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盛卿卿向来是个脚踏实地的,说难听点,她的性子相当得过且过,否则便不会想只嫁个普通人家便安安稳稳过一生。
因而每每觉得孟珩对她有些特殊得超常,盛卿卿便会对自己道:表兄妹之间的互相照顾罢了。
她向来容易讨人喜欢,连恶犬都会在她的轻声细语中垂下双耳呜呜讨喜,于孟珩大约也是类似的道理。
……又譬如这时孟珩叫人误会的眼神,盛卿卿也绝不会让自己多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
于是盛卿卿看了会儿水中的孟珩,便转脸笑盈盈同他对视,道,“珩哥哥有话要说?”
孟珩总觉得自己看了盛卿卿许久,从她的睫毛尖看到了耳朵边际一颗秀气的小痣。
可当盛卿卿转脸看他时,那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短暂时光。
孟珩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主动松开了手。
握得久了,贴合在一起的皮肤有些发烫,乍一分开时,空气倒灌进来,好似腊月的寒风在手掌心里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孟珩抬起手,在盛卿卿安然的注视中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即便本能叫嚣着将能入盛卿卿眼的男人尽数杀死,孟珩也死死按捺住了这份冲动。
他仗着盛卿卿一无所知便放肆铺开的不知好歹该到此为止了。
“珩哥哥好了?”盛卿卿仰着脸问他,乖乖的。
“嗯。”孟珩扯动肌肉勾了个僵硬的笑,“以后不会再因此麻烦你的。”
“不麻烦。”盛卿卿摇头,“江陵的事……我一直想对你道谢,这点小忙根本算不上报答。”
“不用报答。”孟珩专注地看着她,整个人好似被撕扯成两半,一边平静又毫无杂念,另一边全是不堪入目的厉啸,“……我已经收到了该有的回礼。”
——盛卿卿能活着,你就该心满意足了。
孟珩一次次地警告自己,像要把这个念头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我叫人来处理你的伤口。”孟珩站起了身,他镇定地说,“我去和祖母告罪。”
盛卿卿也跟着起来,“这点小伤……”
“好歹是刀伤。”孟珩顿了顿,“还是我的刀。”
盛卿卿被他逗笑,“我这儿备着金疮药,一会儿找出来涂了就好。”
“别碰水。”
“知道啦。”
孟珩没了可叮嘱的话,但脚掌就和钉在了盛卿卿院里地上似的不想离开。
他甚至想不过脑子地问问盛卿卿愿不愿意嫁给他,可一想到她方才那一连串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要求,便咬着后槽牙拼命忍住这股冲动。
不能弄巧成拙,反倒将盛卿卿吓走。
太要命了,他想。
还得这样拼命地忍着守她多少年才算完?
“我送珩哥哥出去吧?”盛卿卿提议道。
“你去上药。”孟珩立刻拒绝,他扫了眼盛卿卿的虎口,伤口看得并不真切,那轻轻的一刀更像是割在了他意识里,横七竖八划了一地狼狈。
扔下这四个字后,孟珩终于狠心转身往外走,等出了院子走到拐角处,他迟疑地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盛卿卿就站在院门口冲他笑着挥手。
孟珩深吸了口气,朝她微微颔首,便两步匆匆绕过了拐角,不敢再多留。
等孟珩的身影消失,盛卿卿收手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慢悠悠回屋拿了金疮药。
涂到一半她就突然泄了气,趴到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嘟囔似的音量抱怨道,“好累呀。”
帮助孟珩确实是她想做的事情,可汴京接二连三地出幺蛾子总归叫盛卿卿有些应付不来。
她惯常会装相,在人前撑起笑脸时,连孟珩都看不出来。
这般懂事听话的本领,盛卿卿已经掌握许多年了。
只是外表再怎么得心应手,心中到底觉得疲倦。
唯独能让她撒娇的兄长却早已不在人世。
盛卿卿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将五指展开放得远远地打量那道开口向外微微翻开的伤口,小小声地对自己道,“不痛不痛,他也不是故意的,都怪你自己莽撞。”
她歪倒在桌上想着方才同孟珩的对话,以及他走时并不好看的脸色、拒绝相送的举动,心中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孟珩显然是出于长辈之情,承了她的帮忙,想要替她好好挑选定亲的人,才会问那些问题。
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叫人无地自容的事情了。
第27章
孟珩虽说走,去同孟老夫人告辞之后,却没立刻离开,而是问,“怎么回事?”
