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珩最终停在盛卿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朝她探出了左手。
盛卿卿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察觉孟珩的手落在自己颈侧。
他的手指冰凉得让盛卿卿几乎要打个寒颤,她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地给忍住了。
孟珩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手虚虚扼着盛卿卿的脖颈,拇指搭在她颈侧停了一会儿,才讳莫如深地收了回去。
这期间,盛卿卿不动声色地只用眼睛上下将孟珩打量了一遍,发现他的右手仍一动不动地按在兵器上,拇指顶着刀格,随时都能抽出、取人头颅,一幅好似仍在战场的戒备模样。
她想了想,柔声问道,“珩哥哥前几日送我的睡莲还开着呢,我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孟珩没应声,但当盛卿卿试探地往外退了两步后,他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路过孟大夫人身边时,盛卿卿侧过脸,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孟珩走出前厅时,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三皇子侍卫被他吓了一跳,互相撞在了一起,佩刀和软甲互相磕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乍一听就像是风雨欲来的金戈铁马。
盛卿卿听过真的兵马行进声,心中立刻暗道不好,停步转头时果然见到孟珩的注意力被转移到那几名侍卫身上,刀刃隐隐约约又有出鞘的架势,顾不得多想,回身就去按住孟珩的手。
正不放心地跟到门边的壮汉看见这幕,险些也拔刀上前救人了。
——战场上没了武器几乎就等同于没了命,孟珩这样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又怎么会让旁人碰他的兵器?
就连兵器的擦拭养护,孟珩都从来不假手他人。
盛卿卿的手伸过来时,孟珩几乎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只移动了极小的幅度,他就反应过来那手是谁的,旋即停住了动作。
盛卿卿歪打正着地按住孟珩的手,觉得手指好似微微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刮了一下,却没空顾虑那么多。
她在按住孟珩的手背时就知道自己的力道和孟珩相比是螳臂当车,因而张口便道,“珩哥哥,这里是孟府。”她顿了顿,又接着安抚,“历经数年的征战已结束了。”
大庆打了这么多年的内乱外战,盛卿卿在边关更是见过不知多少士兵在平和无战的日子里也过得如同惊弓之鸟,一点金戈声响便叫他们惊得能从床上惊醒跳起,夜夜梦中甚至都是血流成河的厮杀之境。
原是再温厚不过的老好人,征战归来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孟珩虽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到底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啊。
想到这里,盛卿卿不由得心中有些酸涩。
她轻轻地接着说了下去,“你已经不在沙场上了,这里很太平。”
孟珩的手动了一动,而后松开刀柄反手攥住了盛卿卿的手指,动作急切又粗暴地抚过她的指节和细小的伤疤,他含糊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半句话,“……还没结束。”
盛卿卿才十几岁,离结束还早得很。
盛卿卿闻言抬眼看孟珩,见他低垂着脸把玩她的手指,虽神情晦暗不明,到底比刚才好了许多,才放松地笑了起来,“走吧。”
她说罢要抽手,孟珩不肯松开,两人僵持一阵,盛卿卿只好就这般牵着他离开了前厅。
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孟大夫人才让三皇子的侍卫进去将三皇子扶起送回府去,亲自送去了门口。
三皇子这会儿还晕着,等他醒来必然怀恨在心,即使无法明着对孟府出手报复,背地里定然是会动些手脚的。
如日中天的孟府此刻正是该低调的时候,一旦做错了什么事情,都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大夫人心中想了这些,但到底是更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她匆匆回了前厅时,孟老夫人仍没起身。
“母亲,您也都看见了。无巧不成书,一回两回许是碰巧,这都第三回了!”大夫人道,“更何况珩儿今天为何而来,您比我更清楚——若是他们互相之间有意,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合该撮合他们表兄妹的,怎么您尽想着将卿卿嫁到外面去!”
孟老夫人缓慢地摩挲着自己拐杖上的鹰头,她沉默了许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她同她母亲一样的性子,若是逆着她的意思来,恐怕逆行倒施。”
“卿卿的母亲?”大夫人愣了一下,“这位不是……自从出嫁后一次也没回过汴京吗?”
孟老夫人道,“云烟心中多少是恨我的。”
孟云烟正是盛卿卿的亲生母亲,孟老夫人曾经最为疼爱的女儿。
这大夫人只是听说过,可孟府中人对远嫁多年的她却讳莫如深,从不提起,大夫人虽然心中揣测有所蹊跷,倒也没过问一个已经远离汴京的人的事情。
直到盛卿卿到汴京后,大夫人算算盛卿卿的年龄,私底下倒是犯过嘀咕:孟珩比盛卿卿大了足足九岁,怎么当年孟云烟嫁得比她还早上几个月?
