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是觉得奇怪,见三娘神色如常,也没先开口问。
韦乾问:“二位娘子从前都学了些什么”
三娘神气活现:“我读过孝经、论语、诗和仪……”又看了许如是一眼,高昂的语调渐渐降了下来:“仪礼还没学完。”
许如是没答话,她总不好说只知道几句诗经,还不如三娘这小娘子。
韦乾点了点头:“不知礼,无以立也。今日便从仪礼学起。”
许如是当然没有意见。
仪礼枯燥,许如是听起来尚且如此,比她更小的三娘听得简直要当场睡着了,珠圆玉润的小脑袋似坠非坠。韦乾戒尺一敲桌子,她又蓦然惊醒。
看着像她从前上学的时候,许如是莞尔。
韦乾捻须:“三娘子,九容是什么”
那是韦乾刚刚讲的,三娘听也没听,怎么能答得出来
许如是怕小姑娘答不出来,从案几下边递了张笔记过去,三娘瞥了一眼却没接,不期韦乾又走过来,许如是只好捏在手里。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三娘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口齿清晰地念了一段,又释了义,韦乾也不为难她,又将目光落在许如是身上。
许如是捏着那张纸,厚着脸皮重新放回桌上,韦乾见她动作笑了笑,目光怔怔,不知想见什么,又喟叹了声。
等韦乾讲完课,许如是跟在三娘后边问:“三娘……你是懂仪礼的吧?”只是为了照顾她,所以才又学了一遍。
三娘哼了一声:“我没有名字么璎珞奴,或是佛婢。”
奴在本朝常常用作小名,叫起来显得亲昵。佛婢、观音婢则比较普遍。
许如是想了想,伸手揉了揉璎珞奴的小脑袋:“璎珞奴,今日多谢你了。”
小娘子人小腿短,躲也躲不开,被揉了个遍。
璎珞奴理了理头发,小脸气得圆鼓鼓的,奶声奶气啐她:“说了没学完就是没学完,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呐。”
说完拂袖而去。
许如是哭笑不得,只得领着陈妈妈回去。下午原本有学音律的课,也没上得了,许铄便约她去打秋千,许如是到了半天也没见着他人影,百无聊赖地揽着秋千绳自个儿荡着。
又觉得口渴,叫身边丫鬟去取些水来。
不多时,听见有人大步过来,丫鬟趋行是不让发出脚步声的,想必是许铄过来了。许如是跳下秋千,不知怎么的,没抓稳秋千绳,红木板坐儿顺势荡过来,直接砸她大腿上,许如是双腿一软,平沙落雁式仆地。
落地的时候,面前刚好正出现了一双锦靴。
“……”
丢人,太丢人了。
幸好过来的是许铄。
“阿兄。”许如是半是委屈、半是撒娇,抿唇抬起头,却见来人赤紫的锦袍,青黑幞头,根本就不是未成年男子的打扮。
许如是手上一软,差点再摔一跤。
有人掐住了她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许如是仰头,看见他逆光的侧颜,眼窝微陷,鼻子格外英挺,目光深邃。
齐行简。
许如是呆愣了半晌。
齐行简悠悠道:“数日不见,娘子何故行此大礼?”
许如是脸颊涨红。这人说话是真的欠揍,和以前一模一样。
第4章 寻常愿景
脚下边忽然扑出来个小娘子,委委屈屈地抬起头唤了声阿兄,语气似曾相识,齐行简垂眼睨过去,那人小小年纪,眉间那点花钿却忒浓艳。
原来是她。
她神色楚楚昂起首来,齐行简却忽然觉得好笑。
十多年前,表妹鲍妩失祜,来家中借住。
他母亲早逝,对鲍妩照顾了些,萧寄春那个蠢女人竟扮作鲍妩的妆容讨好他。他看了不舒服,冷落她许久。
那之后,她性子大变。
那年乞巧节,阿萧拜月,刻意找人撺掇着他过去,念了几句酸诗才发现他似的,有点惊喜,跪在地上楚楚可怜地叫他阿兄,似乎想跟他认错,他看她演得拙劣,嘲讽她一句——
“数日不见,娘子何故行此大礼?”
话竟出了口。
小娘子面色涨红,强自争辩着。
许如是说:“齐公是稀客,又对菩提心有大恩,我行大礼可有不妥?”