孟老夫人似乎是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朝不久前刚令人唤到正厅的孟娉婷抬了抬手。
不光是孟娉婷,厅中还坐着孟四夫人和她的女儿六姑娘。
得了孟老夫人的示意,刚刚打过腹稿的孟娉婷上前了半步,讲起那日崇云楼的种种。
她这是第二次叙述,因而讲得比上次给孟老夫人说时还要简洁明了。
六姑娘站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双手在自己背后交握,听罢孟娉婷十分中正的叙述后,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不在时,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早知那日我便不乱跑,还能帮上二姐姐和盛姐姐的忙。”
她说着似乎还有些遗憾。
孟娉婷扫了她这自作聪明的举止一眼,并不答话。
“三皇子和胡贵妃关系不错。”孟珩说。
原本还觉得自己并不会轻易暴露的六姑娘猛地噤了声。
她在孟老夫人面前敢撒娇耍赖,对着孟珩可没一样的熊心豹子胆。
“三皇子为什么到崇云楼,那日见了谁,我下令去查,一个时辰便会知道。”孟珩冷笑,他转脸看向孟六姑娘,“你说不说实话,我无所谓。”
孟六姑娘打了个寒颤,将绞在一起的双手手指更用力地握到一起,“大将军为何这么说……”
“不说也好。”孟珩坐到了孟大夫人对面,那柄分外长的随身佩刀被他单手解下放在扶手旁,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这一记响声几乎就和直接戳在了孟六姑娘心上一样。
她虽没见着三皇子被孟珩吓晕那一幕,但也能猜得到大致。
孟六姑娘不觉得自己比六皇子惊吓,也不觉得自己的小聪明真能在孟珩面前瞒过去。
——她三番两次算计盛卿卿时,倚仗的便是就算被看穿戳破,也没人会为了盛卿卿去讨公道。
外孙到底是比不上内孙的。她孟六虽然有一半胡家的血,可却是真真切切挂着孟这个姓氏的。
孟六姑娘哪里想得到,为盛卿卿出头的居然是孟府里上上下下她最惹不起的那一个人?
“孙晋,去查。”孟珩令道,“我就在这里等一个时辰。”
壮汉立刻领命,“是!”
孟六姑娘看着壮汉转身疾行而去,终于忍不住有些慌张起来,低头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孟四夫人胡氏的身上。
胡氏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孟老夫人的表情,一时没有开口。
她比坐在厅中的许多人更早地知道崇云楼里会发生什么事。孟六姑娘给胡贵妃的信,还是经她之手送到了宫里的。
只是胡氏也没想到,女儿惯来我行我素从没跌过跟头,这么一次小打小闹般的行为会摔在了盛卿卿的身上,还是孟珩亲自出面讨说法。
见孟老夫人半合着眼不说话,一幅听之任之的模样,胡氏心中唾弃,面上只得满怀歉意地开了口,“大将军,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她都十二岁了还这么不懂事瞎折腾,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罢,看了眼孟六姑娘,催促道,“赶紧给你堂兄道歉!”
孟六姑娘胆战心惊地上前两步,话还没出口,孟珩的下一个动作就叫她吓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孟珩没有看她,而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佩刀。
想到三皇子刚才险些成了一条刀下亡魂,孟六姑娘便魂飞魄散:孟珩疯起来连皇子都敢砍,她一个堂妹算得了什么?
“被‘不懂事瞎折腾’的又不是孟珩,冲他道什么歉?”孟大夫人笑了起来,她意有所指地说,“我看将卿卿喊过来,让小六当着面真心诚意地赔个不是就行了。”
她这话其实已说得相当重,还将胡氏话中的狡辩一一驳了回去。
孟六姑娘甚至有些委屈。
让她对孟珩低头不是不行,孟珩本就是孟府的顶梁柱;但让她对盛卿卿低头,以后在孟府里还怎么做人?
