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整整补了一夜衣裳,就算身体吃得消,眼睛也吃不消呀。
见吴才人一会儿工夫就抬手揉了好几回眼,云栖连忙问:“才人还要多久才能补完?”
“快了,只剩这一处了。”吴才人又揉了揉已经通红的眼。
云栖哪里看得下去,只道:“不如才人教教我怎么修补这抽丝。”
吴才人抬头,“你想学?”
云栖点头,“才人说过,技多不压身。”
吴才人淡淡一笑,就喜欢云栖这样好学的。
“我慢慢下针,你仔细看着。”
“嗯。”
吴才人教得细致,云栖看得也认真。
不过三五针的工夫,云栖便看会了。
“才人让我试试?”云栖盯着吴才人手中的舞衣和针线。
“好。”吴才人将东西递过去。
这真的是初学者吗?才刚学的针法,就能用得这般自如顺畅。
吴才人看着云栖,眼中尽是赞赏,“你果然是极聪明的。”
这就算聪明呀?
云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才人若信得过,就让奴婢替您把余下的缝完吧。”
吴才人通透,自然晓得云栖这是在体贴她,她领云栖这份情。
“好。”
“奴婢把早膳给才人带来了,奴婢先伺候才人洗漱,再回来缝衣裳,保证在才人用完膳以前把这舞衣缝好。”云栖赶着说,赶着便要起身。
吴才人却按住云栖的肩膀,将人按坐回去,“你缝你的,我自己来就好。”
得了这话,云栖并不意外。
吴才人一贯如此,但凡能自己做的事,从来不爱让旁人伺候。
在吴才人身上,你根本找不到一丁点儿的骄矜。
这份勤快独立,是性格使然,应该也与吴才人曾做过宫女有关。
吴才人跟前,云栖也从来都不矫情做作,既然吴才人说不必她伺候,那她就只管专心把舞衣缝好。
云栖言出必行,果然在吴才人用完早膳之前,就把舞衣给补好了。
吴才人大概是这宫里最好伺候的主子了。
不但事儿少,对吃食也从来都不挑剔。
从前分例被克扣的最凶的时候,一连七八日都吃得清汤寡水,不见荤腥,吴才人也从没抱怨过。
不过是爱吃的多吃一些,不爱吃的就少吃一些。
见桌上的饭菜吃得干净,云栖心里很高兴,看来她做的这一顿很合吴才人的口味。
“你这双手真巧,缝的真好。”吴才人捧着云栖缝补过的地方看了又看,毫不掩饰对云栖的欣赏。
这会儿气氛正好,云栖瞅准机会,正预备跟吴才人提一提有关把宜香调出含冰居的事,屋外突然飘来一阵极其刺耳的声响。
第6章
云栖忍不住皱眉,这是在弹筝?
还能弹得再难听些吗?
西屋的宋氏,真不愧是含冰居排名第一的作妖小能手,一早起来就这么有兴致,看来今日也是不得安生的一天呢。
作为已在含冰居当差两年的老人,云栖很清楚,宋氏是会弹筝的,而且还弹得不错。
纤纤十指在琴弦间随意弹拨几下,就是首清灵悦耳的小曲。
明明是会弹筝的人,却硬要乱弹一通,分明是在故意膈应人。
看来,宋氏今日的心情又很不好。
与玉玢一样,宋氏的心情似乎就从来都没好过。
从某方面来讲,宋氏和玉玢还挺像的。
每天除了发脾气,就是正准备发脾气。
可知恼怒暴躁易伤肝,对身体大大的不益。这二位自以为作了别人,还得意洋洋,殊不知也是在作自己。
都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知道惜命呢。
“她今儿起得倒早。”吴才人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调笑宋氏,但从吴才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却瞧不出一丝玩味。
嗯,吴才人就是这样,话少,表情也不多。
至少在云栖伺候吴才人的这两年里,就从未见吴才人开怀大笑过。
当然,在这冷冷清清的行宫里,也没什么事值得吴才人打心底里欢畅。
同样的,云栖也从没见吴才人为什么事动怒。
任玉玢如何挑衅,宋氏如何胡闹,吴才人最多只是摇摇头,叹几口气而已。
吴才人就是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人,无论喜怒还是哀乐,都无法在她身上看到很明显的表达。
“既然她已经起了,你便将这补好的衣裳给她送去。她昨日说的,一早就要。”吴才人把舞衣递过去。
云栖是真佩服吴才人,才人真乃圣人也,还真把与疯子的约定当真。
接过舞衣以后,云栖并没急着去给宋氏送。
她这边还有很要紧的话没跟吴才人说呢。
云栖看着吴才人,张口已经要说了,却又临时咽了回去。
吴才人彻夜未眠,补了整整一宿衣裳,身上必定困乏极了,她赶在这会儿跟吴才人提这种事,不大好吧。
吴才人虽然看起来也有些木讷,却比谁都心细敏感,怎么会察觉不到云栖的异样。
“有话就说,难不成你还怕我?”