“她恨我也就罢了。”孟老夫人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我怕则怕,卿卿那丫头也要被波及其中。珩儿是个好的,对孟府而言也必不可少,我不想他跟着受牵扯。”
孟大夫人反复品味了这句话,只觉得孟老夫人隐瞒了许多陈年旧事,再旁敲侧击地问时,孟老夫人却闭眼摇头不谈了,她只得作罢,在心中记下一点。
——孟云烟匆匆出嫁又一辈子没回过汴京,定然另有缘由。
盛卿卿一路没敢大意,带着孟珩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熟门熟路地给他看了上次安王府里那朵睡莲,“喏,我养得是不是还不错?”
孟珩扫了眼确实仍然看着十分新鲜的睡莲,兴趣并不大,他专心地盯着两人的手。
原本他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握,顶多是往手心里一攥、像是怕什么东西逃了似的;可走着走着,盛卿卿就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
最早的梦里,还是个孩子的盛卿卿也曾用软乎乎的小手拉着他去过种种地方。
那段梦太长,断断续续缠了孟珩十年,几乎叫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当他终于决定将两者割断联系后,盛卿卿才姗姗来迟地出现。
“你看,这里安全得很,珩哥哥不必总是那么警惕。”盛卿卿弯腰碰了碰花瓣,才笑问道,“就在院子里坐一坐?”
“对你而言并不安全。”孟珩说。
他只记得魏家害死盛卿卿,缘由却并不清楚。谁又能料到在魏家之前,还半路杀出了个三皇子。
盛卿卿偏头看他,神情很是闲适,“我又不是吓大的,江陵城里我都能一个人走出来,汴京也不要紧的。”
孟珩冷笑了一声。
察觉自己被嘲讽了的盛卿卿有点无奈,她拉了拉孟珩的手让高大的男人跟她一起蹲到了养着睡莲的石盆旁边。
石盆对这单朵硬是被固定在其中的莲花来说有些大,明镜似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了两个人的脸。
孟珩知道自己这时几乎是凶神恶煞,可借着水面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时,他仍然惊诧于盛卿卿的脉搏居然自始至终都那般平稳。
她不曾说大话,而是真的并不怕他。
“我好着呢。”盛卿卿望着水面道,“至少现在好得很,有手有脚,活蹦乱跳。”
孟珩倏地收紧了手指。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落入他心湖,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尽管盛卿卿出现后,孟珩每日的脚印都踩得如履云端,但却是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是活生生的盛卿卿。
梦里的盛卿卿不能复生,可活生生的盛卿卿就在他身边。
盛卿卿早觉得手上有点刺痛,可孟珩的情形不对劲,她便没有分神松手,孟珩这一下用力正好攥到痛处,她一下没准备,小小地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惊呼。
孟珩的念头还没转完,听见痛呼便意识到不对,立刻松开了手。
两人交握的手掌心里黏腻的不是汗水,而是少许的鲜血,交错纵横在孟珩的掌纹里,红得刺眼。
孟珩红着眼掰开盛卿卿想要曲起的手指,发现虎口附近有一道利刃划开的伤口。
“小伤,”盛卿卿连忙说,“也没出什么血,明日就能结痂了。是我不好,贸然伸手去碰你的兵器……”
盛卿卿的话,孟珩只听了一半进去。
——盛卿卿还活着。
他本该感激涕零、喜不自胜这个人能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光是这个人的存在,已足够将他的所有缺憾弥补完全,将支离破碎的孟珩拼凑成一个无缺的人形。
他却蒙了眼,选择不知好歹地怨恨她。
如果老天真有灵,对于不知感恩的人,早该将恩赐褫夺、令他重陷黑暗。
第26章
见孟珩只捏着她的手不说话,盛卿卿想了想,怕他执拗过了头,便想办法转移这人注意力,“再说三皇子,我有办法对付他,小事一桩。”
孟珩却只看得进那被汗渍冲淡些许的血迹。
他受过不知几何大大小小的伤,鬼门关上走过十几回,却连盛卿卿手上这道才半寸长的伤口都不敢碰。
最最好笑的是,她这伤是因他而受的。
早先满脑子阴鸷地想着要让盛卿卿尝尝痛的滋味,真到了这时候,孟珩却几近释然地发现他压根不能接受盛卿卿受一丝一毫的苦难折磨。
魏家不能,他自己也不能。
不。
他孟珩比魏家更不能。
孟珩紧了紧指上的力道,见盛卿卿指腹都被捏得发白,又克制着放松了两分,“不能去三皇子府。”
盛卿卿见孟珩果然顺着说起三皇子的话题,连连点头附和,“他比我大十几岁,有正妃侧妃,还有七个妾室,我当然不会去的。”
“卫封的玉佩,我还给他了。”孟珩又说。
盛卿卿恍然:她将玉佩给孟珩后,都把这事忘到脑后了。“谢谢珩哥哥多跑一趟,卫公子没生气吧?”