齐行简笑了笑。
许如是自觉话说得很漂亮,可是齐行简笑得很瘆人,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齐行简这个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当年她才过来,不了解他性子,上一句话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句说错了话惹到他了,他不高兴,反而会笑出来。
可是她哪里得罪他了?许如是不解:“齐公笑什么?”
笑什么?齐行简笑她那一点幼稚心思,笑她那首用词平白的酸诗。但如今想来,她那点幼稚的心思竟也是可爱的。
诗依稀还能记得几句——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①。
当时只道寻常愿景。
竟已不可得。
齐行简松开了许如是的胳膊,笑容一敛,面色冷肃,许如是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端详着许如是,忽然道:“齐某与娘子,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竟有故人之感。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
许如是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十多年过去了,她相貌年纪变了这样多,他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许如是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如今却觉得有一种陌生的威严,叫她不可逼视。
心跳到了嗓子眼,许如是冷冷道:“齐公这话什么意思菩提心虽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她虽然才十二,但本朝不乏十三岁嫁人的。小娘子神色凛然不可侵犯,一脸拒绝调戏的模样。
齐行简有些失望,语调也淡淡的:“齐某记起来了,想是十年前,齐某曾与娘子有一面之缘,今容颜变化甚大,却有相熟之感。娘子动这样大的怒,以为齐某说的是什么?”
“……”
“我想的自然就是这个。”许如是一窒,气势弱了下去,“齐公明知我忘却前事,竟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菩提心。”
“这是齐某的不是。”齐行简也不反驳,借此告了辞,“齐某公务在身,就不留下碍娘子的眼了。”
“齐公慢走——”走字卡在许如是嗓子眼里。
他能和谁谈公务?肯定不是许铄。
那便是……楚王?
许如是扬声:“齐公,是耶耶和我阿姨回来了?”
齐行简脚步也没停:“齐某无心置喙娘子家事,娘子还是自问楚王吧。”
莫名奇妙。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还去问楚王。
证明她爹楚王回来了,那么……就是她阿姨,还没回来?
明明已经找着人了呀。
许如是坐回秋千上,紧紧拽着秋千绳,心中万分不解。
她思索良久,当年许如是做任务只特别注意了齐行简那部分,后边的只记了大概。
当年她大父,也就是当今皇帝与龙武军沈将军串联,逼杀了太上皇的贵妃,自行称帝。如今齐行简和楚王收复了半壁江山,还没剿灭叛军,却被急诏回来,说是要封楚王为太子。
后头却并没有册封得了。
楚王许宸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又有战功,后来男主三皇子许宥反而成为了太子,是因为……
“菩提心,父亲回来了,叫我去迎,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等久了吧”许铄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伸手就拉她,“走,我带你去见阿耶。”
因为许铄。
许如是终于想起来了,书里许铄对他小叔叔的媵妾、女主鲍妩颇有好感。后来被鲍妩逮着机会,栽赃了许铄,许铄被赐死,还牵扯到楚王一家。
她望着笑得开怀的小郎君,突然有些难受。
这个阳光的少年,竟然死在那样冰冷阴暗的算计之下。
许如是心里正乱,被他拽起来,忽然觉得腿上火辣辣的,许铄才发现她腿上磕了。
许铄大动肝火,把她身边的奴婢骂了个遍。
不一会儿,陈妈妈端着饮子过来,许如是冲着陈妈妈摇摇头,陈妈妈会意退开,她又跟许铄说:“阿兄,不是说要去见耶耶吗?”
