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却不愿回去屋里闷着,只叫人搬来桌椅,说要在廊上坐会儿。
今日的天气虽然阴沉沉的很不好,却无风无雨,在廊上稍坐一会儿倒也无妨,六皇子便依了五皇子。
五皇子住的春来阁无愧于春来这个名字,一年四季都是花团锦簇,无处不透着寒冬褪尽,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
阁中的庭院虽不大,却是一步一景,赏心悦目。
而比这美景更加赏心悦目的,是在廊下浅笑轻谈的两位殿下。
六皇子不必说,那是比一众公主还要粉雕玉琢的人。
五皇子虽不及六皇子,却也生的清俊隽朗,在一众兄弟中也是极为出挑的。
兄弟二人往那一坐,远胜于这一园子的繁花似锦。
长空远远瞧着,不禁在想,得要怎样标致美貌的王妃,才能配得上两位殿下呀。
“五哥可曾数过这春来阁中,究竟种了多少样花?我瞧可不比宫里万芳园的少。”六皇子说。
五皇子悠然一笑,“我又不是昭怀太子妃,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它们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们。不过说起花来,我记得四姐最爱水仙,前阵子就亲手画了样子,叫做了一套水仙花的头面来,预备当做生辰贺礼送给四……咳咳……”
见人忽然咳嗽起来,六皇子连忙倾身上前,替五皇子拍背。
轻拍了几下,五皇子就不咳了。
五皇子冲六皇子感激一笑,又接着说:“四驸马新丧,四姐贵为公主,虽不必与寻常妇人一般,为亡夫守丧,但穿戴还是不宜太过招摇。我便没叫用黄金打制,叫用的玉和珍珠,戴起来既清雅又不失身份。”
六皇子清澈秀气的双眼闪闪发亮,“五哥有心,考虑的也甚是周到,四姐一定会很喜欢这份贺礼。”
五皇子也对他精心准备的这份贺礼很是满意,满意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旁人都送了什么。
于是问:“不知六弟送了四姐什么贺礼?”
第38章
得此一问,六皇子如白玉般温润通透的脸颊上,隐隐透出一抹浅淡的粉红,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哪及五哥准备的贺礼有心,就直接包了些银子给四姐送去。”
五皇子先是一怔,旋即笑了,感叹道:“六弟才是真有心。”
不远处,小太监长空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道:他们殿下说的不错,六殿下的确是很有心。
在宫里,还有比银子更有用的东西吗?
答案肯定又唯一,那自然是没有的。
在皇宫之中,无论大事还是小情,无不需要用银子来打点。
奴才们没银子,日子尚且还能将就着过。
主子若穷困,日子虽不至于比奴才们还潦倒,却绝对不会舒坦了。
这宫里人,一向都是拿银子办事,说白了就是认钱不认人。
做主子的若舍不得砸银子,底下人可不会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
但凡事皆有例外。
若能位高权重如贤妃,在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必银子收买,也有的是人上赶着去巴结效力。
不过,经了春晖园的事以后,这位往日风光无限的贤妃娘娘恐怕是要凉了。
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热起来。
而比起曾炙手可热的贤妃,四公主楚意在宫里,在一众宫人眼中,一直都是凉凉的。
年幼丧母以及外祖家不够体面,其实并不足以让四公主在宫里凉透。
四公主之所以被众人轻视,最为关键的原因还是皇上对这个女儿不上心。
皇上不待见四公主,宫里那些将见风使舵这一技能,运动到出神入化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高看四公主一眼。
正因处在这样没娘疼、没爹爱的境地,所以四公主更需要银子傍身。
打赏不够,底下的奴才哪会俯首帖耳,尽心尽力的伺候。
仅靠那一笔不算丰厚的公主俸禄,根本不够四公主过上舒心如意的日子。
就这么说吧,在皇宫里,很少有主子单单指着那点儿月例银子过日子。
位高权重如贤妃,每月下头孝敬上来的银子,比她赏下去的都多。
家世显赫如淑妃,有豪气的母家做靠山,月月都有贴补送进宫来。
总之,宫里的主子们,都各有来钱的门路。
而四公主楚意,既没有能招来底下人主动孝敬的尊崇地位,身后也没有一座坚实的金靠山,还没有封邑和田产。
完全没有来钱的门路。
仅靠那一点俸禄,可想而知日子过得多拮据。
六皇子直接包了银子当是生辰贺礼给四公主送去,乍一听来又俗又不够用心。
实际上,却比送一套头面过去实用的多,也有心的多。
小太监长空心里感慨的不行,六殿下不愧是宫里人缘最好的人之一,人家人缘好是有原因的。
他就没见过哪位殿下,心能比六殿下还好还细。
“那套水仙花的头面,我还没叫人给四姐送过去,不如我也改送银子?”五皇子跟六皇子商量说。
“五哥那么用心为四姐准备的贺礼,不送实在可惜。若五哥有心,想要额外贴补贴补四姐,又不想做的太刻意,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六皇子恬然一笑,双瞳剪水,慧彩流光,“咱们可以叫上一众兄弟姊妹,来办个赛事大会,评出的好诗,都能得到彩头。四姐醉心诗书,文采斐然,不必咱们有意偏颇,也定能靠自己拿到好彩头。如此,既贴补了四姐,咱们兄弟姊妹也多了个能凑在一处热闹的机会。”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五皇子目光炯炯,一脸赞赏地伸手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我六弟最聪明!”