这还真不怕,就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才人,奴婢有事求您。”
吴才人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云栖来她身边伺候也有两年多了,她喜欢这孩子纯良懂事,平日里便偏疼她几分。
两年多来,云栖从未求过她什么,今日既开口,必定是真遇着难处了。
吴才人拉云栖到近前,一脸关切,“何事,你快说。”
云栖果断将调宜香离开含冰居的想法,跟吴才人说了。
吴才人听后,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还当是什么事……不瞒你说,这事我之前也有想过,之所以没着手安排,就是知道你与宜香要好,不忍心将你俩分开。不过,既然你俩都觉得这样好,那我便尽力试一试。”
听了吴才人的话,云栖简直快哭了。
她一直都知道吴才人待人很好,待她更好。
教她写字、算账,教她刺绣、调妆粉,这都是在为她来日做打算。
而今日,她发现吴才人待她,比她想象中更好更用心。
她是真不知吴才人不声不响,默默为她和宜香考虑了这么多。
大概是她上辈子人品还不错的缘故,这辈子她虽然为奴,却跟了个世上最好的主子。
“奴婢谢才人,也代宜香谢才人。”
“你不必忙着谢我。”吴才人扶了要跪的云栖一把,“我是能跟梁公公说上话,但梁公公那边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却不好说。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办成这件事。”
印象中那位梁公公是有些刻薄冷酷,不近人情。
可调动一个小宫女,与梁公公来说就只是一句话的事。
云栖认为,梁公公是个精明人,没理由为一句话的小事,驳吴才人的面子。
这事儿一定能成。
“还有。”吴才人又接着说,“求人这种事也要讲求时机,你知道,眼下行宫里事多事杂,梁公公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咱们不好赶在这个当口上去给人家添麻烦。你叫宜香暂且耐住性子,等过阵子行宫里没这么忙了,我再去与梁公公说。”
云栖赶忙点头,“是,奴婢都听才人的。”
“你放心。”吴才人轻轻捏了捏云栖的手,“在宜香调走以前,我会尽力护着她的。”
云栖觉得单一个“谢”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对吴才人的感激。
“奴婢要如何报答才人?”云栖问,卑微如她,并没有什么大本事,却是真心实意想为吴才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吴才人似乎没想到云栖会有此一问,怔愣了一下,才说:“你只要好好的就好。待来日出宫以后,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
云栖的心被戳疼了一下。
疼得有些莫名。
然而没等云栖想明白,吴才人便岔开了话题。
“我瞧你额头上的伤,似乎好些了。”
云栖回神,“昨儿奴婢帮宜香上药的时候,宜香也帮奴婢擦了药。”
“有个能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姐妹真好。”吴才人说,眼中除了羡慕,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痛色。
“呵!”一声鄙夷之意甚浓的嗤笑声从窗外传来。
循声望去,发出这声嗤笑的不是玉玢又是谁。
吴才人吓了一跳,云栖也一样,心道:玉玢这阵子真是越发神出鬼没,邪气的很。
背光的缘故,云栖看不清玉玢此刻的神情,却能感觉到玉玢目光幽幽,恶鬼一样,像是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似的。
吴才人不言语,只是盯着站在窗外的玉玢。
云栖知道,吴才人还是宫女的时候,曾与玉玢在同个屋里住了好几年。
吴才人与玉玢大概也曾是一对要好的姐妹吧。
现如今,吴才人应该还是把玉玢当姐妹,可玉玢却把吴才人当仇人。
吴才人看着玉玢,目光坦荡,神情自若。
云栖越发相信,无论是对旧主景嫔,还是对旧日的姐妹玉玢,吴才人都是问心无愧的。
原以为吴才人的冷静会激怒玉玢,却不想玉玢竟突然笑了,还笑得异常愉悦。
“你在笑什么?”吴才人问。
“你不知道吗?”玉玢反问。
第7章
吴才人丝毫不在意玉玢满是戏谑之意的口气,诚实又平静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她竟然敢说不知道!
