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火折子?”
薛少河从小风身上摸出来的火折子,早已经用完了。此刻他身上什么照明的物什都没有。听顾唯念这么一问,薛少河不由一怔,苦笑了一声:“还真没有。”
顾唯念忙回头问道:“谁有火折子?”
很快有人递过来一个。又有人递过来一个没点燃的火把,说是:“我们进山间的洞穴里找人时才做的。”
顾唯念便将那火把连同火折子都抛入井底。
薛少河接过来,声音自井底遥遥的传上去,闷闷的,带着一点空灵:“谢了。”
顾唯念和邢捕头又凑在井口前瞧。薛少河点起火把,俯身进了井筒里,人在井底消失了。想必那里就是秘道所在吧。
就算再清楚薛少河的能耐,顾唯念都难免担忧,看他毫不留恋的进去,心中莫名的失落。
顾唯念叹口气,只得自井口边站了起来。接下来能做的也只有等。她还没本事下这么深的井。渐渐的,井底开始泛出一股奇异的腥味,没多大会儿,又改为陈香味。
井下毫无声息,薛少河不知去了哪里,反而传来这些味道。顾唯念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的男子声音透过人群,冷厉的传来:“把井口封了!”
接着是几个人齐齐的应声:“是!”
顾唯念的脸色唰一下白了,下意识叫出口:“大哥!”几乎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很快便穿过人群,搜索到了人群后面那个仿佛隔尘而立的白衣身影。白衣身影后面,是整齐的相府私卫队。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多人,竟然无声无息就出现在了人群后头。
白衣人自然是顾行,这命令正是出自顾行之口。
顾唯念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幸好她方才那声大哥,声音极低,只怕没什么人听到。她急道:“行大哥,你不能这样。”这下就算有人听到她对顾行的称呼,只怕也不会多心了。
顾行原本冷冽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面上却是一阵古怪。行大哥?什么鬼称呼。
邢捕头心知对方来者不善,看对方这么从容不迫,只怕本事不小。但他仍是朗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得在此撒野!”
顾行打量一眼邢捕头,冷冷道:“没听那位姑娘叫我邢大哥?”这算是承认了顾唯念生生栽给他的姓氏。
邢捕头正要开口,顾唯念忙道:“邢捕头,你别得罪他。他本事大得很。”
顾行很明显的感觉到了顾唯念对他的惧怕之意。先前她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怕被他追到,怕被他抓回去,但并不是怕他本身。可是这次,顾唯念明显是在怕他这个人。她对邢捕头说的话,分明是将他视为恶鬼一般。顾行不由蹙眉。
顾行身边几个侍卫已经两两上前,有两人搬起沉重的井盖要封井,有两人上前来要带顾唯念离开。
顾唯念咬咬牙,什么脸面也顾不得了,干脆整个人趴在井口,身子就悬在井上,手脚紧紧勾着井壁两处边缘:“你们别过来!也不许封井!有本事就将井盖压在我身上!”她觉得顾行自从开始追捕她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越来越可恶,越来越冷血。不见了相府里的暖意,周身只剩了冷和厉。他怎么能下这么狠辣无情的命令?若薛少河走的那条秘道没有另外的出口,那岂不是要被生生闷死在井里!
站在顾唯念身前的相府私卫犯了难。小姐这个样子,真是太让人为难了。
两个私卫回身去看顾行。顾行也在心下微微叹气。眉眉这个样子,真是太难看了。他信步上前,周身迫人的气势却使得众人自动闪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顾行缓缓走到顾唯念身旁,伸出一只手,意为要拉她起来。顾唯念瞅了那只手一眼,并没伸手拉住他,只是冷冷别过了脸。
顾行道:“你先起来。”
顾唯念道:“我偏不起来,薛大哥不来我不走。只要他从井里出来了,就凭你们,还拦不住他。”
顾行再次蹙眉。他在顾唯念眼里也就这点能耐了么?
顾唯念又恨恨道:“你走开。”
顾行道:“你先下来,我不让人封井了。”
顾唯念拒绝的干脆利落:“我不信你。”
顾行道:“眉眉,倘若我强行拉你起来,你觉得你躲得过我么?”
顾唯念沉默。
顾行以为她老实了,又去拉她,才碰触到她的手臂,顾唯念便道:“你走开,我自己会起来。你别碰我。”
这话说的,好像他要将她怎么着似的。顾行很伤心。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很疼她,怎么弄得跟仇人一样?
