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卿卿心中诧异的同时终于明白了孟大夫人难看的脸色究竟是从何而来。魏家拿着她母亲当年未履行的婚书而来,显然是拿捏着把柄想要孟府帮忙做点什么。
可孟府如日中天,为何魏家提出的要求却这般不轻不重?
倒不是看轻自己,但盛卿卿自诩孟府并不是没了她就转不起来,魏家手握着这样重要的东西二三十年,却用在这样不疼不痒的地方?
或许,魏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同孟珩缓和关系?
盛卿卿脑中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则是快速低头行了个礼,道,“承蒙魏夫人青眼,不胜惶恐。”
孟大夫人在旁提示道,“魏家大大小小几位公子,卿卿还都没有见过吧?”
“应当见过其中一个的。”魏夫人道,“仲元那孩子上次闹出笑话,还是盛姑娘解围的吧?”
说“笑话”真是相当客气的措辞,还将孟珩将事件里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不过孟珩看不上魏仲元,恐怕魏家也不会挑魏仲元出来撮合这段婚事,否则简直好似刻意和孟珩唱反调似的了。
“等盛姑娘有空了,就和魏家几个孩子都见见,总有合眼缘的。”魏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边好似十分满意地打量着盛卿卿,“我可是对卿卿一眼便看中了,好说歹说才让老爷将这婚书拿出来用了。”
她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话里话外都在提点当年孟府亏欠于魏家的旧事,听得孟大夫人一阵火气上涌。
魏夫人语罢见无人应答,也不尴尬,又道,“今日的话和信物我是已经带到了,盛姑娘可先考虑几日,我再接着往下安排——孟老夫人,我这就先告辞了。”
魏夫人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盛卿卿,突然问,“老夫人,能否让盛姑娘同我走一程,送到孟府门口?我喜欢这孩子得紧,还想和她再说两句我家孩子们的好话。”
孟老夫人抬了眼,“……卿卿,你代我送魏夫人出去。”
盛卿卿应了声是,心下有些奇怪:她的身份,怎么说也不该是送魏夫人出去的。
魏夫人这主动提出便更怪异了,比起相送,反倒更像是借一步说话。
果不其然,魏夫人路上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儿子们的趣事后,便道,“当年你母亲远走江陵时,我其实松了口气,心中十分感激她。不瞒你说,我自小和我家老爷青梅竹马,你母亲不嫁,那下一个轮到嫁入魏家的定然就是我。”
“倒不曾听母亲说过这些旧事。”盛卿卿浅笑着接道。
“我同你母亲当年也是手帕交,只可惜她走得决绝,我那之后再没能见过她一次。”魏夫人叹了口气,“安王府里我一见到你,便想起了你母亲音容笑貌。魏家虽比不上孟府,但只要你看中的,无论是我的哪个儿子,你都可以嫁。”
这比起说媒反倒更像是街边卖菜的。
盛卿卿笑了起来,“多谢魏夫人,我听着都有些意动了,做您的儿媳妇一定日子快活得很。”
“那我便回去,等你的好消息了。”魏夫人含笑握了盛卿卿的手,又再度称赞她,“你这样漂亮的媳妇,谁家小子娶到都能乐得合不拢嘴,我家那几个可别为了你打起来才好。”
双方都讲尽了好听的客气话,等魏夫人终于坐上马车离开时,盛卿卿目送她的车子转过街角,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她在想,魏夫人这般如沐春风的善意,真的只是因为和她母亲当年有旧吗?
“盛姑娘,老夫人和大夫人在正厅等您。”
盛卿卿恍然抬头,见到正是她到汴京第一日时来接她的张管事。
虽然才个把月不到的时间,可见到张管事时,盛卿卿还是仿佛觉得见到了故人。
她立刻笑了开来,“张管事,许久不见。”
“盛姑娘别来无恙。”张管事躬身回礼,语气也很是温和。
盛卿卿粗粗估略了张管事的年纪,想她应当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便也没有提起魏家,和她三两话着家常便往孟府里面走。
等快到正厅时,张管事突然道,“盛姑娘的母亲当年虽认识魏夫人,可两人的关系却怎么也称不上一句手帕交的。”
盛卿卿闻言立刻转头看她,可张管事仍是一幅公事公办、目不斜视的模样往前走,好似刚才那句话是盛卿卿的幻听似的。
她抿了抿唇,低声诚恳地道了声谢,便跨入了正厅之中。
——想来也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要娶的姑娘之间,再好的关系也会变得僵硬起来。
或许魏夫人只是想同她拉近关系罢了。
毕竟孟云烟在孟府里,是个不存在的鬼魂,连名字都不被人提起,盛卿卿也很难找谁求证她当年究竟和谁人关系好、关系不好。
“——卿卿回来了?坐吧。”孟大夫人指了自己身旁的座位。
盛卿卿过去刚坐下,孟老夫人便开了口。
“你母亲当年确实许给了魏家,是桩好婚事,魏梁是魏家的独子,她只要嫁了,就必然是未来的魏家主母,也不必和任何人家里长短地争夺,偌大一个魏家,都是她的天下。”孟老夫人说得很慢。
孟大夫人在旁悄悄地给盛卿卿补充了一句,“魏梁当年还特地许诺,婚后绝不会纳妾。”
盛卿卿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越发觉得魏夫人“手帕交”那句不大可能是真的了。
喜欢的人许了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少人能大度地一笑而过?