玉玢再难冷静,她以极尽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吴才人,一句一顿地说:“吴玉琼,你会遭报应的!”
“好,我等着。”吴才人应下,神情淡然,语气从容。
吴才人过于沉着理智的表现,在玉玢看来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为激怒她而故作镇定。
但云栖知道,吴才人为人一向耿直又坦诚,要么不说话,要么所说即所想。
吴才人是认真的,她一定会耐心,甚至专心地等待玉玢说的所谓报应。
到此,玉玢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一边猛拍窗扇,一边厉声咒骂,“吴玉琼,你不得好死!你会死的很惨,一定会死的很惨……”
“我知道,一早就知道了。”吴才人说,声音飘忽,轻的几乎听不到。
可近在咫尺的云栖,却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还在为玉玢失心疯一样的无理取闹气愤不已的云栖,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
这世上盼着仇人不得好死的人大把大把,却应该没有谁希望自己不得好死。
可她怎么在吴才人眼中看到一丝……期待?
吴才人在期待什么?
又早就知道了什么?
死?不得好死?
“才人……”
“去吧。”吴才人目光清和的看向云栖,口气如常,“快把这补好的舞衣给宋氏送去。”
该是她想多了,想岔了吧。
云栖如此安慰自己。
云栖望望吴才人,见人还是平日那清清淡淡,沉沉静静的样子,心里略安稳了些。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捧着宋氏的舞衣,转身往屋外走去。
在经过玉玢身边的时候,玉玢微微侧首,斜睨着云栖,先是冷笑一声,后又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养狗的死了,你以为你这条狗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因为吴才人总是忍让姑息玉玢,云栖顾及吴才人,对玉玢几乎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懂得隐忍算是一个好修养,但过于隐忍便是懦弱了。
对玉玢已经忍无可忍的云栖,冷冷地回瞪玉玢一眼,学着玉玢之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有看别人热闹的工夫,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话毕,便捧着舞衣,头也不回的朝西屋走去。
玉玢压根就没料到,平日里安分老实的跟哑巴似的小丫头,竟敢如此顶撞她。
等到玉玢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云栖早就已经走远。
玉玢激愤难当,便只管将怒气撒在吴才人身上。
“你教出来的小崽子,跟你一样惹人厌!”
“云栖比你聪明多了。”吴才人无心贬低玉玢,只是就是论事,“那孩子说得对,你有在这儿骂人的工夫,真不如回去,好好为自己的来日打算打算。”
“哐当!”
玉玢挥手拂落了窗台上那盆兰草,便转身消失在窗前。
吴才人轻叹了口气,目光缓缓落在那株已被花泥和碎裂的花盆,压得不成形的兰草上,眼中无悲无喜。
下场什么的,早就注定了不是吗?
猛然听到砸碎东西的声响,云栖立马就转身折了回去。
可还没走多远,她又停下了脚步。
云栖心里清楚,吴才人是借送舞衣有意将她支开的,应该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跟玉玢说。
她这样自作主张地冒然跑回去,恐怕不太好。
可是方才动静那么大,她实在不放心。
她就远远地瞧一眼,确定吴才人没事她就走。
云栖打定了主意,便加快脚步往回走。
远远地望见玉玢怒气冲冲地往后院去了,云栖无疑松了口气。
看来这一轮是闹完了。
但以玉玢为主角的闹剧,在含冰居里一直都是未完待续。
云栖无奈一声叹,又转身朝西屋走去。
为着吴才人答应出手帮助促成调宜香离开含冰居的事,云栖心里本来还挺高兴的。
可经玉玢这么一搅,再好的心情也坏了。
还有吴才人说的那句话……真是叫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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