“……他不敢。”孟珩是亲自去送的,为的就是断了卫封的念想。
盛卿卿笑意更深,想到那群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在见到孟珩之后一个个恨不得瞬时跑出八十里外的模样便觉得逗趣得很。
孟珩说完上句后,沉默了许久,心中天人交战。
曾几何时,孟珩看着梦里的盛卿卿,想的都是将她护作亲妹妹、平安顺遂过一生,无痛无病到老再寿终正寝。
那纯然得近似报恩的愿望,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扭曲成如今的样子,直至今日,孟珩才回想起它最初的模样来。
他本是要护着盛卿卿一辈子的。
从没人让他等,盛卿卿更没对他承诺过她会不会来、又何时来。
盛卿卿在他看来重于泰山、广于沙海,可对盛卿卿来说,他孟珩到底只是个见了几次的表哥。
……前几次见面还都莫名其妙地对她凶神恶煞的那种表哥。
就算是从来没想过特地讨谁欢心的孟珩自己都知道,这种表哥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你能不能……”孟珩在心里措辞用完了五十三张纸,才挤出四个字,又艰难地停顿了片刻,才在盛卿卿平和的注视中接了下去,“不嫁给别人?”
耐心等了半晌的盛卿卿闻言讶然,“‘别人’指的是?”
——孟珩是说的他自己?那怎么可能。她到汴京城来,和孟珩总共才见了几面的功夫?
盛卿卿心安理得地如此想道,疑问出口时便格外坦率。
孟珩看着她纯澈的眼眸,艰难地迟疑半晌,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言不由衷,“你刚到汴京,花个一两年多认识人再定亲也行。”
“珩哥哥,我十六岁,该定亲了。”盛卿卿指了指自己。
“不急,孟府养得起你。”孟珩闭了闭眼,又补充,“实在不行,到我府里也行。”
说完,他自己就有点后悔。
不该说的。
“不好长久在孟府叨扰也是个原因……”盛卿卿想了想,道,“不过珩哥哥不必担心,我看人自有一套,会好好挑选的。”
孟珩想想她在梦里千挑万选最后中的魏仲元,心道这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想要……”孟珩舔了舔嘴唇,“什么样的?”
盛卿卿疑惑地瞅瞅孟珩,到底是没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整理了下想法便简略地道,“小门小户便好,不必高官重爵,也不必大富大贵,只要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便足矣。”
孟珩在心里一条一条对过去,确认盛卿卿想嫁的人标准全然是绕着他走的。
——这也是难怪的事情。
就在盛卿卿说完这话、孟珩还没接话的关口,石盆里养着的红色小鲤鱼突然从水面跃起,哗啦一声带起一小朵水花,又甩着红艳艳的尾巴噗通落回了水里。
原本镜般的水面扫出一圈圈水纹,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盛卿卿被声音吸引,侧脸看了看,顺势就笑着道,“鱼儿都知道今日有贵客。”
她说着,又调皮地伸手戳了戳另一条浮在水下的鲤鱼。
鱼儿受惊游开,将盆中水搅得比先前更乱了。
等水面再度平静下来时,盛卿卿看见倒映出来的景象里,仍然看着水中的只有她一个,而身旁的孟珩正不作声地凝视着她,那视线比黑海还深、比天穹更远。
盛卿卿不由得略微敛了笑意,她偏过视线端详孟珩俊美无俦的侧脸倒影,见他也正专心致志地在水面外盯着自己,心中一时间想了许多念头。
一开始赶鸭子上架地去替孟珩“治病”时,盛卿卿想孟珩愿意同她说话,或许是将她错认成了别人,然而在八仙楼时她便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
孟珩显然知道她是盛卿卿,但每每犯病时仍然愿意听从她的安抚。
在汴京听了多多少少孟珩的不少传闻,可盛卿卿见到的他本人,却只同传闻重叠了一小部分而已。
若是自作多情些地想,盛卿卿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孟珩特别对待的那个人,乃至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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