“云烟那孩子先是同我吵了一架,说不愿嫁。”孟老夫人没阻止大夫人的插话,她半合着眼继续往下说,“被我训斥一顿后便不再作声,谁知她明面上一声不吭,在聘礼送到三日后却留了一封信同人私奔……那之后,我便再没见过这个女儿。”
“私奔之人正是我的父亲,盛淮?”盛卿卿直白地问道。
“你父亲……原是在孟府做工的。”孟老夫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身手不错,先是做护院,后来教骑射拳脚,应当就是这么和你母亲认识的。”
盛卿卿颔首,“所以他到江陵定居后,便去了守城军中。”
“你是个好孩子,但你母亲当初做的……”孟老夫人停了下来,像是要找一个更为温和的词似的,斟酌了许久才接着说,“给孟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卿卿知道。”
毕竟孟府也不是从来都如现在这般一家独大,而是在孟珩起来之后才有了如今的辉煌。
而孟云烟出走时,孟大夫人都还没嫁进孟府呢。
婚书已下、聘礼送到,新酿却和人私奔离去,孟府当时想必是相当难做的。
“我当然也气。”孟老夫人平静地说,“但她终归是我的女儿。为了不让魏家人去追你母亲,也为了息事宁人,我交出信物,许了魏家一个承诺。只要他们有朝一日带着婚书和信物前来,便将兑现这个承诺。”
盛卿卿笑了笑,“而魏夫人此次前来的要求,只是要求我嫁过去那么简单?”
孟大夫人的眼皮跳了跳:她自然也琢磨不明白魏夫人的来意。
盛卿卿虽好,但若不是孟珩的病还需她治,孟大夫人也清楚娶媳妇的事并不是要这么兴师动众、孤注一掷的。
“自然不那么简单。”孟老夫人道,“你母亲留了一笔嫁妆,如今全是你的东西。”
盛卿卿讶然,“只是嫁妆?”
便是家中再富裕,嫁妆再丰盛,世家之间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孟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是能让如今的孟府也伤筋动骨那么多的嫁妆。”
第30章
孟老夫人虽然这么说了,可当盛卿卿不解地追问这许多嫁妆是从何而来时,她却又再度闭口不谈,只说这些年都是她保管着那些嫁妆,等盛卿卿出嫁时便会尽数交给她作嫁妆,又让她自己回去好好想想,究竟是否要嫁到魏家去。
见孟老夫人一幅打定主意不说的模样,盛卿卿也只得作罢告退。
魏夫人却似乎是真的不急,那日从孟府离去之后,一次催促也没有过,仿佛真的打算给盛卿卿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似的。
盛卿卿一来是对魏家没有太多了解,只晓得是个大家族,二来却又顾忌婚书和孟老夫人的许诺,又想到一切是因自己母亲逃婚私奔而起,一时之间下不了决断。
若她不应,难做的是孟府;可若应了,盛卿卿又担心自己所嫁非人。
这一愁,盛卿卿就有些睡不好觉。
孟娉婷和孟大夫人虽有心劝解,可作为孟府人的她们俩实在都不好开口。
孟大夫人倒是和孟珩通过了气,把魏家带着婚书上门来要强娶盛卿卿的事情添油加醋、往严重里说了一遍。
孟珩得知此事时,却比孟大夫人冷静得多。
毕竟他早就知道魏家一定会和盛卿卿搭上关系,若是不出意外,盛卿卿甚至最后还会嫁给魏仲元。
孟珩的梦里并未提及盛卿卿为何会嫁到魏家,也不知道她究竟死于何种缘由,是不是为了那笔能叫国库都惭愧的嫁妆更是不得而知。
但孟珩至少知道一点——他若要阻止盛卿卿惨死,就必须阻止她嫁到魏家去。
原本按照孟珩的脾气,听到魏家说亲那刻,他就按捺不住去见盛卿卿了;可有了上次孟府里在盛卿卿面前顿悟那一回,孟珩硬是咬牙忍住了这冲动。
越见盛卿卿,他就越想不顾一切夺取她,不如不见来得心平气和一些。
毕竟他已经下定决断,从旁守着她一辈子就心满意足。
……只是魏仲元又该倒霉了。
孟大夫人没等到孟珩的人,倒是收到了孟珩的回信。
信里言简意赅地一句话让她不必担心,剩下的则是相当含蓄地委托她去转告盛卿卿一个意思。
——不想嫁便不用嫁,婚书算个屁。
孟大夫人就是这么粗俗地将孟珩的话概括完了告诉盛卿卿的。
盛卿卿听罢却只是笑笑,并不像孟大夫人所想象的那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孟大夫人没了辙,想来想去又出了个点子:她托人打听了盛卿卿父兄的事情,又靠着家里关系在武官里一问,还真在汴京城里找到了个盛卿卿的故人。