顾行犹豫片刻,收回手,后退半步。顾唯念这才坐了起来:“你再退几步,让你的人都退开。”
顾行只得道:“都再退开些。别伤了小……眉。”差点就说成了小姐。
其余人立刻照办。顾行自己也退后了几步。
很好!顾唯念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顽童得逞一般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她很快便收起了笑容,双腿一拧,身子便从井口坠了下去。
“眉眉!”顾行惊呼一声,抢步上前。井里垂着一条铁链,他只盼着眉眉是在吓唬她。那么小的一口井,她定能抓住铁链,吊在半空里的。
可惜他想错了。眉眉并没有抓着铁链,或许是故意不抓,或许是没抓住,她在往下坠,坠落的速度很快。
顾行想也不想,纵身跃下井去。他跌落的速度更快,他必须在顾唯念摔得粉身碎骨之前追上她,拉住她。所幸他功夫不差,就在距离井底堪堪一米来高时,稳稳将顾唯念拦腰抱住了。他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攀上了铁链,使得二人悬在半空。他们脚边是个半人多高的密道入口。里面一点声音也不曾传出,显然薛少河已经走远了。
顾唯念怔了片刻,轻声道:“你……你居然真的跳下来了……”她的语气有些慌乱,神色也有些慌乱,连呼吸都乱了。顾行对她,已经远远超过了族兄族妹的情谊。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了。不过,这井里原本就是有一条铁链的,他不顾一切跳下来,就算救不了她,至少也可保他自己性命无虞。所以……所以这也算不得不顾一切吧?顾唯念自欺欺人的想。
顾行道:“你故意跳下来,引得我救你?”这样,上面的人才真的不敢封井。
顾行幽幽一声叹息。她远比他所了解的顾唯念更狡黠。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或许她是跟着那个姓薛的学坏了。她跳井前那勾唇一笑,虽有少女的娇媚,但更多的是带一点顽皮的可爱,再加一点点坏。那坏也不会叫人害怕,只是叫人觉得有趣——他居然又这样笑了,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有趣的或者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了吧?那笑容原本不该是顾唯念的,她并不会那样笑。反而薛少河才会有这样的笑容。不知不觉间,那个年轻人已经影响了眉眉太多。她连笑起来都越来越像他了。
顾行忽然又冷冷道:“我若是这就将你带上去呢?对我来说,这也不难。”
顾唯念吃了一惊,一双明眸中几乎要闪出泪花来了:“求你别这样。他是好人,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你们明明无仇无怨。”
她这么一求,顾行的心便软了下来,比棉花还软,比流水还柔。他一点点也硬不起心肠了,便道:“我先带你上去,你放心,我不封井了。”
顾唯念才不放心:“我不上去。”
顾行又叹了口气。为了薛少河的安危,她此刻只怕谁都信不过了吧?
顾唯念低头道:“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除了这条命,她也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顾行的了。至少他还不敢逼死她。他对她向来很不错,她能感受到。那不是为着巴结她这个顾相独女,而是真的对她好。所以,就算没了这个身份,他也不会忍心逼死她的吧?
上面有声音传下来。一个相府私卫朝井下探头:“公子,小……顾小姐。”
顾行道:“我们没事,很快就上去。你们不用下来!”
“属下知道了。”
邢捕头也来到井口处张望:“姑娘,你没事吧?”