更何况,她难道就真的对盛卿卿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她所做的不就只是将三皇子刻意引到盛卿卿面前罢了,这之后的,她可以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插足其中过,全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
孟六姑娘越想越理直气壮,她张口小声道,“我不……”
“跪下!”一直静默不语的孟老夫人突然一声厉喝。
才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孟六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这句叱骂跪了下去,跌得自己两边膝盖骨脆生生咔啦一响。
“是不是你特意将三皇子引去见了卿卿?”孟老夫人稍稍抬手,将拐杖末端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威严地逼问。
“不……”孟六姑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吐出了一个不字,下一个瞬间,茶杯连着里头的茶水便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过来,哗啦一下在身旁摔得粉碎。
孟六姑娘惊得倒在地上,手掌被碎瓷片划了一道不粗不细的伤口。
她惊惶未定地抬头看向一言不合便砸了茶盏的孟老夫人,“祖母……”
“是不是!”孟老夫人再问了一遍。
孟六姑娘眼眶中涌出了泪水,“是……可孙女只同三皇子提起过盛姐姐罢了,祖母难道真以为三皇子是孙女一个姑娘家能指使得动的吗?”
“还要巧言令色?”孟老夫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这么伶牙俐齿,干脆不用做孟府的姑娘,去红巷里当给恩客挑选姑娘的鸨子算了。”
“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胡氏大惊,“我知您在气头上,可小六还没出阁,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她以后可怎么做人!”
“敢做,就不要怕被人说!”孟老夫人看起来气得不轻,用拐杖遥遥指了指胡氏,痛心疾首,“我一直纵着小六,便是看你教女有方,看来人老了眼睛不中用,倒是被你们母女两个一起骗得连个小姑娘都看不清了!”
胡氏面色难看地张了张嘴,想要回嘴,看了看静坐不动的孟珩,又识趣地将嘴给闭上了。
虽说人言人语都是利刃刀锋,也可杀人于无形之中,但人只要脸皮厚点,什么流言蜚语都能充耳不闻。
——真刀真枪就不同了。
“出阁前,小六不准再出门了!她再这么胡闹下去,便要成孟府的耻辱污点了。”孟老夫人言辞令道,“老四家的,你也跟着她一起思过,什么时候她学乖了,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胡氏哪能同意,“母亲,给小六禁足也罢,总得定个时间。她正是要和同龄人玩耍的年纪……”
“你还顾得上替丫头求情?”孟老夫人冷笑,“日日见你也往府外跑,合该多花点时间在教导子女身上了。”
胡氏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紧紧握住身旁扶手,勉强笑道,“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母亲要将我禁足?”
“我在今上面前都能不跪下见礼,你说我能不能将你禁足?”孟老夫人反问。
胡氏难以置信地同孟老夫人对视了一会儿,咬着牙低了头,“是,母亲,媳妇知错了。”
孟六姑娘一幅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被胡氏瞪了一眼后才打着哭嗝道,“祖母,孙女知错了,以后一定改。”
孟老夫人看了眼她们母女俩,面上并无动容,而是转头问孟珩,“你觉得呢?”
胡氏心里咯噔一下,怒骂起来:这老不死的明明就是借机发挥要从她身上变着法地打压胡家,都寻理由把她禁了足还不算,真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要知道,孟珩出手比常人凶狠三分不止,动辄就是要见血丢脑袋的下场。
当年大庆境内清剿流寇的时候,没有一个绿林大盗能在孟珩手里活下来。
胡氏想到这里,多少带着惊恐地看了孟珩一眼。
孟珩将视线落在了不敢同他对视的孟六姑娘身上,慢慢地说,“三皇子想要妾室,就给他一个。”
别说胡氏脑子里嗡了一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连隔岸观火的孟大夫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正厅里瞬间变得静悄悄的,最后率先响起来的反倒是孟六姑娘好不凄惨的哭声,“娘,娘救我啊——!”
等孟六姑娘哭着爬到胡氏脚边时,她才猛地回了神,起身抬高了声音,“让我的女儿嫁给那个能当她爹了的三皇子,绝无可能!”
孟老夫人闭嘴不言,她将目光转向平静得有些异常的孟珩,心中五味陈杂。
“不给也可以。”孟珩看起来并未动怒,他只是冷淡地看着孟六姑娘道,“但从今往后她不会嫁得比三皇子府更好了。”
胡氏这下真是给气懵了。
孟珩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的女儿、孟府四房的正经姑娘家,以后除了给人当妾,就只有嫁给小门小户的机会了。
她脱口而出,“大将军欺人太甚!”
骂完的瞬间,她自己倏地清醒过来,后怕惊悸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悔恨不已的脑中只有“祸从口出”四个字。
孟珩却并未抽刀,他以一种理所当然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答道,“不然怎么让你们刻骨铭心地记住,不要去招惹盛卿卿?”
胡氏倒抽一口冷气,才想起来和掺了私心的孟老夫人不同,孟珩是给盛卿卿找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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