚传来,顾夕就动身离开这里了。赵熙回目瞅了瞅喜子,喜子也很茫然。若说侍君们在陛下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也是该陛下到哪他们跟到哪来候着才对,哪有陛下来人,却赶着溜走的道理?
喜子低声替顾夕解释了一句,“许是大人累了,回去歇歇。”
赵熙想了想,“宣赤苏。”
赤苏从药房被宣过来,“参见陛下。”他游目四顾,没看见患者呀。
赵熙笑道,“太后正午歇,朕来得早了。”
“那,顾侍君……”赤苏又游目找人,陛下来内后宫,大半是来找顾夕的,找他赤苏做什么?
赵熙笑道,“这几日忙,没顾上问。卿前月呈上的医案上说,夕儿身体已经无大碍了?”
赤苏瞅了赵熙一眼,基本弄明白赵熙宣他来问的意思,肯定地点头,“自然,臣诊的病患,不会错诊。”
赵熙亮了眼睛,“也就是说……也无碍了?”
“嗯,……无大碍的。”
外人听这两人对话,似乎摸不着头脑,可这两人心里可是明白得很。顾夕回宫身子脆弱不已,陛下一个指头都没敢动人家。赤苏耗费心力,才把人调整得健康结实了些。前月据他诊断,顾夕基本上,可以,侍寝了。这不,刚呈报上医案,陛下就亲自跑来问实了。
“不过,毕竟顾大人久伤初愈,那个……您也得当着点心。”赤苏红着脸提了一句。
好歹也是未成过亲的小伙子,虽然本着医者心,但当着面说房中的禁忌,赤苏还是面嫩了些。
赵熙得了准信,心里一下子通畅起来,轻松地用手指轻敲桌面,笑着点头,“多谢卿提点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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