六皇子摆摆手,“五哥可别夸我,我最不禁夸了。”
见五皇子和六皇子有说又有笑,长空空悬多日的心,总算安放回去。
心想:若六殿下能|日|日都来陪我们殿下作伴就好了。
这厢,长空正望着五皇子和六皇子那边傻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很轻,却能听出匆忙的脚步声。
长空连忙扭头看去,见是一早就领了他们殿下的吩咐,出门办事的庄生回来了。
与长空一样,庄生也是五皇子颇为倚重的近侍太监。
长空快步迎上前,截住脚步匆匆的庄生,小声说:“咱们殿下正跟六殿下说话呢。瞧见没,咱们殿下笑的多好,我可有日子没见咱们殿下这样笑过了。那边儿气氛正好,你若没有太要紧的事,就别急着过去了。”
听了长空的话,庄生有些为难,“临走之前殿下特意交代,叫我办好了差事,就即刻回来复命。”
“你今早可是天不亮就出宫了。”长空压低了音量,问,“可方便跟我说说,殿下叫你去办什么事了?”
庄生摇头,意思很明确,不方便说。
长空识趣,自然不会再追问,不过瞧庄生的脸色和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不是去当什么好差事。
怕耽误了正事,事后招他们殿下怪罪,长空便让开身子,让庄生过去了。
庄生上前,冲两位皇子各施一礼,对五皇子说:“奴才回来了。”
一见庄生,五皇子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沉声问:“交代你的差事都办妥了?”
庄生恭敬道:“人已经入土为安。”
埋进土里,就真能得安息了吗?
五皇子微微有些恍神,半晌才回过神来,对庄生说:“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庄生冲五皇子一礼,又冲六皇子一礼,便安静退下了。
庄生走后,五皇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眉深锁,眸色黯然,神情十分哀戚。
六皇子很了解他五哥,知他五哥一向乐天达观。
他从不曾见过他五哥为什么人,或什么事如此哀伤。
方才听庄生说“入土为安”,想来庄生应该是奉命去料理谁的后事。
何人之死,能叫他五哥这样伤心?
六皇子知道,他五哥这个人虽然为人很随和,但在交友上却十分挑剔。
身边那些宗亲贵胄家的公子,与他五哥投机的不多,而能被他五哥视作知己,并放在心上的就更少。
他五哥的知交好友,他全都认得,没听说有谁过世。
就算真有谁突然离世,也不必他五哥来张罗丧事。
既不是知交好友,那又是什么人能如此牵动他五哥的心。
“五哥,那个人是谁?”
“六弟不问我那个人是谁吗?”