许铄才想起来这事。
许如是其实心里是有点忐忑的,书里楚王的形象她早忘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是,耶耶许久不见你。去年冬天,收复了长安,他见到你乳娘的尸……”许铄把身字咽了下去,尽力宽慰着妹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出来之后,又去了你旧居,被那群逆贼毁得厉害,耶耶又找老仆去复成原状,日日备着你稀罕的东西。他常常念着你,嘴上不说,但大家都看得明白。见你回来,他定然高兴极了。”
许铄嘴里,陈媵从前最得楚王宠爱。王妃生的大娘子早夭,菩提心就是长女了,她完全不需要怕。
许如是跟着许铄,沿曲径而行,拐角处繁花似锦,她不禁侧目,却见一枝花枝不正常地弯曲着,好像被压折过似的。
事实上,不久以前,贺兰氏就站在这儿跟楚王说话:“……妾又托人去碧水县陈府打探过,拢共五日来回,陈府也证实了二娘子的身份,又有定国公、陈妈妈作保,应当无误了。说起来,二娘流落在外边也可怜……”
楚王遥遥望着秋千上玲珑小巧的一个人,玉雕雪砌似的。尤其额间那点红得灼人的花钿,与她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贺兰氏还没说完,就被楚王打断:“知道了。”
楚王见齐行简来了,叹了一句:“梵境,定国公到了,你回吧,她……的事,你斟酌料理吧。”
许如是没把这点小异样放在心上,她在心里分析着许铄描述的那个楚王,同时无比唾弃了她的系统,坏得真是明明白白,连剧情走向都没给她留半点。
跟着许铄到了角门前边,就见着齐行简跟在个缂丝锦袍的男子后边,男子大约三十来岁,高大瘦削,一双剑眉很精神,但和齐行简身上的锐气比起来,又多了几分温润之气。
“耶耶。”许铄兴冲冲唤他。
许如是发誓,她瞧见楚王脸上的笑在看见她那一刻,就冰消雪融了。
“我带着妹妹……”
“阿铄。为父和定国公要入宫一趟。”楚王顿了顿,许铄满不在乎:“那我们等着耶耶回来。”
“不必等了。”楚王瞥了他一眼,“回来直接去你先生那儿,查你的课业。”
许铄也急了:“可是菩提心……”
楚王不容置疑道:“你的课业若落下了,我必不饶你。”
齐行简若有所思地在楚王和许如是之间打量了一眼,似是想起些什么,却没有说话。
许如是心都凉了半截。
楚王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完全是无视了她的存在。楚王就是这么念着她的?
许铄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编的?菩提心竟然这样不受楚王待见。
“菩提心,你不要多想,大父急着找耶耶进宫去。”许铄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可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菩提心回来了,父亲竟然是这个态度。
许如是轻轻点了点头,想起齐行简跟她讲的话,忽然有所明悟:“阿兄,阿姨回来了吗?”
许铄比她想象得要惊讶得多:“菩提心,你……你知道阿姨在哪儿?”
许如是道:“定国公说,阿姨就在洛阳,他和耶耶也是从洛阳回来的,怎么,你不知道吗?”
许如是听见他兴奋得发抖的声音:“阿姨、阿姨在洛阳……找到了,找到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手着脸,泪滴从他指尖滚落下来。
朦胧的泪眼里,娘温柔的脸忽然清晰起来,那一点花钿多么妩媚漂亮,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揩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许铄忽的攥住了她的手,纤细的手腕让他反应过来:“菩提心,你说耶耶找到阿姨,为什么没有带她回来?”
许如是没有答话。如果陈媵没有被带回了,那么她也许知道,楚王为什么对她那样冷淡了。
许铄沸腾的热血在刹那间冷却下去了。阿娘生得貌美,却沦于叛军手中,被挟持到了东都洛阳,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少非人的**。
耶耶必然是介意的。他甚至可能将阿娘引以为耻,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他甚至没有将阿娘带回来,反而留在了洛阳。
“菩提心,我要接阿娘回来。”许铄低声喃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回来了,我也要把她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诗引自《长命女?春日宴》
②:父亲可以叫耶和爷,爷的繁体字是爺,嗯,有时候叫哥也可以,父母都可以叫大人。
eg:爷娘闻女来。——《木兰辞》。
《云麓漫钞》—— 陈隋诸帝与诸王书,自称耶耶。
第5章 暗示
许铄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却也很冲动。他说要带陈氏回来,连着一个多月,日日去求了楚王。
昨日军情紧急,许铄凑上去就被楚王痛骂了一顿:“这场大乱,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前线多少将士为保河山豁出了性命,她待在洛阳被人保护好好的,你还要人分兵去护送她许景明,独你娘金贵旁人在你眼里便是草芥一般”
楚王素来温和宽厚,这次却气得狠了。
听说,要不是贺兰氏拦着叫许铄快走,楚王都要拿鞭子抽他了。
贺兰氏是厚道人呐,对许铄没得说,对她这么个不受待见的小娘子也没有薄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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