这故人名叫王敦,和盛卿卿的兄长是前后脚从的军,两人兄弟相称,更是在江陵城并肩作战过,运气好活了下来,此后便加官进爵,一路进了汴京城里当个小统领。
思及盛卿卿来到汴京后再没故人说话,孟大夫人辗转找到王敦,提了一嘴盛卿卿的事。
第二日,王敦的妻子便往孟府送了拜帖。
孟大夫人觉得自己这档子关心做得不错,含笑应了拜帖,见到王夫人后便领她去见了盛卿卿。
被蒙在鼓里的盛卿卿在见到王夫人后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红袖姐?”
王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英气的剑眉一扬,“几年不见,我们卿卿已经是大姑娘了。”
孟大夫人奇道,“你们也认识?”
“从前在江陵城时,我天天追着我家那口子跑,卿卿日日来给她哥哥送饭,可不就混得脸熟了吗?”王夫人豪爽地拍着盛卿卿的肩膀,“大夫人是没见过,那时盛卿卿才到我腰这么高,家里几口人的事却都是她一个人管着,谁见了不都得交口称赞?”
“母亲那时缠绵病榻,我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盛卿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红袖姐怎么来孟府了?”
“来看你啊!”王夫人直白地道,“大夫人担心你在汴京城没人说话,我寻思我就来陪你解个闷儿。”
孟大夫人相当自得地接下了盛卿卿欢喜的感激,体贴道,“你们聊着,我还有事要忙。”
盛卿卿追着将孟大夫人送出院子,撒娇道,“大舅母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也还您一次。”
孟大夫人一儿一女都是生人不近的脾气,对盛卿卿简直怎么看怎么喜欢,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才一本正经道,“那你可准备好我狮子大开口。”
盛卿卿笑吟吟应了,才回头去找王夫人说话。
王夫人是江陵土生土长的,跟盛卿卿更是认识了许多年,两人凑在一起回忆了许多盛卿卿小时候的事情,欢声笑语不断。
当然,两人有道一同地避开了不愉快的事情不谈。
起身告辞时,王夫人突然一拍脑袋道,“你王哥还写了封信让我捎给你,说是自己写得不好,非让我在临走时再给你,免得我看到里头内容,笑死人了。”
盛卿卿接了薄薄的信,想起王哥确实不擅长舞文弄墨,不禁莞尔,“为难他还特地给我写信,有什么让红袖姐转告一句不就成了——等我得了空,就去拜访你们。”
“好,”王夫人高兴地拍手,“你红袖姐亲自给你下厨!”
盛卿卿含笑送走王夫人,心情比前几日终于高涨明快不少。
然而当她回屋拆开王敦的信件一目扫完后,情绪就立刻再度跌回了谷底。
王敦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每个字都很是挣扎,因此信也非常之短,只有一句话:江陵一战,魏家有责。
尽管时隔数年,江陵城被围攻、破城的一幕幕,盛卿卿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她记得裹着火油的巨石像是从天而降地划过城墙上空,如同要灭世一般重重落在城内,整个江陵城都为之战栗震颤。
她记得自己远远地看见家中被砸成废墟,跑回去时面对小山一般的断垣残瓦束手无策,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挖掘。
她还记得兄长朝她龇牙一笑,绑了护甲上城墙,当东蜀军占领整个江陵城,他都没有再出现。
明明那时候,兄长对她许诺说援军就在路上,死守三日便能击退东蜀军。
可江陵连一日都没能守住。
那日烧了大半个江陵的熊熊烈火仿佛又再度映在了眼中,盛卿卿闭了闭眼,颤抖着手将信纸拿起又看了一遍上面八个大字,默不作声地点火将它悄悄地烧了,灰烬倒进了屋角的花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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