五皇子和六皇子几乎同时问出口。
第39章
六皇子欣慰,欣慰他五哥肯坦怀相待,与他说说心事。
五皇子也很欣慰,欣慰他六弟肯倾耳细听他的心事。
“那日午后,我独自去不染池泛舟。”五皇子说,目光深炯,已然陷入了回忆,“当时我坐在小舟里,正看书看的入神,忽然被飞溅而起的水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平白遭遇这种无妄之灾,我气极了,便划船过去一探究竟。原来是一拨宫人正撑船在池上打捞枯叶,不知道那丛莲叶后头有人,才意外冲撞了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条小船上一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小宫女。”
在说到“小宫女”这三个字的时候,五皇子的眼光蓦地就柔软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
“那个小宫女年纪很轻,长得也很瘦小,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不过她却很聪明,也很有胆量。面对我的责问,她不卑不亢,应答得宜,叫你想对她生气,都气不起来。”五皇子越说眼睛越亮,唇角的笑意也越浓。
“她还认字,听说也会写字。我一时兴致,想考考她,便把书给她,让她念一段给我听听。她读的很好,很通顺。我问她,知不知道刚刚读的那段话的意思,她答不知。”
话说到这里,五皇子微微摇头,“她这谎说的并不高明,倘若她不曾读过《庄子》,不明白那段话的意思,如何能将每个句子都断的那样精准。就算她已经刻意掩饰过了,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听出来。不过,她既然有意想要藏拙,我便没有拆穿她。”
五皇子温温一笑,很显然,那段回忆,还有回忆里的那个人,让他感到十分愉悦。
“我还记得那个小宫女不只长得很瘦弱,还生得很白,是像六弟这样,在日光下会发光的白。她眼睛很大,不只大还特别有神。还有,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不是那种妩媚婉转的好听,是清润温软的好听。那声音真叫人过耳难忘。”
五皇子阖上眼,努力地回忆着那让他念念不忘的声音。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真好听啊。
半晌,五皇子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笑意在这一闭一睁之间全都消失不见,又变回了之前的阴郁黯然。
“那日从不染池回来,我就病了,太医来瞧过,让我务必要卧床静养。晚些时候,母后来探病,见我正卧在榻上看书,好一通唠叨,说病中看书伤神,仔细看伤了眼。还说,若实在闷得慌,那就找个识字的人,来念给我听。我当时一下子就想起在不染池遇上的那个小宫女,待母后走后,我便立刻命人去寻她,谁知……谁知她却死了。”
这个转折实在突然,六皇子怔了一下,惊讶道:“她……死了?”
“死了。”五皇子语气幽幽,“原来她是那日溺毙在不染池的那个舞姬的贴身侍女,她是遭她主子连累,被带去静室问话……说是问话,实为灭口,后宫里的腌臜手段腌臜事,不必我跟六弟多解释。她就那样死在了静室,听说临死前还遭了不少罪,浑身上下都是棍棒打出的伤……”
五皇子说不下去了,他垂下头,静默了许久,才从袖中掏出一条折的很整齐的手帕,轻轻抖开来,“对了,她的名字叫宜香。”
素白色的手帕一角,绣着一串淡紫色的梧桐花。
花朵的旁边,工工整整地绣了两个字,尽管第二字少了两画没绣完,却还是能轻易认出那是个“香”字。
六皇子盯着那条手帕,微微有些走神。
那手帕上的梧桐花,让他想起一个人。
也不知那个“栖于云上”的小宫女的病,好些了没有。
那日见那小宫女晕倒在长街上,被雨水淋的浑身湿透,额头烫的吓人,手却冰凉冰凉的。
他不停地唤那小宫女的名字,却怎么唤都唤不醒,他很……很焦急。
好在他请太医来瞧过,太医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保证那个小宫女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想起来,他当真庆幸那日他去了西苑,又正巧碰上这件事。
否则今日,他恐怕要与他五哥一样追悔痛惜,抱憾不已。
“人已经不在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能够入土为安。若有来生,只盼她不要再投生成奴婢,一生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五皇子紧紧攥着那条手帕,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都绷得森白,“我若是能早一步,她兴许就不会死了吧。”
六皇子了解他五哥,知他五哥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会轻易为一个人的死,还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宫女的死,如此伤心又劳神。
对那个小宫女,五哥是有一点喜欢吧。
只可惜一切还都没来得及开始,就无疾而终了。
六皇子对情|爱之事还非常懵懂,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五哥,才能让他五哥觉着心里好受些。
他唯恐说错了什么,再惹得他五哥更难过。
思来想去,就只轻轻地拍了拍他五哥的肩膀,当是安抚。
把压在心里,折磨的他死去活来的心事,一气儿都说了出来,五皇子看起来比之前轻松了几分,却还是一脸的病态。
身病好治,心病却难医。
若无对症的心药,便只能将一切交给岁月,交给流年。
六皇子又陪五皇子在廊上稍稍坐了一会儿,就劝五皇子回屋去。
五皇子扶着六皇子的手站起身,刚转身预备往回走,一道阳光穿云透雾,直直地照在他脸上,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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