顾唯念道:“我没事。这位邢公子救了我,邢捕头,你不必担心我。”
邢捕头这才松了口气。井外隐约传来人群骚乱之声,私卫和邢捕头很快都离开了。
井底很干燥。顾行便松了攀着铁链的手,两个人稳稳落地。只是他另一只手也不知怎地,迟迟没松开手里揽着的腰肢。她纤细又温软,倔强又柔弱,他实在舍不得放手。
顾唯念很快察觉到不对,但仍只是低声道:“哥,我没事,我站得稳。”她心里其实更乱了,但还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和台阶。她只盼着他能清醒一下。
顾行很快松了手。因了她的话,他也不必有什么尴尬。
虽然此处距离井外有一段距离,但顾行仍然压低了嗓音,这才道:“不要再说我跟那个姓薛的无仇无怨了,他带着你一路逃亡,就已经跟我结了仇怨了。眉眉,爹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顾唯念道:“哥,你能不能不要再追我了。等我……我……”她欲言又止。
“嗯?等你什么?”顾行声音低沉,关切的问。
顾唯念摇摇头:“没什么?你相信我,我会回去的。我不会丢下爹不管。”
顾行道:“我信你。”
顾唯念松了口气。顾行又道:“但我必须带你走。我信你会回去,可我不信你有能力在外面乱闯却不会出事。”
顾唯念立刻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行道:“那我只好带你上去,再让人封了这口井。”
顾唯念很不高兴被他这样威胁。她此刻并不敢跟他硬来,但仍是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哥,我觉得你近来变了很多。变得高高在上,变得冷冰冰的,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还变得狠了,心硬了,向私卫下达指示时,透着杀伐决断的凌厉气势。她一边说着,不由自主退开两步,距离他更远了些。
顾行怔了片刻。她居然是这样看他的?不过,好像也不能全怪她。他只要看到那个姓薛的,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那个年轻人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都可以让他的好修养荡然无存。
顾唯念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忙又道:“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就是那个意思。冲口而出的话,收不回来,圆都没法圆。
顾行垂眸,温柔的凝视她,温声问道:“我是不是追你追得太急,吓着你了?”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温和如煦。
顾唯念松了口气,叹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井口处,又有私卫探头进来:“公子,那些村民闹起来了,他们看到咱们抓的人了,硬吵着要放人。那些官差也想动手。咱们要不要……”
顾行道:“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私卫道:“那怎么办?放人么?”
顾行道:“先将人放了,其他的,等我上去处理。”
顾唯念忙问顾行:“你们抓了什么人?”
顾行道:“两个掉队的村民。本来一直被私卫反绑了看守着。只是你一直没注意到罢了。”
顾唯念确实没注意到那两个村民。她当时听到顾行的声音,目光穿过人群看到顾行时,只注意到了顾行自己。有顾行在,就有危险在。至少,是薛少河的危险。
顾唯念问道:“你抓他们做什么?”
顾行道:“我并没有让他们两个吃苦头,不过是问了他们些事情。他们已经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自然没必要再扣着人。”
顾唯念点点头。
顾行又道:“眉眉,我必须上去给那些村民一个交代。要不然,万一侍卫们跟这里的村民和官差起了冲突,再伤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
顾唯念很懂事的点点头:“那你先上去吧。”她巴不得呢。反正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在井里,顾行也不能将这口井如何。
顾行苦笑道:“让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大哥可不放心。我带你出去。”
“哥,你别逼我出去。”顾唯念也苦着脸哀求道。
顾行道:“你大可放心。就算带你出去,我也不会再让人封井。你说得对,那个姓薛的跟我无仇无怨,我何必非要弄死他?那会儿是我一时气糊涂了,只想着他拐带你离家,却没想想,如果没有他一路保护,只怕你也不能这么好手好脚的站在我面前。”
他说的很真诚,顾唯念还是相信他的。何况这井底很阴,很冷。顾唯念其实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她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行忙问:“你很冷吗?”
顾唯念点点头。
顾行道:“上面阳光好,空气好,我带你上去。”
顾唯念这次没反对了。顾行重新拦腰抱起她,一只手攀着铁链,两只脚只是顺着铁链轻点几下,人便蹭蹭上去了。两个人很快出了锁龙井。
顾唯念才站定,便看到顾行的白衣上染了血迹。那会儿在井下,她并没看到。血迹不多,只有几滴,但却潮湿未干,鲜红如初,还是新血。她道:“……邢公子,那井下有古怪不成?你衣服上染了血。”
顾行浑不在乎:“没什么。”说话间,他指尖处又有鲜血低落。
顾唯念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伤。她抓过顾行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几道利刃割伤的痕迹。顾行道:“那铁链日久生锈,有几处又有裂纹,我没看见,落井时不小心攀住了。”他一只手,却撑着两个人,力道很大,自然被割伤了。幸好伤口不深。
顾唯念深感歉疚:“对不住。”
“说什么傻话”顾行道,“别忘了,你可是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跳下去。以后别做傻事了。”
顾唯念唯有乖巧的点点头。
她这副模样,让顾行很想伸手拍拍她的头,顺便摸一摸她柔顺的乌发。她看起来真的很美好。从他进相府的第一天起就这么觉得了。她并不排斥他,对他也没有什么戒心,总是真心相待,不虚伪,很真诚。时间慢慢过去,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后,便真心将他当做哥哥来尊敬。他说什么,她都乖乖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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